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鹽商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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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半壺茶的工夫,林松便手捧著畫卷,打內堂走了出來,恭敬的將畫卷安放在客廳那張花櫚木一腿三牙羅鍋棖方桌之上。
林松退開之後,汪老闆微微擺出一個請的手勢。這個時候,文定自也是不會推辭,也容不得他推辭。文定徑直走到方桌之前,緩緩將畫卷展開。此乃是一幅絹本墨筆畫,昏黃的卷面,初入眼簾的便是高絕的山岡,林立的礬頭,往下則是一條綿長的山脈,輪廓平緩,山脈樹木之間還隱有幾處煙霧做點綴。
由畫的左下角起,隱有一條曲折的小徑向右延展,到右下角時,又再回轉向左,然後再曲折,若隱若現沒入樹叢之中,不使人暗自揣度,這條小徑必然是延展到濛的遠山之中去了。整幅畫卷瀰漫著煙嵐之氣,高曠潤遠,秀潤而又蒼茫。
見到這種礬頭林立,披麻皴寫山的作畫手法,文定已然可以認定是源於五代南唐的董源之後,他與徒弟巨然和尚合稱為‘董巨’,乃是南方山水畫派之祖。
果然,署名處有‘僧巨然’的字樣,除此之外,幅上還有‘宣和殿寶’之印,以及幾方私印,具是歷代名士所獨有的,看上去這幅畫的可信度十分之高,具備了巨然和尚年輕時的幾處特徵。特別是那宣和殿寶的印記,乃是宋徽宗的印章,打宋宮裡傳出來的東西,價值又要翻幾翻。
只不過若是如此簡單,那汪老闆又何來考驗自己一說呢?文定料想事情必不是那麼容易。方才汪元海的一番輕視之言,雖然文定不曾反駁,但到底還是在他心中留下一絲不快,也憋著一股子勁,若是自己就這麼認輸了,豈不是讓他說中了不成?文定暗下較起勁來,非要瞧出端倪來。
從筆風,到印章、題跋、避諱、款識,每一項都認真仔細的查看,不肯放過一絲一毫,時間也就一點一點的失。
除了文定之外,此時最為牽掛之人便要數沈立行了,他不遠千里的將文定請了過來,一則是要為表兄排憂解難,一則便是要為自己掙回幾分顏面。
前些子,他在漢口鎮出的那個岔子,讓自己陷入了窘迫的境地,雖然有表兄為他化解了,然而表兄那不過是為了顧全家族的顏面罷了。接連寄來的幾封家書裡,就對自己是再三痛斥,只怕連族裡的其他人也在看自己的笑話了,如果自己再不找到機會重塑威望,那麼他在汪氏家族的地位也就是江河下,搖搖墜了。
是以他一接到汪元海的信箋,就趕忙著去源生當請劉老,然而劉老退居閒園之後百事不問,結果當然也是可想而知。沈老闆轉而又不惜工本的請來文定,為的就是揚眉吐氣,將功折罪。眼前文定的成敗,自然也就牽動著他那顆不安的心。
一直過了足有半個時辰那麼久,文定方才抬起頭來。沈立行趕忙上前問道:‘柳掌櫃,結果如何,你可是看準了沒有?’那汪元海也子著文定的一舉一動。
文定先不忙答話,而是捧起茶碗飲了幾口,歇了口氣,方才答道:‘經在下看來,汪老闆的這幅“層巖叢樹”只怕還是臨摹之作。’‘哦。’汪元海奇道:‘這可是我花費了大價錢買來的佳作,你倒是說說看,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了?說的讓我信服了則沒事,若是讓我聽出你是胡謅亂編,我可要拿你們鋪子的招牌是問喲!’‘您儘管放心。’若是沒把握,文定怎敢亂說,為他們一一分析道:‘這幅層巖叢樹,山徑曲折縈迴,穿過樹林,深入重山之中。畫樹用點葉及針葉法,點、線筆墨間略現拙意,樹幹直,與尋常畫卷近景常有數株姿美大樹,或叢樹中有雜木數種有別。’‘山巒略成錐體之狀,有近、中景二層,乃是屬於整幅畫所表現之主題所在,遠景僅見縹緲之山頭。林麓間、峰巒上有俗稱“卵石”或“礬頭”之群石。山石以披麻皴繪成,除礬頭外,多屬長披麻,筆筆沉著而帶潤澤之意。用墨濃強部分少,而淡處多。山石造型無特意追求雄偉或奇險之體勢,畫中無煙雲之形狀,但筆墨濃淡與景物虛實間饒有煙雲之氣氛。通幅有平淡之意,而無奇絕巧之趣,確實與巨然和尚的畫風極其相似,可見臨摹之人功底十分深厚,也必定是見過圖樣,方才能如此傳神。’‘既然以上幾點皆能吻合,又怎見得不是真跡,而是臨摹之本呢?’文定的分析讓旁人聽著頭頭是道,他卻又一口咬定是偽作,確實讓人有些不解。
‘方才某所說的是作畫之人的長處,再來說說他的不足。’文定接著道:‘因為是偽作,乃是依照原樣所繪製,是故筆墨之間稍現呆滯,不暢,若是真跡斷然不會有此紕漏的。小可還可以斷定,此畫出自蘇州一帶。’若是說假畫倒還罷了,竟然連出於何處都能揣測出來,沈立行頗為不信的問道:‘怎就可以斷定是出自蘇州一帶呢?’文定淡淡一笑,解釋道:‘近些年來,蘇州一帶出了好些靠造假字畫為生之人,多數是有底稿的,且以絹本畫居多,當然其他形式的也有,不過只是少數。在製作過程中採取分工合作的工序,有管線描的,有管上的,有管題跋的等等,應有盡有。不過因為是模仿別人的,缺乏創造,筆法也虛弱無力。這類的字畫,我們鋪子也曾收過幾幅,還不算陌生,汪老闆這幅層巖叢樹,算得上其中佳作了。’‘那這宣和殿寶印又如何解說呢?總不能說宋徽宗以及他那一殿的學士們也看走了眼吧!’汪元海指著那方印記質問起來,這顯然是極有說服力的證據。
然而文定卻說道:‘若是沒有這方宣和殿寶印,小可還不敢斷定此畫的真偽。’汪元海不以為然的道:‘這印記上的字瘦直拔,橫劃收筆帶鉤,豎劃收筆帶點,撇如匕首,捺如切刀,豎鉤細長,不正是徽宗所創之瘦金體嗎?又有何破綻之處呢?’雖然對古物他不一定悉,不過對於行書字體卻是十分識的。
‘不錯,此印確是瘦金體的字跡,印泥氣息大致也構得上宋院時所用之物,卻不是宣和殿寶那方用印,在字間留出的間隔上略有出入,而且原印所用的篆文,看上去要顯得古雅許多。’‘有何依據呢?’汪元海可不是那種會輕信於他人之輩,凡事若沒個準確的把握,是不會盲目認同的。
文定淡然一笑,道:‘宋徽宗的字畫真跡,雖然小可是無緣得見,可是好在其宣和內府所收集之物卻是不勝枚舉,靖康之難以及後世諸多的戰火,又讓其中的大部分落民間,本號有幸也曾蒐羅到幾份。對於“宣和七璽”小可也不算陌生。’文定指著畫卷上的印記之處,惋惜的道:‘遺憾的是,這一方乃是偽造之物,恐怕造偽之人並未見過真跡,略有出入也是在情理之中。’若說起宋徽宗其人,簡直就像是李後主轉世一般,甚至於好事的後人還傳出在其出生之前,宋神宗曾經來到秘書省,觀看過南唐後主李煜之畫像,還在夢中與之相見。這種訛傳之事,可信度有待商榷,不過就宋徽宗與李後主二者的生平遭遇而言,真是有著驚人的相似。
二人皆是才華橫溢,文采風的謙謙君子,都有著文人所具有的懦弱情,唯一不同的是一位特長的天分在詩詞歌賦之上,一位則是在書法繪畫上,都為後人開啟了新的天地。若是放在尋常之人身上,二人絕對稱得上曠世奇才,堪比史上任何一位大家。
然而不幸的是,他二人俱是生長於帝王之家,又雙雙接下至尊之位,不但讓自己晚景悽慘,也讓兩個朝廷隨之覆滅。
經過了文定一番詳盡的解釋,在場諸位中,沈立行與林松是徹底的心服口服了,就連一臉嚴峻的汪元海也有一絲鬆動,一直不停的疑問也不再出現了。
文定求證道:‘不知在下所說是否屬實?還請汪老闆明示。’霎時間,廳內的風向一轉,眾人原本投向文定身上的目光,又轉而投向汪元海那兒,其中最為緊張的便要數沈立行,手心都已經冒出汗來,就等著由表兄的嘴裡揭曉謎底了。
在眾人的子之下,汪元海不疾不緩的坐回主位,也跟文定適才舉動一般,端起了手邊的茶碗,作勢抿了一小口,方才平淡的道:‘此畫的確是臨摹之本,好些行家看了還直認做是真跡,竟然還有幾個自詡心明眼亮的偏好之人,出到兩至三倍的價錢讓我割愛。看來名列三大朝奉之一的劉朝奉,當真不是徒有虛名,連一個年輕弟子也頗有些真才實學。’雖然汪元海明著只是在抬舉文定的師傅,不過任誰都聽的出,他這是認可了文定的本事。
‘不敢,承蒙汪老闆誇獎。’文定不卑不亢的從容應對。
然而喜上眉梢的沈立行卻沒文定這般沉的住氣,眉開目笑的向表兄道:‘怎麼樣,表兄,小弟不曾欺瞞於你吧?文定年歲雖輕,可本事大的很,不然如何能接替劉老朝奉的位子,如今在漢口鎮的當鋪之中,文定可稱得上響噹噹的人物了。’汪元海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沒去接他的話茬,而是徑直對文定說道:‘既然如此,這件事就給你來辦了,若是事成,不但你們鋪子裡的佣金只多不少,我另外再給你添份車馬費。’說是車馬費,不過以他汪大老闆的身分,太少自然是拿不出手的。
文定最關心的倒不是車馬費,須知無功不受祿,既然花這麼大的氣力讓他從漢口趕了過來,想必那差事也是相當棘手的。在銀錢面前,他更為珍惜名聲,鋪子的名聲,他個人受挫甚至受辱,那都沒什麼了不起的,大不了後碰到那些尷尬的人與事,繞道而行,可盛名之下的源生當鋪卻不能受挫,對於那珍惜羽翼聲譽的師傅來說,更加不能。
此時文定方才能體會到為盛名所累的境況,小心的探道:‘在下一直有個小疑問想請教汪老闆。’‘說吧!’汪元海整暇以待之。
文定放開謹慎,問道:‘這趟差事究竟是要在下做些什麼?’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原本一本正經的汪老闆也是措手不及,詢問的望了表弟一眼。
沈立行連連咳了兩聲,尷尬的解釋道:‘整件事我也是一知半解,所以想由表兄來解釋,一定能讓我們更加清楚明白,一路上就沒向文定解說。’這個表弟,從來就沒讓自己放心過,汪元海對林松吩咐道:‘十幾的江上顛簸,想必他們已經很累了,你且帶他下去好好安置,在府內府外轉轉。另外那件事也算不得什麼秘密了,就由你去為他細加解釋吧!’‘是。’林松對老爺的吩咐唯命是從,立即便要領著文定出門而去。
文定雖然對汪元海這種傲慢的姿態並不是十分喜愛,不過考慮到他傲人的財富,知道這也是人之常情。有時候,人越有錢便越是提防周圍的人,生恐別人來算計自己,久而久之就會與人形成隔膜,長此以往,那張刻意擺出來的冷峻面孔,也就替代原來的面孔了。
在離開之前,沈立行囑咐文定待在廂房裡,等他與表兄談完之後,便領著文定去逛逛揚州城。這位沈老闆平常雖然有些胡鬧,卻比他表兄要好相處的多。
穿過了花圃,越過了長廊,林松領著文定來到了東院的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