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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田園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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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辨已忘言。

這首詩非常著名。普遍認為,其中“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兩句表現了一種無與倫比的自然生態意境,可以看成陶淵明整體風範的概括。但是王安石最推崇的卻是前面四句,認為“奇絕不可及”

“有詩人以來,無此句也”王安石做出這種超常的評價,是因為這幾句詩用最平實的語言道出了人生哲理,那就是:在熱鬧的“人境”也完全能夠營造偏靜之境,其間關鍵就在於“心遠”正是高遠的心懷,有可能主動地對自己做邊緣化處理。而且,即便處在邊緣,也還是充滿意味。什麼意味?只可受,不能細辨,更不能言狀。因此最後他要說:“此中有真意,辨已忘言。”從這裡我們不難看出哲理玄言詩的痕跡。陶淵明讓哲理入境,讓玄言具象,讓概念模糊,因此大大地超越了魏晉名士。但是,魏晉名士對人生的高層次思考方位卻被他保持住了,而且保持得那麼平靜、優雅。

他終於寫出了自己的歸結思考:縱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一切依順自然,因此所有的喜悅、恐懼、顧慮都被洗滌得乾乾淨淨,順便把文字也洗乾淨了。你看這四句,乾淨得再也嗅不出一絲外在香氣。我年輕時初讀此詩便驚歎果然真水無,前不久聽到九旬高齡的大學者季羨林先生說,這幾句詩,正是他畢生的座右銘。

“大化”——一種無從阻遏也無從更改的自然鉅變,一種既造就了人類又不理會人類的生滅過程,一種絲毫未曾留意任何輝煌、低劣、咆哮、哀嘆的無情天規,一種足以裹卷一切、收羅一切的颶風和烈焰,一種撫摸一切又放棄一切的從容和冷漠——成了陶淵明的思維起點。陶淵明認為我們既然已經跳入其間,那麼,就要確認自己的渺小和無奈。而且,一旦確認,我們也就徹底自如了。徹底自如的物態象徵,就是田園。

四然而,田園還不是終點。

陶淵明自耕自食的田園生活雖然遠離了塵世惡濁,卻也要承擔肢體的病衰、人生的艱辛。田園破敗了,他趨窮困,唯一珍貴的財富就是理想的權利。於是,他寫下了《桃花源記》。

田園是“此岸理想”桃花源是“彼岸理想”終點在彼岸,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終點,因此也可以不把它當做終點。

《桃花源記》用娓娓動聽的講述,從時間和空間兩度上把理想藍圖與現實生活清晰地隔離開來。這種隔離,初一看是藝術手法,實際上是哲理設計。

就時間論,桃花源中人的祖先為“避秦時亂”而躲進這裡,其實也就躲開了世俗年代。

“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時間在這裡停止了,歷史在這裡消失了,這在外人看來是一種可笑的落伍和背時,但剛想笑,表情就會凝凍。人們反躬自問:這裡的人們生活得那麼怡然自得,外面的改朝換代、紛擾歲月,究竟有多少真正的意義?於是,應該受到嘲笑的不再是桃花源中人,而是時間和歷史的外部形式。這種嘲笑,對人們習慣於依附著歷史尋找意義的惰,顛覆得驚心動魄。

就空間論,桃花源更是與人們所悉的茫茫塵世切割得非常徹底。這種切割,並沒有借用危崖險谷、鐵閘石門,而是通過另外三種方式。

第一種方式是美醜切割。這是一個因美麗而獨立的空間,在進入之前就已經是岸邊數百步的桃花林,沒有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那位漁人是驚異於這段美景才漸次深入的。這就是說,即便在門口,它已經與世俗空間在美醜對比上“勢不兩立”第二種方式是和亂世切割。這是一個憑著祥和安適而獨立的空間,獨立於亂世爭逐之外。和平的景象極其平常又極其誘人:良田、美地、桑竹、阡陌、雞犬相聞、黃髮垂髫…這正是歷盡離亂的人們心中的天堂。但一切離亂又總與功業有關,而所謂功業,大多是對玉階、華蓋、金杖、龍椅的爭奪。人們即便是把這些耀眼的東西全都加在一起,又怎能及得上桃花源中的那些平常景象?因此,平常,反而有了超常的力度,成了人們最奢侈的盼望。很多人說,我們也過著很平常的生活呀。其實,即使是普通民眾,也總是與試圖擺脫平常狀態的功利競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因此都不是桃花源中人。桃花源之所以成為桃花源,就是在集體心理上不存在對外界的嚮往和窺探。外界,被這裡的人們切除了。沒有了外界,也就阻斷了天下功利體系。這種自給自足的生態獨立和神獨立,才是真正的空間獨立。

第三種方式可以說得拗口一點,叫“不可逆切割”桃花源的獨自美好,容不得異質介入。那位漁人的偶爾進入引動傳播,而傳播又必然導致異質介入。因此,陶淵明選擇了一個更具有哲學深度的結局——桃花源永久地消失於被重新尋找的可能之外。桃花源中人雖不知外界,卻嚴防外界,在漁人離開前叮囑“不足為外人道也”漁人背叛了這個叮囑,出來時一路留下標記,並且終於讓執政的太守知道了。但結果是,太守派人跟著他循著標記尋找,全然路。更有趣的是,一個品行高尚的隱士聞訊後也來找,同樣失敗。陶淵明藉此劃出一條界限,桃花源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隱士天地,那些以名聲、學識、姿態相標榜的“高人”也不能觸及它。

這個“不可逆切割”使《桃花源記》表現出一種近似潔癖的冷然。陶淵明告訴一切過於實用主義的中國人,理想的藍圖是不可以隨腳出入的。在信仰層面上,它永遠在;在實用層面上,它不可逆。

五不管是田園還是桃花源,陶淵明都表述得極其淺顯易懂,因此在宋代之後也就廣泛普及,成為中國文化的通俗話語。但在神領悟上卻始終沒有多少人趨近,我在上文所說的“似遠似近、若即若離”還是客氣的。

例如,我為了探測中國文字在當代的實用衰變,一直很注意國內新近建造的樓盤宅院的名稱,發現大凡看得過去的總與中國古典有關,而其中比較不錯的又往往與陶淵明有關“東籬別業”、“墟里南山”、“歸去來居”、“人境廬”、“五柳故宅”

但稍加打量,那裡不僅毫無田園氣息,而且還競奢鬥華。既然如此物態,為什麼還要頻頻搬用陶淵明呢?我想,這一半是遮蓋式的附庸風雅,一半是逆反式的心理安

更可笑的是,很多地方的旅遊點都聲稱自己就是陶淵明的桃花源。我想,他們一定沒有認真讀過《桃花源記》。陶淵明早就說了,桃花源拒絕外人尋找,找到的一定不是桃花源。

當然,凡此種種,如果只是一種幽默構思,倒也未嘗不可。只可惜所有的呈現形態都不幽默。

由今天推想古代,大體可以知道陶淵明在歷史上一直處於寂寞之中的原因了。

歷來絕大多數中國文人,對此岸理想和彼岸理想都不認真。陶淵明對他們而言,只是失意之後的一種臨時神填補。一有機會,他們又會雙目炯炯地遠眺三國群雄式的鐵血謀略,然後再一次次躍上馬背。過一些年頭,他們中一些敗落者又會踉踉蹌蹌地回來,順便向路人幾句“歸去來兮”六我想,這些情景不會使陶淵明難過。他知道這是人使然、天地使然、大化使然。他不會把自己身後的名聲和功用放在心上。

他不在乎歷史,但擁有他,卻是歷史的驕傲。靜靜的他,使亂世獲得了文化定力。因此,他是那個時代的文脈所在。

在陶淵明之後,文事不少,但文脈,卻直接指向大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