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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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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裡保良隱約聽到隔壁的廚房裡,母親在悄悄哭泣,保良也在被窩裡悄悄哭泣。他不知道父親在另一側隔壁的臥室裡,是否能夠安睡。父親沒有過去勸母親,保良也沒過去。保良雖然幼稚,卻知道一切都已無可挽回。

第二天母親照常做了早飯,父親坐在餐桌前,喝了半口稀粥,發了一陣呆,便起身早早出門,不知去了哪裡。這一天母親什麼都沒做,只是一個人在屋裡發呆。晚上父親回來時拎著一隻漂亮的紙袋,是鑑寧最高檔的大世界商場的專用紙袋,他把紙袋放在正在假裝收拾桌子的母親身邊,想說什麼終未開口,然後轉身走回自己的臥室。保良為母親打開那隻紙袋,裡邊是一隻緻的鞋盒,鞋盒裡有一雙講究的女式皮鞋,尺碼和母親的完全一致。這是保良印象中父親第一次主動給母親買東西,表情卻並無喜慶而是深深的歉意。保良說:媽,這是爸給你買的。母親沒有說話。保良又說:媽,你要不要試試?母親仍然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向那雙看上去相當貴重的皮鞋看上一眼,只是動作機械地繼續擦著桌子。

事隔不久,母親自己到大世界商城把那雙皮鞋退掉了,為保良換回了一雙耐克牌的運動鞋來。耐克牌運動鞋保良一直渴望擁有,向父親涉過幾次,一直未能如願。

事隔不久,鑑寧的電視新聞裡,播出了二伯被抓的實況報道。保良幾乎看傻了,電視畫面裡,大批全副武裝的武警士兵和公安幹警,將那座百萬豪庭大酒樓嚴密包圍。二伯過生的大廳裡,參加宴會的人全都雙手抱頭,在武警的彈壓之下,黑壓壓地蹲了一片。電視鏡頭掃過了權三槍和權虎的臉,還掃過了其他一些保良悉的臉。那些臉或鎮定或張惶或灰敗如土…二伯被押上警車的鏡頭做為這則新聞的最後收尾,只照了一個側面,看不出平時一向豪威風的二伯,此時究竟是何嘴臉。

電視裡,姐姐沒有出現。雖然父親說過,公安武警在百萬豪庭採取行動的時候,她也在場。

事隔不久,父親有一天從外面回來,匆匆說了一句:“我們得離開這兒了,準備搬家吧。”母親問:“搬家,搬哪去?”父親沒有說話,進了臥室便把書櫃裡的書全都搬了出來,他喊保良:“保良,你去把儲藏室的紙箱子拿來!”事隔很久,保良才完全明白,父親當初辭去公安學校的職務到百萬公司下海從商,就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公安機關早就查覺百萬公司有黑社會組織的苗頭,苦於沒有得力證據。百萬公司的上下骨幹,都是二伯的親信,可算鐵板一塊。適逢國家金融管理機關要求公安部門對百萬公司非法集資的情況展開調查,鑑寧公安局才決定兩案併為一案,並且動員老刑偵幹部陸為國利用與二伯的關係,打入百萬公司蒐集證據。保良還能記得起來,最初來和父親待這項任務的,肯定是那位於叔叔了。他甚至還能記起在進入百萬公司的前後幾天,父親每天都陰沉著臉,二伯畢竟是他幾十年前就認下的哥哥,兩人情一向不薄。但父親也畢竟受警察機關多年的思想薰陶和紀律訓練,又何況軍令如山,國法難撼,父親只有接受任務,孤身赴險。

事隔很久,父親說過,早在百萬公司最終覆滅的十個月前,公安機關就決定收網結案。抓捕二伯及其同黨的方案和時間都己確定,一應證據材料和申請逮捕的報告均已呈送檢察機關待批。抓捕行動的警力也已進入狀態,令出即發。姐姐就是在那個節骨點上,公開了自己的戀情,並提出了與權虎結婚的要求,父親不得不在於叔叔的協助下,將姐姐騙到省城軟,本以為幾天之後權家被端,他的用意姐姐自會了然。沒想到檢察院在審查批捕材料時認為,偵查辦案部門提供的證據尚嫌片面,一旦在審訊中和法庭上遇到抵抗,有可能無法完全印證對他們的指控,因此建議暫不收網,建議辦案幹警細之又細,再查再探。接下來就發生了姐姐跳樓逃回鑑寧的一幕,發生了姐姐與權虎秘密結婚,並且離家出走等一系列始料未及而又無法控制的事變。

父親無法控制這一切,皆因他不能說出他反對這門親事的真正理由,他不能明著告訴女兒,這門親事將給她帶來一生的麻煩與悲哀,他只有用一系列看上去不近人情的藉口“暴干涉”女兒的婚姻自由,試圖阻止這場悲劇的發生和發展,但無效。不但無效,也徹底惡化了他和姐姐的關係,疏離了他們的情。姐姐和父親一樣,在外面一切能忍,在家裡,自尊心則強烈得不容侵犯。

十個月後,悲劇再現。巧得不能再巧,公安機關依靠父親的努力,終於人證物證齊全,經檢察機關批准,決定在二伯五十五歲大宴群臣的時候,將他們一舉拿下。就在抓捕行動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緊要關頭,姐姐帶著她不該生出的孩子,出現在父親與二伯之間!

二伯出事是出在秋天,保良跟著父母從那條住了多年的小巷裡搬出來的時候,街上的樹葉還沒有來得及黃遍。

他們不僅搬出了那幢雖大卻舊的房子,搬出了那條雖短卻窄的巷子,而且,保良沒想到的,他們居然搬出了他和他的父母,和他們陸家世世代代出生、長大,直至衰老死亡的鑑寧,搬到遠在幾百裡地以外的省城來了。

大的家,最後拉到火車站時,只裝了一輛卡車,破舊過時的桌椅櫃子全都處理掉了,帶走的只是父親的書籍和全家要用的衣服被褥。權虎送給保良的那臺電腦也沒有帶走,父親把它做為贓物上給了公安機關。

父親離開了老家,卻重新回到了公安機關。權力犯罪集團一案的偵破,為父親帶來了勳章和榮耀。也許父親沒有想到,在他成為一個殘廢,在他離開刑偵工作一線,象提前養老似的去做一個學校的閒職之後,還能鹹魚翻身,成為一名偵察英雄,獲得一枚整個鑑寧刑偵大隊無人擁有的一等功勳章,並且受到省市領導和公安部官員的隆重接見。他的事蹟在公安機關內部,也被廣泛傳揚,除了印發事蹟材料外,還組織過報告會到地市各級公安機關進行巡講。考慮到父親的身體狀況,組織上沒有同意他回到刑偵部門繼續工作,而是把他分配到省公安學院,給了一個副院長的頭街,更多的時間則是安排他治病,療養,休息。父親也五十五歲了,按他的身體情況,如果不是因為這次立了大功,照理可以辦理內退手續了。

保良家的新居,就是省公安學院分給父親的宿舍,是剛剛蓋好的一個小院,比他家在鑑寧的那個院子還大,而且煤氣暖氣和二十四小時熱水,一切應有盡有。屋裡裝修得也講究,傢俱也都在省城選樣新買。這個院子和他們的生活一樣,一切都是簇新的。在這個簇新院落的背後,就是雲嶺公園的萬頃綠蔭,而出門行之不遠,又是生活方便的鬧市,各類商鋪一應俱全。

在繁華的省城,在這座有名的都市,保良擁有了這樣一個舒適而又方便的家。保良很興奮,很想立即讓李臣和劉存亮都來做客,但他從母親的臉上,沒有看出一絲笑容。他也知道,這樣的家是靠父親的功勳得來的,而父親的功勳,是以姐姐的毀滅和親人的離散為代價的。

同樣因為父親的功勳,保良的轉學也受到有關方面的格外照顧,安排他進了省城的重點中學班入學。保良很快就象一個真正的都市孩子一樣,習慣了省城的一切。雖然沒有了“鑑寧三雄”每天放學後難免有些寂寞孤單,但新生活中可以享受的東西很多很多,保良那時除了常常想念姐姐之外,生活幾乎沒有太多的不滿和缺憾。

姐姐一直沒有音訊,一直沒有回家。

二伯的案子,確實非常有名,保良搬到省城之後,還在電視上看過兩次關於這個案子的跟蹤報道。當熒屏上出現二伯的畫面時,父親起身走回了自己的臥房,他也許不想看到二伯一夜之間,就變得如此鬢髮斑白。二伯站在一大排人犯當中,立於法庭的被告席上,在身後兩名高大法警的挾持之下,顯得神形委瑣瘦小。他五官呆滯地聽著檢察官宣讀罪狀,那一大排身穿黃馬甲的囚犯無論面孔或不,都讓保良第一次體會到世事的滄桑…

從報紙電視的報道中可以看到,二伯和他的團伙被揭發出來的問題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不少政府官員也牽涉其中,相繼落馬。這個案子成了當時省內反黑反腐的頭號大案,成了百姓們街談巷議的一個焦點內容。

保良的姐姐和姐夫權虎其實早在保良隨父母搬家之前,就被公安機關放掉了。在他們被解除監控之前,父親讓於叔叔陪著,還去姐姐監視居住的地方看過一次姐姐,勸她離婚,勸她回家。孩子你帶過來也行,留給權虎也行。父親勸姐姐說:你媽你弟弟都很想你,你回來咱們還是一家人。以後爸爸要搬到省城去了,省城優秀的小夥子很多,找個有思想有文化的應該不難。

父親一直說,姐姐一直沉默。姐姐不但沉默,甚至不看父親一眼。

父親最後說:“保珍,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回不回家?”姐姐仍然不答。

父親又說:“我問最後一遍,你回不回家?”姐姐擰著頭,死活不看父親,死活不發一言。

父親起身,走出了那個房間。

據說,姐姐和權虎在解除監視居住之後,一起走了,帶著他們的孩子。當然,他們肯定離開了鑑寧。

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他們參與了二伯的團伙犯罪。

他們也許並不知道,二伯究竟是栽在了誰的手裡。

在保良考入高中的那年,報紙上公佈了二伯團伙犯罪的審判結果,經鑑寧中級法院和省高級法院初審和終審,判定二伯權力及其他涉案人員共三十四人,犯有金融詐騙罪、走私罪、逃稅及騙稅罪、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組織罪、故意傷害罪、恐嚇勒索罪、行賄罪、強迫易罪、私藏槍支彈藥罪等多項罪名,二伯被依法判處死刑,餘眾分別被判處死緩、無期和有期徒刑不等。

正義與惡,親情與愛情,情義與法律,忠誠與背叛,這一場靈魂搏殺的戰爭,至此煙飛灰滅,正果而終。

之後,保良和父母就在他們那個舒適的院子裡開始了新的生活。新生活既平靜安寧,又有那麼一點點壓抑,一點點莫名其妙的枯躁和沉悶。

父親每天上班下班,保良每天上學放學,母親每天上街買菜回家做飯,生活每天週而復始。但保良看得出來,父親母親的心裡,安定得並不那麼由衷。

父親風光一陣之後,終於回到寂寞中來。那份公安學院的工作,並非他的人生理想,無法煥發鬥志情。保良不知道父親上班時是個什麼模樣,而父親下班回家的狀態,則顯得老態龍鍾,只有在飯前飯後對保良進行教導訓誡時,父親眼中才能偶爾閃過一絲越的光芒。他老是重複地說著同一句話:保良,我跟我們學院的劉院長講好了,只要你的高考成績一過線,學院一定收你。爸爸把道路都給你鋪平了,你自己一定要加倍努力!

父親經常說到的,還有一句:保良,爸爸在警界這麼多年,立功受獎,人家都當爸爸是個英雄。咱們虎門無犬子,你一定要超過爸爸才行!

姐姐不在了,父親的希望更是集中在保良身上。姐姐留給父親的,只有心痛。父親要在保良身上,找回自己的笑容。

搬到省城後,父親給保良買的第一樣東西,就是一臺電腦,比權虎送給保良的那臺,並不差到哪去。只要是保良學習上的需要,父親總是儘量滿足。何況電腦本來就是保良曾經擁有的東西。

在家裡,父親不許保良,也不許母親,再提過去的事情,甚至不許他們提到姐姐的名字。但父親自己有時卻提,他說姐姐是咎由自取!

其實保良知道,姐姐是壓在父親心裡的大山。

保良後來想過,父親在功成名就之後,難道沒有一點英雄氣短的隱痛?他會不會想到二伯?二伯是他少年時磕頭結拜的兄弟,他們曾經端著一碗雞血酒許下錚錚誓言:不願同生,但願同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但幾十年後,二伯死於父親之手,二伯的兒子權虎,也不知落何方,還包括已經成了二伯兒媳的姐姐。

如果說,姐姐是陸家每個人心裡的一座大山,那麼這座山已經把母親的脊背壓彎。如果說,搬到省城後父親的身體狀況維持不變,那麼母親則突然變得百病叢生,變得弱不風了。母親患上了抑鬱症、風溼症、哮症,她的樣子,一下子變得比父親還要蒼老,還要沉悶。母親在家裡除了洗衣做飯,幾乎聽不到她的一絲聲音。

母親的沉默把這個家得徹底壓抑,最難承受的倒不是保良,而是一家之主的父親。因為母親與保良之間,還有個三言兩語,與父親之間,則連眼神都很少傳遞,飯好了也是讓保良去喊父親:叫你爸吃飯。保良不在時,母親就把飯擺在桌上,讓父親自己看見自己坐下來吃。父親要問:你怎麼不吃?母親就說:不餓。或者就說:在廚房吃過了。搬到省城以後,逢年過節,或母親過生,或不逢年過節不過生,父親常常給母親買些衣服或其他禮物,還給母親買過補品。但後來發現,那些衣服母親始終沒有穿過,補品也一直放到過期。後來,父親也就不再買了。

常常,父親不在的時候,母親才會剋制著哮,對保良說道:保良,你能幫媽媽找找你姐嗎,你姐從小很疼你的。

保良說:我知道。

可保良又到哪裡去找呢?

有一天,非節非年,母親一大早就很反常地把那隻從孃家帶來的耳環戴上了。父親上班前奇怪地問:好大年紀了,怎麼今天愛打扮了?母親說:好久不戴了,戴上看看。父親說:那一隻呢,怎麼只戴一邊?母親說:那一隻找不見了。父親說:找不見了?再好好找找,貴的東西可別丟了。母親說:噢。

父親走了。母親看看盯著她的保良,用手摸了一下耳朵上的耳環,說:今天是你姐生

那天晚上,父親回家,一家人吃晚飯時,保良突然說:“爸,今天是我姐的生。”父親愣了一下,又低頭吃飯。保良看看母親,母親顯然沒料到保良會說這個,端著碗惴惴不安。

少頃,父親開口,問母親:“保珍…今年該二十四歲了吧?”母親沒能答言,卻己淚垂雙頰,她用手絹擦淚,然後起身到廚房去了。母親進了廚房,也沒有哭出聲來。

父親看著母親的背影,沒有責備。又看看發愣的保良,說:“吃飯!”但他自己看著桌上的飯菜,則似乎無心下嚥。他沉著嗓子,對保良說道:“你姐姐不認我們,我們有什麼辦法。”停了一陣,父親又說:“前一陣我託鑑寧公安局的於叔叔幫忙找過她。沒找到。她早不在鑑寧了。”父親居然託人找過姐姐,這是保良沒想到的。保良抬眼去看父親,父親馬上把話題轉向了保良:“保良,你姐姐要走這條路,我也沒有辦法,我做父親的,已經盡了全力。現在爸爸只有你一個孩子了,你又是個男孩,爸爸今後不求你升官發財,只要你能子承父業,讓大家看到我們陸家的兒子比他爸爸幹得更好,更有出息!爸爸立一個一等功,你要立兩個、立三個。你要練得象你於叔叔那樣,要文有文,要武有武!爸爸自己不能在偵察一線幹了,要是把你培養成能在一線幹出成績的人,爸爸也就死得瞑目了!”這一大堆話,保良耳能詳,得耳朵都起了老繭。但父親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保良只能面目嚴肅,鄭重點頭,做出深切理解,心領神會的樣子。

父親問:“你聽懂了嗎?”保良答:“聽懂了。”離考公安學院的年齡越近,保良的這句“聽懂了”就越答得底氣不足。

保良是從鑑寧轉學班來的,他的學習成績按省城這家重點中學的水平,中等還要偏下。能不能考上省公安學院,完全沒有把握。父親的囑託和希望,雖然總是同義重複,但說得多了,就會形成一種巨大的心理壓力,每讓保良想起,都不免戰戰兢兢。

他甚至開始羨慕起李臣和劉存亮來了。

李臣和劉存亮都沒考上高中,靠家裡走關係找了中專去上,一個學旅遊服務,一個學汽車維修,也都學得沒打彩。但至少他們沒有考大學的沉重壓力,不用承載耀祖光宗的家族理想,今後憑力氣或憑技能掙錢吃飯,一輩子勝任愉快又有什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