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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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涪水回到省城之後,雷雷與保良的關係,才真正好了起來。雷雷還像以前一樣聽話,與保良之間的溝通,則較前親密了許多。他開始真正依賴保良了,不僅在生活方面,而且,最讓保良欣的是,雷雷顯然在神上,認同了保良就是他的家長,是他的親人,是父母的化身。
他甚至對保良本人產生了興趣,總是問起保良的過去,問起保良和他的爸爸媽媽以前的事情。於是保良就從鑑寧的老家講起,講到他家的小院,後面的山丘,山丘上的廢窯,廢窯俯瞰下的鑑河之水…鑑河到鑑寧時,河面突然變得寬闊起來。鑑寧的鑑河,河底是沙,因此水清魚少,和涪水、和玉泉、和沽塘、和澤州,和那些地方的渾濁河水,是不一樣的。家鄉在保良的嘴裡,總是那麼美麗,那麼溫情。保良對家鄉的描繪顯然動了雷雷,讓他眼神中甚至凝結了一汪眼淚,也許他想到那個地方就是他爸爸媽媽的家,他爸爸媽媽從小就在那裡長大。保良和雷雷一起趴在上,趴在被窩裡,他在雷雷的寫字本上畫了他家那個小院的平面圖,他告訴雷雷,舅舅就住在這間屋裡,媽媽就住在那間屋裡,外公和外婆就住在這間屋裡。媽媽晚上總愛到舅舅屋裡來找舅舅,和舅舅一起坐在上聊天。雷雷問:那我爸爸呢,我爸爸住在哪裡?保良說:你爸爸呀,你爸爸不住在這裡,你爸爸住在另外的地方,那時候你爸爸和你媽媽還沒結婚呢。保良的講述儘量迴避權虎,也儘量迴避開雷雷的外公。
可雷雷依然記著他爸爸的描述:“外公是個大壞蛋,你和我媽媽為什麼和他住在一起,不和我爸爸住在一起?”保良想了一下,翻了個身,仰面朝天平躺在上,他說:“外公不是大壞蛋,你爸爸是逗你玩兒呢。”雷雷看著保良,仍然保留疑惑:“爸爸不是逗我玩兒的,他經常這樣說的。”停了一下,又說:“爸爸還讓媽媽說,媽媽也說外公不好。”保良說:“很早很早以前,你爸爸媽媽就離開外公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和外公又見不著面,他們怎麼知道外公是好是壞呢,他們肯定是逗你玩兒的。”
“那他們幹嗎不說爺爺壞,幹嗎不說外婆壞?”保良回答不出,他只能用開玩笑的口吻,把這個具體的疑問,做出形而上學的解答:“好壞都是相對的,這個世界上有人說他好,就有人說他壞。他們要說爺爺好外公壞,那我就說外公好,爺爺壞。”後來,保良漸漸明白,對一個學齡前的孩子來說,這是一個說不清的話題,應當儘量迴避。他必須讓雷雷徹底忽略上一代人的來龍去脈,讓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在孩子的心裡儘量淡出。
夏天即將過去,天氣涼起來,保良的臉上,卻上火生了痘痘。他的臉上從來不長痘的,可見他這時的心裡,該有多麼焦急。
他發現自己真的成了俗人,每每時都在心生活瑣細。俗人最大的渴望和最大的難處,說來說去不外一個錢字,保良當然也不能例外免俗。
他缺的這筆錢,就是雷雷的學費。
雷雷到了上學的年齡,學校也早就選定,一個學期的學雜費加學生餐費,要兩千左右,可保良每月的工資顧及他和雷雷的吃喝穿用,無論怎樣打細算,也是捉襟見肘。他還要為雷雷上學置辦書包及書包裡的一應物件,天氣漸冷,也要給雷雷準備過冬的衣服。
保良算了一下,他在雷雷上學之前,至少有一千五百元的現金缺口,在冬天到來之前,他如果再有三到五百元錢的外快,那就能讓雷雷整個冬天都能穿得比較體面。
因為這個原因,保良特別渴望單位安排他加班加點,好多拿一點加班補貼。凡有同事不願加班求助他時,他都會欣然應允甚至不顧臉面地向對方表示謝。
這一天保良加班,行政俱樂部裡來了幾個客人,點了“下午茶”在茶座聊天。保良過去為一位客人送手提電腦,忽聞客人當中有人叫他,抬眼一看,原來是他的哥們兒劉存亮,竟然西裝革履怡然在座。
劉存亮熱情地起坐招呼保良,還把保良拉到一邊問長問短。保良問:你什麼時候回省城的,你們那官司打完了?劉存亮說:打完了,我勝訴。保良說:把錢判給你了?劉存亮說:判了一半給我,至少得給我一半吧,一半我都覺得不公。保良說:那你跟李臣怎麼樣了,和好了沒有?劉存亮說:沒有。李臣那人,我這回算是充分認透他了,這人品質太壞!我跟他稱兄道弟這麼多年,就算我瞎了這麼多年眼吧。你最近見著他了?保良搖頭,移開話題。他發覺他需要回避的話題,竟然如此之多,在他短短的經歷當中,竟有那麼多往事不堪回首。
不談以往,便談到現在。顯然,劉存亮發達了,至少,法院判給了他一筆三十萬元的鉅額財富,也難怪他穿了嶄新的西服,嶄新的皮鞋,手上還戴丁黃燦燦的戒指,不管是真是假,反正看上去沉甸甸的。
“我現在跟幾個大哥做生意了。過去做一個小小的服裝店都覺得累得要死,現在做大筆生意,才知道什麼叫商海無涯。”保良說:“你現在不開你那個服裝店了?”
“不開了,開服裝店屬於做零售,是整個商業鏈中最低端的,幹得最苦,利潤最低。現在我改做批發了。做批發需要大筆資金,但比做零售的利潤空間大好幾倍呢。要麼說這世道就這麼不公平呢,強者愈強,弱者愈弱。哎,你現在怎麼樣,在這兒混得還行嗎?”保良笑笑:“還行。”
“有什麼要幫忙的嗎?”
“沒有沒有。”劉存亮拍拍保良的肩膀:“有就說啊!”保良稍稍猶豫,在劉存亮轉身要走的剎那又把他叫住:“哎,存亮,以前咱們說過五萬塊錢把菲菲的債還上讓她出來,你還肯嗎?”劉存亮怔了一下,擺擺手說:“菲菲?別管她了,五萬塊給她她也不一定出來,給她就等於往鑑河裡扔呢。你別傻了。她還了老丘的債出來幹什麼?你能供她養她?你別傻了。”劉存亮離開保良向他的同伴走去。保良脫口又叫了他一聲:“存亮!”劉存亮站住了,回身問:“啊?”保良說:“你有辦法…幫我再找一份工作嗎,幹什麼都行,我想業餘時間再打一份工。”劉存亮笑道:“你不累呀。”他想了一下,答應說“行,我琢磨琢磨,你回頭給我打電話吧。”保良耗了兩天,沒有急著給劉存亮打電話。兄弟之間,畢竟也有面子問題,求人的事,不能求之過切。好在第二天傍晚劉存亮主動把電話打到保良的班上,他說他給保良物了一份工作,每天晚上七點半鐘上班,逢颳風下雨可以不去,按天算錢,一天四十,所謂一天,也就是三四個小時。
有這樣的好事,保良當然願意,先謝了劉存亮,再問什麼工作。劉存亮說了四個字,保良聽了兩遍,竟沒明白什麼意思。
“活體模特?模特不都是活體的嗎?”
“咳,”劉存亮說“也叫活體雕塑,你懂了吧?”保良呆了一刻,說:“懂了。”劉存亮說的這個活體雕塑,就設在那個熱鬧的夜市人口。
劉存亮雖然關了他的服裝鋪子,可還在夜市做著生意。夜市的人口是一個半圓廣場,夜市管理處要在這裡搞個活體雕塑,用以引往來路人的目光。劉存亮大概認識管理處的什麼人物,就把保良推薦過去。保良在七八個候選人面試的時候幾乎沒有敵手,他的身高恰當,樣子也當然最好。但後來他知道,扮這個雕塑是完全用不著眉清目秀的,他扮的是一個“鐵塑”人物就是從北京王府井步行街上克隆來的“駱駝樣子”頭一天上班定在晚上六點半鐘。保良五點下班,回家匆匆熱飯,一邊熱飯一邊陪雷雷聊天。儘管他花三百元給雷雷買了一臺二手彩電,但雷雷在家呆一天還是很悶,等飯好了給雷雷盛出來放在桌上,保良不管雷雷和他聊得如何戀戀不捨,還是拿了個麵包啃著就走。他必須在六點半以前趕到夜市管理處去,七點半前必須裝束完畢到位上崗。
他趕到夜市管理處的一間辦公室裡,在那裡由一位專門請來的化妝師為他化妝。化妝並不是常規的塗脂抹粉,而是讓他穿上一身被染成黑鐵的服裝,扮成舊社會人力車伕的形象,然後用墨汁似的體,從頭髮開始,凡在外面的身體髮膚,全部染成黑鐵模樣。連眼睫都染了,連耳朵眼兒指甲縫都不留死角。化妝師說那墨汁不是墨汁,而是一種特殊的漆料。保良想,那說不一定是一種比墨汁還要便宜的東西,否則這麼鋪張地塗抹,久天長的成本,誰也承受不了。
既是便宜的東西,對人肯定有傷害的。剛往頭頂上塗抹的時候,保良就覺頭皮被殺得有些刺痛,臉上的覺也是同樣。時間稍長,全麻木了,痛也就消失不再。整個妝畫好以後,化妝師讓保良照照鏡子,保良愣了半天才笑,他幾乎認不出鏡中那個黑炭似的漢子,會是自己扮的。
化妝師也同時兼了導演的身份,嚴肅提醒保良:“別笑!你是雕塑,臉上不能有任何活動,姿勢也要保持不變,要讓人從你身邊走過時也看不出你是一個活人!”保良就按照這樣的要求,用簡短的時間,學了幾個“駱駝樣子”的經典造型,以及相應的面部表情。晚上七點半鐘,他拉著一輛漆成同樣顏的黃包車,站在了夜市人口處的廣場中央。
這個活兒,乍看簡單,就是站著,擺幾個黃包車伕的姿勢而。天黑下來了,廣場上燈光四起,明如白晝。夏末悶熱,出來乘涼閒逛的人越來越多,人們忽然發現廣場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城市雕塑”不免紛紛圍觀評論。很快有人發現這是一個活人,立即嚇得大呼小叫。保良那姿勢擺的,既很藝術又很敬業,長時間一動不動,得不時有圍觀的人忍不住伸出手來拉扯一下,試試他是真的假的。
保良很有耐,不急不惱,偶爾衝惡作劇的觀眾微笑一下,出一口白牙,引來周圍會心的笑聲。保良衣服上的顏料很厚,誰摸都會摸出一手黑來,一時後悔者頗多。有少數年輕人道德不好,有意戲保良,用手戳他面孔,還說看看是硬的還是軟的。或者用手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如果保良堅持不眨眼睛,他們竟敢伸手去撥保良的睫。逢有這種人保良便閃開臉轉個身換個姿勢,不與這些市井青皮鬥氣結仇。好在更多的人只是欣賞與好奇,靠過來跟他合影留念的也為數不少。還有些好心人專門為他送來飲料,噓寒問暖,問他累不累,一天要站多長時間,能掙多少收入,等等。保良對這類關切一般不答,保持著固定的表情姿態,極盡雕塑的職業本。
找一個活人做廣場雕塑確實是個極好的策劃,既便宜,又新穎,聚集了人氣,又弘揚了文化。只是保良自己把活體雕塑這項工作預想得太簡單了,一千才知道這麼艱苦,這麼麻煩。這不像站三個小時櫃檯,肢體還可以活動,而是要一動不動地擺著姿勢,臉上的表情也要凝固不變,簡直就是一種體折磨。而四周圍觀群眾的各種言語和行為的挑釁干擾,也是對耐心和涵養的極大考驗。保良頭一天干下來,只覺痠背疼,特別是頭一次幹這事情,思想高度緊張,收工時幾成崩潰之狀,他在洗澡前坐在椅子上頭暈腦脹,緩了半天才緩過勁兒來。
這工作說是三到四個小時,可連化妝帶卸妝帶把每一頭髮每一個孔每一個指甲縫全部洗淨,加在一起起碼也要五個小時,只多不少。
但這份工作對保良仍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在他最需要錢的時候,得到這麼一個可以錯開上班時間,可以不用現學技能,而且收入不菲的工作,確實是生活對他的一次寵幸。當第一天收工洗完澡,保良從夜市管理處的一位大姐手上接、過四十元硬的鈔票時,一切辛苦疲憊,全都拋在腦後。
幾天之後,保良對這項特殊的工作,慢慢適應起來。無論是肢體的站功還是臉上的演技,還是思想意志上的抗干擾能力,都得到極大加強。神經也不像開始那麼時刻緊繃了。神經一旦得以放鬆,疲勞便會大大緩解,收工沖澡的時候,膝蓋也不像第一天似的抖個不停。而且三天以後,化妝師就不來了,保良已經學會了怎麼把那些“墨汁”塗在自己的頭上臉上頸上手上,裝束完畢後就自己拉上洋包車走向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