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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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都看見我爹丁輝扯著我妹英子站在人群后。誰都沒想到,他也到底是來聽著墜子了。湊熱鬧。怕寂寞就湊著熱鬧來聽著墜子了。聽著豫墜子,他就說了沒有能治熱病的新藥的話。
說了就惹出事情了。
惹出禍端了。
所有的丁莊人就都扭頭看著他,像要從他的臉上、嘴裡拿到能治熱病的新藥樣。
馬香林不再說唱了。他立在臺上望著臺下的事。臺下的靜,深秋寒涼的靜,濃烈濃烈的靜,像一包炸藥燃了火後的靜,把所有的丁莊人都靜得不能氣兒,像誰口氣那一包火藥就會炸開來。就都望著爹,望著爺,望著他們父子倆,等著炸開來,等著炸出一個水落石出的結果來。
爹就對著我爺說話了。他到底還是爺的兒子呢,又對著我爺說話了。隔著老遠的人群大聲說:"爹,你這樣騙著莊人們幹啥呀,到末了你能給熱病出新藥來?"莊人們,又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爺身上。
我爺不說話。
爺冷冷地站一會,望一眼全都望著他的丁莊人,繞過人群朝著我爹走過去。朝著他的兒走過去。不緊不慢地走過去。他從莊人們的目光中掙著身子走出來,又從莊人們的目光中掙著身子走過去。走過去,到了人群后,立在我爹面前一步遠,臉上呈著青和紫,用上下牙齒狠狠咬著他的下嘴,冷冷地看著爹,盯著他兒子,眼珠鼓得像要從眼眶滾出來。燈光黃黃,我爺的眼珠紅紅朗朗。他望著我爹不說話,手裡竟就不自覺地攥了兩把汗。
爹也不說話,瞟著爺臉上有了你能把我怎樣的光。爺和爹就那麼對望著,一個目光冷,一個目光涼;一個目光硬,一個目光裡邊夾著柔的剛。就那麼對望著,所有的丁莊人也都望著他們倆。校園裡的目光稠得和樹林樣,和平原上滿天飛的風沙樣。爺和爹就那麼不言不語對望著。死望著。冷著眼,望一會,又望一會兒,爺的手裡攥滿了汗,嘴角上的皺摺被誰牽了牽。這一牽,忽然地,忽然地爺就"啊!"一下――"啊!"一下,撲上去用雙手掐住了爹的喉嚨了。
"啊!"一下,把爹撲倒在地上,爺就掐住爹的喉嚨了。
誰都沒想到,爺會撲上去掐住我爹的喉嚨不鬆手,咬住牙,大喚著說:"你咋知道沒有新藥呀!你咋知道沒有新藥呀!"大喚著說:"我讓你賣人家的血!"
"我讓你賣人家的血!"爺的兩個拇指就在他的喚聲中,用力朝下一點一點地摁。爹他冷不防被爺撲倒在地上,仰躺著,頭朝西,爺就騎在他的身子上,兩個拇指準確確地摁著他的鼓咽喉,一下那咽喉就塌進爹的喉管了,爹的眼珠就朝外脹了。他開始還用力彈動的腿,在那地上彈蹬幾下子,也就慢慢不動了。用力推著我爺脯的手,也沒有先前的力氣了。
事情有些快,如不見有云就有了雷雨樣。事情確實有些快,如不見雲就有了雷雨樣,我爺要掐死我爹的事情轟轟響著發生了。不可收拾了。可又說到底,我爺是我爹的爹,是親爹;我爹是我爺的親兒子,親孩娃,他們不該這樣的,死死活活的。要死要活的。可他們這樣了,死死活活的。我妹英子就在一邊大聲地哭,哭著喚:"爹!爹!——"
"爺!爺!"——別的人,也都驚著了。好像驚著了,不言不語地站在那裡看。一動不動地圍著看,好像驚著了。不說話,如看一對抵著角的牛。誰都看著不說話,像圍看一對鬥雞樣,兩頭鬥牛樣,等著鬥出一個結果來。等著爺把爹活活掐死的結果來。
可是我妹在那兒哭著尖叫了:"爺!爺!——"
"爹!爹!——"這一喚,猛地我爺的手就在爹的喉上僵住了,沒有先前用力了。如誰在他的後腦猛地打了一樣,他的手上沒有力氣了。
也就這樣把手鬆開了。
事情也就這樣過去了,雷陣雨樣過去了。
爺像從夢裡醒了樣,從我爹身上站起來,木呆呆地立在人群裡,望著躺在燈光裡的爹,低聲嘟囔著別人聽不懂的話:"趁人多讓你磕個頭你都不磕呀?"
"趁人多讓你磕個頭你都不磕呀?"爹在地上躺一會。躺了一會兒,緩過一口氣,慢慢坐起來,臉蒼白著,脹紅著。一陣蒼白一陣紅,像用盡力氣爬了一個徒坡兒,爬了上去了,力氣用盡了,要坐下著氣歇一會。他拉開脖子下的衣領兒,讓風吹進脖子裡,又用手很拉著秋天穿的圓領灰秋衣,朝下拉,讓風吹進脖子裡,讓咽喉上爺的兩個熱燙的手印出來,任那從眼裡憋出來的兩滴淚掛在眼眶上。不說話。說不出來話。喉嚨裡的呼嚕如哮病人樣,呼呼嚕嚕響。
響了好一會,爹從地上站起來,冷了一眼爺,恨了一眼爺,卻又突然朝我妹英子的臉上打了一耳光,吼著說:"不讓你來,你偏要來,這下你不來了吧!這下你不來了吧!"再冷一眼爺,恨了一眼爺,瞟瞟那些站在那兒看我爺掐他的莊人們,掐著他卻沒誰拉我爺一把的莊人們,他就扯著哭著的英子走掉了。
扯著他的女兒走掉了。
也就走掉了。
在那燈光中,爺望著爹一步一步朝學校大門走過去,直望到爹的影子模糊在大門口,他才轉過身,臉上掛著汗,一步一步地重又走到臺子上,站到愣在臺上的馬香林的面前去。站到愣著的全莊人的面前去,看一眼莊人們,突然跪下來,轟地跪下來,大聲地對著莊人們說:"我丁水陽現在給你們跪下了。我六十週歲時給大家跪下了,是替我大兒子丁輝給你們跪下的。求大家看在我家老二丁亮也一樣有熱病,我孫子剛過十二就被人藥死了的份兒上,就是全莊的熱病都是因為老大采血染上的,事到如今就請大家別記在心上了。"話到這,我爺在臺上向丁莊人磕了一個頭:"我丁水陽給大家跪下磕頭了,求大家別再怨恨我們丁家了。"又磕了一個頭:"我丁水陽對不起大家了,當初是我告訴了大家血是泉水越賣越旺的理。"再磕了一個頭:"還有一樁事,是我替政府組織大家都到蔡縣去參觀,大家才都開始賣了血,也才賣出了今天的病。"我爺磕第一個頭時,就有人過去拉我爺。拉著連連說:"何必呢,何必呢。"就拉住我爺了,可我爺還是掙著自己的身子磕了三個頭,說了他要說的話,像還了什麼願樣又從地上站起來。站起來,如老師望著班裡的學生樣,掃一眼,見臺下的人站著或坐著,全都盯著他,他就如宣佈上課那樣宣佈說:"從明兒起——丁莊這些年裡沒有莊幹部,大家要信得過我丁水陽,凡有病的人都可以到這學校裡住。吃住都在學校裡,我去上邊給大家要些照顧的糧食來。在學校,你們有啥事都可以跟我說。我丁水陽要不努力替你們辦,你們可以再到我大兒子丁輝、二兒子丁亮家裡下毒藥,藥死他們家裡的豬,藥死他們家裡的雞,也藥死他們家裡別的人。"我爺說:"我都實話說了吧,上邊壓兒沒說過有能治熱病的新藥那回事。人家說熱病就是艾滋病。是一種和溫疫樣的傳染病。是國家也沒法兒治的病。是一種得了就只有死的新絕症。你們有病不怕傳染給家裡人,就每天都呆在家裡邊,要怕傳染了,就每天都到學校來,吃住在學校,讓沒病的人安安全全呆在家裡邊。"說到這,我爺還想說啥兒,把目光朝著大夥掃了掃,還要說啥時,忽然聽到身後"咚!"一聲,像有一段豎著的木頭栽倒在了臺子上。回過身,就看見馬香林從他坐的凳子上裁了下來了,脖子彎曲著,臉像是白門聯上的紙,弦墜子落在他身邊,還有絃音顫顫抖抖的響。
馬香林聽我爺說了真的沒有新藥後,他就咚的一下裁倒了。嘴角掛著血,不多一絲兒。鼻子著血,不多兩股兒。
學校裡,也就有了一股死人的血味了。
下世了。
馬香林他就下世了。
下世在他說唱的臺子上。埋時候,我爺和他媳婦說了幾句話,就去替他家張羅入殯的事,替他家請了不知丁莊有熱病的畫師來,給丁香林畫了一張像。像是他坐在臺上說唱得如醉如痴的樣,還在臺下畫滿了聽他說唱的人。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臺子下,看他拉著弦子的唱。聽他拉著弦子的唱。畫了那臺下沒地方坐,有人坐在學校的院牆上,有人爬在學校裡的樹杈上。人山人海的人。成千上萬的人。在那聽看說唱的人群裡,廟會樣,還有人在賣著烤紅薯,賣著水煮梨,賣那糖和冰糖葫蘆啥兒的。
好不熱鬧的一張圖。
把那圖捲起來放在棺材裡,放在馬香林的身邊上。在他身子的另一邊,放了他愛拉的墜胡兒。
就把馬香林給埋掉了。
也就埋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