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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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回來的第二天,晚上,天還沒黑,母親不想做飯,拿錢讓剛剛放學的保良去巷外飯館買些飯菜回來。保良買回飯菜,又幫母親收拾餐桌擺好碗筷。母親滿目憔悴,有氣無力地對保良說:去,喊你爸過來吃飯。保良去了父親的臥室,臥室裡沒人,又去衛生間找,衛生間也空著,但衛生間旁邊的後門卻半開半掩。保良從後門探頭出去,隱約看到那條夾道般的小巷端口,父親的影子一閃。保良叫聲:爸!小巷裡只有空的回聲。保良猶豫了一下,順著窄巷尋蹤而去,出了巷口不見人跡,只有坡地上那座龐然大物的廢窯橫垣眼前。保良不知為什麼竟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做賊般地摸到了廢窯跟前,他忽然聽到窯裡傳來笑聲,那笑聲讓保良心驚跳,因為他幾乎可以斷定,那輕鬆笑著的傢伙,就是父親以前的同事小於叔叔。
保良心口突突跳著,踮著步子慢慢往前,儘量不讓腳下發出一點聲音。他終於看到了於叔叔。於叔叔嘴角的笑紋,這時尚未收淨,在那副輕鬆表情的對面,是一個微駝的背影,那瘦削卻又寬闊的脊背上,架著父親碩大的頭顱。
也許是聽到了什麼動靜,於叔叔的目光抬起,向保良這邊掃來,保良的心臟,幾乎從嘴裡蹦出。他不知為什麼對從小相的這位小於叔叔,甚至對生養自己的父親,此時竟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他害怕自己真的看到了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他因此而不敢正對於叔叔那道突然揚起的銳利目光,他倉促間選擇了逃避,他向窯口的方向亡命狂奔。
他們也發現他了!
父親在身後叫他:“保良!保良!”叫第三遍時保良停住了,但不敢回頭。父親從身後過來,問他:“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保良氣得口發慌,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答道:“媽…媽讓我…讓我喊你吃飯!”保良說完這話,仍然不敢回頭。父親說:“你們先吃吧,我和於叔叔談點事情。”保良低了頭往窯外走去,父親在他身後又說了一句:“你和你媽先吃!”在那之後的幾天,大家還在想方設法尋找姐姐。父親和母親,二伯家的人,特別是二伯的兒子權虎,打電話找遍了姐姐所有的同學朋友,希望姐姐的失蹤,只是一場負氣出走。公安局的人也來找父親、找權虎、找相關的人員瞭解情況。權虎還讓人把姐姐的照片登在網上,懸賞尋人。二伯也花錢在省裡的報紙上登了尋人啟事。馬上快過元旦了,年頭年尾,一天天臨近,催得人人心急如焚。也許只有保良一人看得出來,在父親那張表面焦急沉痛的臉上,隱含著一絲平靜和輕鬆。尤其是在母親哭著抱怨父親不該干涉女兒戀愛自由的時候,父親居然說:我們一時見不到她,也比她跟人私奔了恨我們一輩子強!
十三歲的保良,想姐姐想得發瘋。
十三歲的保良,心裡包藏著巨大的惶恐。
在尋人啟事見報後的第四天,姐姐突然回到了鑑寧。
姐姐回來了,但沒有回家,她用一個電話把權虎約到了他們經常相約的一個路口,並且囑咐他不要告訴任何人。所謂任何人,當然也包括他們雙方的父親母親。
權虎悄悄趕到路口,他在那個路口站了不到一分鐘,就看到姐姐從街的對面快步跑來。姐姐跑過馬路,跑向權虎,她緊緊抱住了權虎,然後泣不成聲。
姐姐的歸來,證實了她的“失蹤”確實是父親親手策劃的一起“陰謀”這起“陰謀”的目的,還是為了反對姐姐持意不肯放棄的這場門弟不合的愛情。
在所有人看來,父親實在愚蠢到頂。他以看中醫的名義把姐姐帶到省城,又在省城找到公安方面的人朋友,把姐姐“軟”在一個四面高牆的院子當中。雖然吃喝都有人安排照顧,但這是長久之計嗎,你能關她一輩子嗎?姐姐和父親一起住在那院子中的一幢三層高的小別墅裡,她的手機從一開始就讓父親藏了,樓裡的電話也打不了長途。三天後父親說要出去辦點事情,讓她等在這裡不許亂跑,從此便人不見影鬼不見蹤。院子裡的人每天用各種花言巧語試圖穩住姐姐,以致姐姐一週之後才發覺情形不對,但院子的大門始終鎖著。這期間父親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先是騙她稍安勿躁,耐心等他回來,後又挑明如不放棄與權虎結婚的想法,就不讓她回家。
姐姐又哭又鬧,她後來才知道這院子原來是公安局的一個內部的招待點。保良後來回想,這個“計謀”肯定是於叔叔出的主意。因為父親在去省城之前,曾在體育館和於叔叔鬼鬼祟祟地碰面,在父親回來之後,又在廢窯彈冠相慶地接頭。在他們自鳴得意的時候,也許沒想到姐姐在省城的那個小院裡,已被成困獸。
那個小院、還有院裡的三層小樓,都是空著的,只有一個老頭和一箇中年婦女夜守著姐姐,不許她出去,每好言相勸,茶飯伺候,無非勸她要聽父母的話,勸她在這裡好好安靜幾天,等父親過來接她回去。
在明白真相的第三天深夜,姐姐從三樓衛生間的窗戶順著樓後外牆的下水管子爬了下來,手和腿都蹭出了見血的傷口。當她的雙腳著地後她顧不上疼痛,向著大街的方向飛快奔逃。天亮後她用身上僅有的一點錢買了火車票回到了鑑寧,在那個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路口,見到了她的愛人權虎。
權虎馬上把姐姐帶到二伯那裡,聲稱要立即與姐姐結婚。他們沒有告訴二伯,這時的姐姐,其實已經懷有身孕。
二伯給出的態度非常明確,第一、不反對他們相愛和結婚,第二、他對姐姐說,我跟你爸爸是幾十年的兄弟,你嫁到權家來,你爸必須有個態度,哪怕他到我這兒來點個頭,也就算數。他不同意,你們就不能辦結婚手續。你們別讓我們做老輩的,為你們傷了和氣。
二伯的態度與其說是支持,不如說是反對。
姐姐和權虎決定私奔。
保良是從父親接到一個電話的反應上,知道了姐姐已經回到鑑寧。父親接了那個電話後,馬上打電話給權虎和二伯,追問姐姐的下落,打給權虎的電話是權三槍接的,說權虎不在,搪過了。二伯則在電話裡向父親通報了兒女的想法,並把自己的立場做了複述。在他們通話之後,雙方家庭都在尋找各自的兒女,但姐姐沒有回家,權虎也不在酒樓,兩個年輕人擺出了一副人間蒸發的架式,以爭取他們相愛的權利。
保良這才看到,父親真的急了,臉發白地四處打電話求助。在和於叔叔通了一個電話後,又匆匆離家而去。也許保良那時年紀太小,他無法推測父親的不近情理,是否必有其中的道理和原因。
這個道理和原因,是在這段打鴛鴦的悲劇發生將近一年之後,保良才得以明晰,可那時一切都為時已晚,一切都已成為過去。
保良見到姐姐是在姐姐回到鑑寧的第二天下午,也就是陽曆的大年三十。保良放學時被權三槍在校門口叫走,用汽車把他拉到了一條叫不出名字的街道,帶他進入了一幢普通的居民樓裡。在這幢居民樓頂層的一套單元房內,保良見到了權虎和姐姐。
姐弟二人抱頭痛哭。
保良覺得,姐姐太可憐了。
見到姐姐憔悴的樣子,見到姐姐淌下的淚水,保良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淚。他那時把全部的同情,全都投向了姐姐,投向了和姐姐痴情相愛的權虎。那天晚上他自覺自願地充當了一個小通員的角,把姐姐決定結婚並決定與權虎雙雙出走的消息,悄悄帶給了母親。
這個消息讓母親也下了眼淚。她和保良躲在廚房裡,揹著一牆之隔的臥室裡的父親,看了保良帶回來的姐姐的親筆信。那封信裡充滿了對父母養育之恩的與愧疚,讓人悲腸百轉,也發出了從此井水河水永不相犯的毒誓,令人心寒如冰。
元旦這天,父親原說要出去找二伯和幾個走得近的朋友好好談談,但母親把早飯做之後,父親還未起。母親問他,他說頭痛不去了。母親把保良叫到廚房,從身上掏出一隻巧的小盒子,保良知道,這就是母親唯一留存下來的那件嫁妝——一對鑲著真鑽的白金耳環。
母親打開盒子,兩隻耳環熠熠耀目。母親取出一隻,放在保良手裡,隨即哽咽起來,剋制了半天,才把泣壓住。她對保良說:“昨天晚上我去街上,給你姐打了電話,她今天和權虎結婚。今天是元旦,是個好的子,今天結婚好的。我跟你姐說了,今天媽媽去不了啦,可媽媽要送她一個結婚禮物。保良你把這隻耳環帶給你姐,告訴她以後不管走到哪兒了,要是想媽媽了,想家了,就看看這隻耳環。媽媽這兒還留了一隻,媽要想她了,也看看這隻耳環…什麼時候這一對耳環又合到一起了,媽媽的心也就安了,媽媽等著這天。你跟姐說,媽祝他們幸福。”元旦,鑑寧的街上,好大的雪。
俗話說,瑞雪兆豐年。
元旦下雪是個好兆,但保良走在街上,雪粉飄在臉上,每一滴每一粒,都像媽媽和姐姐的眼淚,特別涼,特別疼。
姐姐的婚禮就在那幢居民樓的頂層單元裡舉行,儀式簡單。姐姐和權虎一沒拜天地,二沒拜高堂,甚至,也沒有夫對拜。他們只是坐在一張舊餐桌前,喝了杯酒,說了祝福自己的話。桌上擺的“婚宴”都是從樓下的餐館裡買回來的酒菜,因為這房子是臨時租的,所以沒有任何餐具,菜就盛在從餐館帶回的塑料飯盒裡,筷子也是從餐館拿來的一次筷子。權虎因為執意結婚,和他父親也鬧僵了,所以儘管身上有錢,也不敢到街上象樣的酒樓裡大辦喜事。二伯在鑑寧城裡耳目眾多,他們必須小心為妙。代表女方參加婚禮的,竟然只有保良一人,而男方親屬的代表,也只有揹著二伯悄悄趕來的權三槍。
餐桌的一側,放著姐姐和權虎行將上路的行李,那兩隻行李讓婚禮充滿了天涯淪落的辛酸味道。保良把母親的那隻耳環給了姐姐,保良說:媽讓我把這個給你,她祝你們一生幸福。姐姐接了耳環,看了半天,摘了自己原來戴的普通耳環,讓保良把這隻白金鑲鑽的耳環給她戴上。保良給姐姐戴耳環時姐姐哭了,耳朵抖得讓保良戴了半天才好歹戴上。權虎問:怎麼只有一隻?保良說:另一隻我媽留著,說想我姐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他又對姐姐說:媽說你要想她了,就也看看這隻耳環。什麼時候兩隻耳環合在一起了,媽媽的心也就安了。媽說她要一直等著這天。
保良說完這話,鼻子酸得想哭,淚到眼窩又忍住沒落。
姐姐沒有說話,只是把保良摟在懷裡,先是用手,後又用,撫摸親吻著保良烏黑的頭髮。婚宴也就此草草結束,權虎開始催促姐姐收拾上路。保良和權三槍一起送姐姐和權虎去了火車站,他看著權三槍幫這對新人把行李搬上車廂,看著權虎拉著姐姐的手踏上了列車的踏板,那一刻他覺得姐姐臉上終於漾起的笑容是那麼幸福,那麼由衷。
火車開動。
姐姐走了。
保良哭了。
他那時覺得,這就是永別,姐姐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火車是綠的,綠中塗了黃和銀,還點綴著白和紅。當火車在雪地裡漸漸走遠,越變越小以後,統統變成了單純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