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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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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躍進和賈柱去找了我爺爺。謀合著去找我爺說了一樁讓人意外的事。

頭還是和往一樣兒出,一樣兒暖,一樣兒在升幾桿時,把平原上冬末的寒氣驅趕掉,把暖氣鋪散撒落在學校裡。校園裡,那些楊樹、泡桐都含著綠了。天像珠樣掛在了樹枝上。楊樹上絨黑絨紅的櫻穗已經吊在了半空裡,似乎咋兒白天還沒有,經了一夜我叔和玲玲賊歡的事,天就來了,楊樹上就掛著絨穗了。桐樹就掛著葡萄似的一吊一吊的桐鈴了。有一股清新已經開始從那樹上生出來,散發著,淡淡地在那校園裡走,在那院裡飄。校園的圍牆是磚牆,可那磚縫裡落了土,這時候,就有綠的草芽從那磚縫生出來,擠出來,金黃,透明地亮,越過草葉望過去,看見光金澄澄的青,和金箔兒在水裡發光樣。天就來了,悄無聲息地來。因為校園裡有了賊歡的事,它就首先來到了校院裡,讓校院冬渾的氣息裡,有了清新的鋪散和動。人都睡著了,捉了一夜,都累了,待頭從丁莊漫過來,丁莊沒病的人都起把豬窩、雞窩的門打開,讓雞、豬又開始了一天的新子。可是天大亮時,有病的熱病人們也才剛睡到夢裡去。

鼾聲才在屋子裡響。

說夢話的人,也還沒有說上幾句話,賈柱和丁躍進卻已經醒了來。他們是睡在一個屋,在學校教室的二層上。在二層靠東一間教室裡。賈柱就睡在窗下邊。光像金水兒樣越過窗子在他的被子上,在他臉上。暖氣把他叫醒了。睜開眼,怔一下,起身朝窗外看了看。看了看,慌忙到對面上去喚丁躍進。不是喚,是搖了一下子,躍進一個驚怍就從上翻身坐起來。

愣一愣,躍進想起了事,就和柱從屋裡出來了。下了樓,徑直朝校門口的屋裡走。徑直到我爺的屋前爬在窗上看了看,又徑直到門口敲了門。剛一敲,身後就有應聲了。我叔睡得死,他累了,睡得死了樣,經了那麼大的事,好像他累了,昨夜兒在屋裡和我爺爭了幾句他就睡著了。和我爺輕聲吵了幾句他就睡著了。我爺說:"亮啊——沒想到你這麼不爭氣,這麼不要臉。"我叔不吭聲,我爺說:"你這麼不爭氣、不要臉,你會不得善終、不得好死你知道不知道?"我叔說:"不得好死又怎樣?反正就是死在這熱病嘛。"我爺說:"你能對起婷婷嗎?"我叔說:"婷婷和我結婚以前就有過男人啦,她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對不起我的話。"我爺說:"你對待起你孩娃小軍嗎?"我叔說:"爹,瞌睡了,我睡啦。"我爺說:"你也睡得著?"我叔不說話,努著力兒要睡著。

我爺說:"婷婷她孃兒倆知道咋辦呀?"我叔翻個身:"她怎麼會知道?"問著話,他就果然睡著了,鼾聲細細地響,很快也就睡實了。有了賊歡的事,有了動動盪蕩被人捉姦的事,他像走過了多遠的路,筋疲力盡了,很快睡著了。

我爺睡不著,恨我叔,愁我叔。睡不著,他就獨自在屋裡頭上坐,聽著我叔那長短不一的渾乎乎的鼾,恨不得起把他活活地掐死在上。想著掐,卻是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只是在那上枯枯地坐。枯坐著,圍了被,衣裳沒有脫。枯坐著,想了很多的事,又如啥兒也沒想,腦子裡嗡嗡啦啦響到後半夜,又直到天亮都是一片野荒的白。野荒茫茫的白。恨我叔,又恨將不起來;憐著他,又憐將不起來。待窗口泛青後,眼皮兒硬,又沒有瞌睡在眼上,爺就起朝著門外走,路過我叔的前時,想彎一把掐死了他。彎下,卻是把他掉在下的被角朝上,把他著的肩膀蓋上了。那肩膀上還有新起的熱病瘡痘兒,紅紅的,四五個,像在水裡泡過的碗豆一樣脹大著。

爺立在邊上,細看一會叔的瘡痘出門了。

摸了摸叔的瘡痘出門了。

在校外的田頭和地邊,走走站站回來了。

回來看見丁躍進和賈柱在敲他的門,他從他們後邊走過來,哀求求地問:"躍進、柱,有事呀?"意外的事,就從這個時候發生了。意外得如頭從西邊出來東邊落下樣。如平原上睡了一夜平地裡起了一座高山樣。如枯乾百年的黃河古道又有了滿河水樣。冬末初的季節裡,有了滿地六月才的小麥樣。丁躍進去敲門的手在半空僵了僵,他和柱同時扭回頭,看見我爺立在他們身後邊,三尺的遠,臉上掛滿了累,眼裡的紅絲和蛛網一模樣。他們彼此就看著,靜靜地看,默了好一會。

躍進臉上掛了淡淡的笑,說:"叔,你一夜沒睡吧?"我爺苦笑一下說:"不瞌睡。"賈柱就望望丁躍進,彼此對了眼,扭頭望著我爺說:"丁老師,我倆想和你商量一個事。"我爺說:"有事就說吧。"柱瞟瞟大門口:"到那兒說。"我爺說:"在哪都一樣。"躍進說:"別把丁亮吵醒了。"他們就退到學校大門裡側的邊角上,站在一座房的山牆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柱瞅著丁躍進,說:"你說吧。"躍進又瞅著賈柱:"還是你說吧。"柱就把目光搭在我爺的臉上一會兒,先把雙閉成一條線,後又用舌頭說:"丁老師,我和躍進都是活不了幾天的人,想來想去有樁兒事不該滿著你。"我爺就又瞟著他們倆。柱笑了笑:"丁亮和玲玲是我和躍進鎖進屋裡的。"我爺的臉有些變。有些青,有些白,望著他們的目光又有些茫。荒野上的茫。抓撈不住後人要從半空掉在地上的驚慌慌的茫。最後把目光落在丁躍進的臉上時,爺以為躍進會有些欠疚地把頭低下去,可躍進卻是抬著頭,和賈柱剛才一樣臉上掛著笑。掛著和我叔臉上常有的那種賴的笑。掛著笑,望著我爺閉著嘴,不說話,像他倆要從我爺臉上看出啥兒樣。

爺就有些驚奇地望著他們倆。

柱就開口:"實說了吧,是我倆鎖了門後讓人把鑰匙送給了玲玲男人的。"躍進說:"柱還想給丁亮的媳婦婷婷送一把鑰匙去,是我把他攔住了。"柱瞟瞟躍進道:"主要是念起丁老師教過我,不是念起丁亮有啥好。"躍進說:"叔,還有樁事要和你商量一下子。"柱說:"丁老師,我倆知道丁亮和玲玲賊歡的事你是最怕他媳婦婷婷知道呢。"躍進說:"所以就來和你商量這樁兒事。"柱說:"也不是啥兒大不了的事。"躍進說:"對你沒啥兒不好的,你只要答應就行了。"柱說:"一答應就天下泰平了。"我爺說:"有啥事,你倆就說吧。"躍進說:"柱,還是你說吧。"柱說:"誰說都一樣。"躍進說:"你說吧。"柱說:"那我就說啦",扭過頭,望著我爺道:"丁老師,聽了你可別生氣,我倆是為了怕你生氣才和你說的,才來和你商量的。想著你是明白人,才來和你商量的。要是換了莊裡的第二個人,就是李三仁他還活在莊子裡,還是丁莊的村長兼支書,支書兼村長,我和躍進說做就做了,說幹就幹了,壓兒不會和他商量的。"我爺說:"你們倆——到底啥事嗎?"柱說:"就是學校裡的事,你以後啥也別管了。病人的事,也一點別管了。這些都由我和躍進管著了。"躍進說:"叔,直說吧。就是讓你把我倆當成校長看,當成這一堆熱病們的領導看,當成莊裡的村長、支書看,我倆以後說啥你聽啥。只要你聽了,熱病們就沒有誰會不聽我倆的話。"我爺笑一下。啞然地笑一下:"就說這?"

"就說這。"柱板著臉:"你得把熱病病人們集中起來說一下,宣佈以後學校裡的事都歸我倆來管了,政府照顧的東西歸著我倆來管了。聽說丁輝手裡有一枚村委會的章,你得把莊裡的公章從丁輝手裡要出來,那章以後也歸著我倆來管了,就當我倆一個是村長、一個是莊裡的支書就行了。"我爺就望著他倆不說話。

躍進說:"讓你宣佈一下就行了。"柱說:"你不出面宣佈我倆就把丁亮的事告訴宋婷婷。告訴了婷婷你們家的子就亂了,就要家破人亡了。"躍進說:"叔,由我倆來管病人、來管住莊裡的事沒有啥兒不好的。"柱說:"保證比你管得好。——我們都知道,你大兒子丁輝把上邊照顧給我們的棺材賣掉了。聽說他要再掙些錢後就搬家,不搬到東京就搬到城裡去。你家老二丁亮不光和人有這賊歡的事,還是和自己的弟媳婦,你說你再管這莊裡的事、學校裡的事,咋還合適呢?"躍進說:"叔——不讓你管是為了你好呢,為了你們一家人的好。"柱說:"你要不同意我倆就把丁輝和玲玲被人捉姦的事去說給婷婷聽,那時候你們家的子就亂了,就要提前家破人亡了。"他們倆,一遞一句地說,同雙簧戲一樣。和馬香林唱的墜子樣。我爺就在那兒看,就在那兒聽。光曬在他臉上,使他的臉有了發光的白。蒼白著,竟有細密一層汗珠掛在那臉上,像水洗了一樣掛在他臉上。忽然間,爺已經很老了,頭上的花發也差不多全白了。銀晃晃的白,立在山牆下,他的頭像是城裡賣的飄搖在半空的白汽球兒,要不是有那脖子的牽,也許他的頭會蕩在半空裡,會在蕩著中,猛地掉在學校的大門裡。爺像不認識了莊裡的柱樣,像不認識了同族侄兒躍進樣,望著他們倆,就像他代課教書時望著課本上他看不出意思的兩張圖,算不出得數的兩道題,就那麼地看著他們倆,半張著的嘴,從開始聽他倆說著話,到末了嘴都半張著,沒有動一下,沒有合一下,眼也沒有眨一下。

校院裡的桐樹上,有麻雀水喳喳的叫,在他們立站著的靜裡邊,如同有一股急雨蕩在校院裡。他們就那麼立在沉寂裡,死默著,默死著,三個人不停地你看著我,我也看著你。到末了,先是賈柱有些耐不住兒了,他像喉嚨癢樣咳一下,咳了一下說:"丁老師,我倆說的你都聽見沒?"爺就照柱和躍進說的宣佈了。

在吃飯時候宣佈了。沒說別的事,只說他老了,丁亮、丁輝這兩個不爭氣的兒讓他丟盡了人,他再也沒臉來管學校裡的事,沒臉來管熱病人們的事,更管不了莊子裡的事——也就索不管了,以後由柱和躍進他倆管著了。說他倆還年輕,病也輕,心也熱,就由他們管著了。

人都蹲在灶房和倉房門口的頭地裡吃著飯,都想起昨夜我叔和玲玲賊歡的事,就都覺得我爺確也沒臉再管啥事了。自己孩娃都管不了,哪還能再管了別人的事。便都扭頭去找我叔在哪兒,就都看見他蹲在灶房以東、離倉房最遠的簷下吃著飯。人們看他時,他也看人們,臉上還掛著厚賴賴的笑,像他壓不把昨兒夜裡的賊歡當成一回兒事。不把爺不再管學校的大小事情當成一回兒事。不把賈柱和丁躍進管事的事當成一回兒事。他的笑,飄掛在臉上,像是裝出來的笑,還像是當真不把被捉姦當成醜事的笑。他的笑,讓人們捉摸不透時,就有人在飯場這邊喚:"丁亮呀,佔著便宜了是不是?"我叔回話說:"快死的人,賊歡一天說一天。"賈柱和丁躍進不看我叔的笑,他們把端在手裡的飯碗放在地上聽,聽著我爺宣佈的話。聽完了,從身邊窗臺上拿起一卷標語似的紙,用洗鍋刷子粘著碗裡的飯,把那紅紙貼在了灶房門前的楊樹上。

他們不說話,很嚴肅地貼著那張大紅的紙,貼完了,人都過去看,見是他們訂出來寫在紙上的條規文:一、每個病人必須每月按標準兌糧入夥,缺斤少兩參假者,他祖,讓他全家人都得熱病死;二、凡政府照顧的糧、油、‮物藥‬等,由學校統一管理,任何人不得貪吃多佔;貪吃多佔者他祖先八輩子,連他祖先八輩、後代十六輩,都得熱病死。

三、爭取政府給每個病人照顧一口黑棺材,棺材由賈柱、丁躍進商量發放,不聽指揮者,不僅不發棺材,還動員全莊人去曰他祖先八輩、後代十六輩。

四、學校的財產任何人不得私自挪用佔用,凡用者必須由賈柱、丁躍進商量同意;偷佔挪用者,不得好死,死後會被人開棺盜墓。

五、凡牽涉到大夥利益者,大小事物,都須經賈、丁研究同意,蓋上公章。沒有村委會公章的事情一律無效。不聽話者,自己早死,爹孃短命,兒女出車禍。

六、任何人住在學校不得偷雞摸狗,傷風敗俗,再被抓住者,一律送回村莊,戴高帽、掛牌子游街示眾。把熱病血灑在他全家人的臉上和身上。

七、凡不同意上述規定者,過河遇斷橋,做夢夢見死,身上的熱病傳家人,傳親戚,傳給他(她)所有的親人和朋友,而且他(她)還必須馬上回到家裡吃住等死,不得再在學校多呆半天。多呆半天他(她)的熱病就發作。

大家圍著那告示樣的七條規定看和念,臉上都掛著自己罵了誰的笑,覺得那規定寫得好,舒適和快活。就都扭頭去看著柱和躍進。柱和躍進就蹲在牆下吃著飯,臉上板結的嚴肅如天上烏的雲,到了末了時,事情和規矩就這樣確定了。

結果呢,在那條規下,學校和莊裡反而都有了許許多多蹺蹺蹊蹊的事情了。

丁莊就有些不是起初的丁莊了。

事情也沒啥兒大不了,就是賈柱家裡有喜事。大喜的事,他弟弟染上熱病了,左鄰和右舍,全莊人家都對外莊人說他弟弟身體好,一頓能吃三個饃,兩盤菜,再喝兩碗湯。終於就把外莊一個沒病的姑娘說動了心,也就答應要嫁他。答應三朝兩就結婚。弟弟要結婚,大喜的事,擺宴請客要用十張桌。原先各家專門請客用的方桌大都改做棺材了,待今兒柱的弟弟寶要結婚擺宴時,借不來大喜用的八仙桌,他就讓弟弟來學校拉課桌。半晌裡,他弟弟寶用板車拉著幾張課桌要走時,我爺在門口攔了他,說那課桌誰也不能動,除了孩娃們上課誰也不能動。就是有人把他打死他也不能讓人動了那課桌。

新課桌,黃的漆,六張桌子腿套腿的裝在板車上。爺要去車上把那課桌卸下來,二十二歲的寶要把桌子往上裝。吵起來,學校裡的熱病人們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