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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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保良向瓷器店老闆請了事假,倒公車去了國貿大廈。
他在大廈前廳的服務檯給張楠打了電話,張楠果然在呢,但她沒有親自下來,而是委託了一個高大魁梧、風度儒雅的年輕男人來到服務檯前,把一隻裝了一萬元現金的信封給了保良。那人讓保良當面點一下錢數,保良搖頭說不必了。那西裝翩翩的男人隨即讓保良寫個收條,保良沒寫過收條,不知怎麼寫法,便由那人口述,保良親筆,寫下這樣一句話來:茲有陸保良借到張楠人民幣一萬元整,特此證明。
寫完,、保良抬頭,問:“還有嗎?”西裝說:“你寫上你的名字。”保良寫了自己的名字。
西裝又說:“寫上今天的期。”保良又寫了期,寫完,再問:“行了嗎?”西裝說:“行了。本來借據一般還要寫明還款的期限,但是算了,張楠說還款期你就不用寫了。”保良愣了半天,才木然地說:“請你轉告張楠,謝謝她了。”保良拿了那一萬塊錢,坐車回到家裡。
李臣正在大屋裡嘮叨劉存亮,一小時前劉存亮上街,把身上僅剩的一千元錢全部買了即開即兌的福利彩票,孤注一擲的結果,是血本無歸。李臣嘮叨的意思是:彩票要在運氣旺盛的時段去買才有希望,你現在的運氣倒黴到家,去買不是找死!劉存亮垂頭窩身坐在牆角,連哭的力量都沒有了。保良沒進大屋,沒勸劉存亮,他直接走進小屋,對背身衝牆躺在上發呆的菲菲說道:“去,你把這一萬塊錢還給存亮。”菲菲聞聲坐起,驚呆地看著保良放在頭的那一疊厚厚的票子,她問:“你從哪兒來的?”保良說:“和張楠借的。”菲菲愣了半天,盯著那錢。也許因為“張楠”二字,她的臉上沒有半點動。
保良又說了一句:“去還給他吧,從今天起,你別再到李臣那兒去了!別為了錢什麼都幹!”菲菲冷冷地坐在上,眼睛看著那錢,身子卻紋絲不動。她的聲音也是冷冷的,帶著還沒睡醒似的含混不清。
“怪不得你對她那麼好,人家就是有錢,看來我還真氣不著。”保良使勁忍住心裡的委屈和怒火,他忍得每個指頭的指尖都滾燙起來。
“陶菲菲,我告訴你,我跟你不是一樣人,別拿你那點病琢磨我。”菲菲越發來勁了,橫著眼睛說:“你別以為你是好東西,你跟人家睡過沒有你心裡清楚!沒睡過人家一次給你一萬?你蒙得了別人蒙不了我!我要跟你似的見人就睡,我早就把這點爛錢還上了,用得著你來可憐我…”菲菲沒有說完,保良一個耳光扇得她歪在了上,他也記不清這是他第幾次衝菲菲動,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何變得這麼容易動發怒。
菲菲用被子枕頭使勁砸向保良,半著身體嘶聲哭喊:“陸保良!你把你這髒錢拿走!你能豁得出去我也豁得出去,這筆錢我自己還!你要髒我比你還髒,你看咱倆誰髒得過誰!”保良轉身想走,與過來勸架的李臣撞個滿懷。李臣一臉不耐煩地勸解:“又怎麼了這是…”被保良一把揪住脖領,按在門上大吼嘶聲:“不許再帶她到你們那個髒地方去!再帶她去別他媽怪我翻臉!”李臣莫名其妙,一時都沒搞懂保良說的什麼。他半張著嘴看著保良摔門出屋,愣了半天才回過頭來詢問菲菲:“又怎麼啦你們?”幾乎同時,他看到了菲菲枕邊,那一疊厚厚的現錢。
一週之後,劉存亮在夜市裡的那家亮亮時裝店開張大吉,頭一天就賺進五百多元的現金水。第二天傍晚劉存亮找了一家飯館請李臣保良和陶菲菲吃飯,一來表示衷心謝,二來慶祝他的事業從此騰飛。
那頓飯是很久以來,鑑寧三雄惟一一次像過去那樣,彼此稱兄道弟,推杯問盞。李臣和劉存亮都很快樂,一邊喝酒一邊划拳,同時個個動情地遙想當年,說起布時代的美事糗事,語言高亢,眉飛舞!回顧之後,又是展望,酒後放膽地謀劃著未來的宏偉事業。只有保良不多說話,悶頭喝酒,既不回顧也五展望,他的過去不堪回首,他的未來空茫一片。
保良那天喝得酩酊大醉,靠劉存亮和菲菲扶著,才走回家來。從保良拿回一萬元現金並再次出手打了菲菲的那天開始,菲菲真的沒再去夜總會坐檯。菲菲同時也看到,保良早上出門上班,晚上到點回來,一週之中,從未在外連。菲菲白天出去找工作時,還到古玩城保良工作的小店門外偷偷看過,保良確實在店內忙忙碌碌,連中午吃飯都是靠人送盒飯過來。
從那時往後,每天晚上,李臣和劉存亮都要出去上班,家裡只留下保良菲菲二人,二人並不多話,但關係顯然融洽下來。菲菲晚上回來得早,會把晚飯做好等保良回來。那幾天菲菲心裡,自己覺和保良之間,很有點小兩口過子的那種甘甜。
有時,由菲菲提議,他們也會一起到夜市去,幫劉存亮吆喝一會兒鋪面的生意。沒生意時,菲菲也會拿工作的事徵求保良意見:你不讓我坐檯我聽你的,那你說我能幹點什麼?我姨夫那邊我去幫忙只給吃不給錢,我又不願到別的地方去當服務員,每天十多個小時幹一個月才掙四五百塊,我就是去了肯定也堅持不下來。你倒說說我究竟能幹什麼?
保良也給菲菲出了一些主意,但多數屬於紙上談兵並不實用,比如讓菲菲趁年輕最好學習一門專業,或者最好找一個雖然錢少但相對穩定而且有利發展的工作。可一旦菲菲反問:那是什麼工作,到哪去找?保良又只能眨著眼睛悶了聲音。
菲菲有時也問保良:你以後怎麼辦,就在古玩城賣一輩子古董?保良同樣眨眼無聲。菲菲問:你光會說我,你怎麼就不想好好學一門本事,能管一輩子的那種本事?保良說當然想。又說:以後有機會再說吧。菲菲笑道:怪不得咱們都不愛學習呢,還是李臣說的實在,學習就像男人出去嫖娼,又得出錢又得出力,還沒有嫖娼那麼舒服,所以自找苦吃的人不多。見保良不接這話,臉上的神好像不屑與她和李臣相提並論似的,便安撫般地又問保良:你過去不是有理想的嗎,怎麼現在不想啦?保良說:我現在不想今後,只想從前。菲菲問:想從前想什麼?保良說:想我媽和我姐姐,還想我爸,還想我們家在鑑河邊上的那個院子。保良一說起這些,眼圈就有點發紅,菲菲微微一笑,替他補了一句:還想那個張楠吧?保良反地瞪一眼菲菲,起身就走。菲菲連忙追上去道歉:我開玩笑呢,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識逗啊,菲菲說的沒錯,保良也想張楠。張楠自從讓那個高大青年送錢下樓之後,就與保良再也沒有聯繫。保良想給她打個電話,有兩次都是撥到一半,終又放棄。越是珍愛之人,越是心裡沒底,越要謹小慎微。保良想,也許,這種時候,等待張楠主動找他比較妥當。如果張楠還能容他,一定會找他的,如果不容,他找上門去,又有何用?
其實這一週當中,張楠也有好幾次給保良撥打電話,也是撥到一半,又停了下來。保良借錢這事,她沒跟父母去說,當然更不會給表姐。她能預想到的,一旦他們聽到這事發生,臉上各自會有什麼表情。
客觀說來,她對保良的失望,很大程度來自對他的過度警惕。而那份警惕,很大程度又來自家庭的影響。如果僅從女人的來看這事,張楠心裡的彆扭,多半不在借錢的本身,而在借錢的目的。保良居然為了他過去的女友開口向她借錢,於情於理都很滑稽。他怎麼就不想想她的受,關於那個女孩的事她已經原諒了他一次,這種事他迴避尚恐不及。而且說借還不如堂而皇之地說要,一萬塊對張楠來說不是了不起的數字,而對保良來說,卻絕不是一個還得上的數字。這一週張楠總是委屈地在想,她憑什麼要為那個女孩付錢?
父母和表姐的告誡,雖與張楠的直覺不符,但他們說得多了,她也不得不慮——也許對一個窮人來說,他從小到大聽到看到和親歷親為的一切,確實離不開對物質生存的焦灼與夢想,無望與渴望。對於一個從習慣上就把生存需求放在首位的人來說,對於一個溫飽尚未得到滿足的人來說,他能有超越物質利益的純潔愛情嗎,他能把對愛的追求與對物質生活的期待徹底隔開嗎?無論是有意識的還是下意識的,全都徹底隔開,他能嗎?
在與保良中斷來往的第二週,週末的下午,張楠開車去了古玩城。她在三樓找到了保良工作的那家瓷器商店,她本想遠遠地看一眼保良,並沒想好是否進去與他見面。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家瓷器店已經關張停業,店內的貨架上空空如也,店門緊閉,門上貼了轉讓的告示,從落款期上看,貼出來剛剛三天。
張楠又把車開到保良住的那個巷口,她曾多次晚上開車把保良送回此處,卻從未進入過這條巷子。這種外地打工者和城市貧困人群雜居的街巷,對張楠來說,不僅陌生,而且多少讓她有點恐懼。
張楠本來沒想今天一定要見保良,只是保良身上總在散發一種氣息,誘惑她把理暫且置之一旁,讓她總想走到近處張望,越是張望不到越要走得更近,所以她居然驅車來到這裡,而且居然下車走進了這條光線昏暗的窄巷。
在這條連氣味都陌生的巷子裡,她居然放大膽子,開口問了兩個過往的女人,結果兩人均稱不認識什麼叫陸保良的。問到第三個是個男人,男人指指巷裡不遠的一座老舊磚樓,說:是鑑寧來的那幾個人吧,就住那邊。
張楠朝那座磚樓遠遠望望,那座磚樓的每戶窗外,都晾曬著家裡的破爛和過冬的乾菜。那些骯髒的窗口把她繼續深入的勇氣完全瓦解,她轉過身子,朝巷外開闊的大街和明亮的陽光那邊退卻。
她在巷口看到,剛才指路的男人抱了一筐煤球返身回來,並主動招呼張楠:“沒找到嗎?那他們可能已經搬走了,他們那房子已經到期了,房東已經租給別人住了。”張楠有些意外,問道:“他們搬到哪裡去了?”男人回答:“不知道,搬走了。可能到夜市那邊去了,他們晚上在夜市那邊賣服裝呢。”男人走進巷子,張楠走向汽車。她忽然有種預,也許此生再也見不到保良了。這個男孩只是她夢境中的一顆星,劃過時非常耀眼,留痕卻太過短暫。
是的,保良的住所和工作都發生了變化,又沒有手機,如果他不再找她,她的這段愛情,也就到此為止,無果而終。
就為了那一萬塊錢?
晚上,吃飯時父親忽然問她:保良最近怎麼樣,你們相處還好嗎?父親和母親一樣,很少主動提及保良,也許他們都認定她和這個男孩的關係,只是一陣稍縱即逝的情,來勢兇猛,去得也快。也許是張楠今天沉悶的臉讓父親有點疑心,所以問及,這一刻她幾乎把那一萬塊錢的故事脫口說出,但忍了一下又忍了下來。
“沒有。”她說“我這一段忙的,您過生之後,我們還沒見過面呢。”在張楠來找保良的這個週末之前,保良的生活確實發生了大變。賣瓷器的老闆終於撐不下去,宣佈停業賣店,連保良最後一個月的工資都拖欠了幾天,保良失業失得極為突然。還有一件事雖然並不突然,但給保良的生活也帶來極大不便,那就是李臣租住的這所房子,終於租期屆滿,和房東兩個月的糾紛至此結束,李臣再也沒理由賴著不走。同樣,他也沒理由非要帶著保良菲菲和劉存亮一起走。雖然他們從小誓曰:“不願同生,只願同死”但也不能“不管誰出錢,都得同屋住”雖然他們也有誓曰:“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但大凡兄弟義氣,只可共生死,很難均貧富。
李臣自己在外面又租了一間小屋,儘管也有十幾乎米大小,但李臣這陣時常要帶女孩回來,所以不方便再與兄弟同住。劉存亮索就搬到他的亮亮時裝店裡,白天關門睡覺,晚上開張經營。菲菲又住回她姨夫的小吃店裡去了,也算有了落腳之處。
只有一天工夫;保良丟了工作,沒了住,處,口袋裡只有幾張摸舊變軟的散錢,行李中只有幾件隨時換洗的衣服。張楠父母表姐一直所說的生存問題,保良真的迴避不了,而且,迫切得壓倒了一切,包括愛情。
那幾天他真的不再去想張楠,只想他該到哪兒住。
搬家那天李臣和劉存亮鄙勸他趕緊回家:找你爸下跪磕頭認個錯不就完了,再怎麼他也是你親爸,你也是他親兒,你跟你爸較個什麼勁呀。你們家三房兩廳外加一個大院子,你說你非跟我們窮擠什麼!保良低著頭說:沒事你們走你們的,我有辦法。菲菲說:用不用跟我到我姨夫那兒去住?保良說不用。
鑑寧三雄,還有菲菲,各自出門,各奔東西。
保良背了自己的行李,在街上盤桓了半。天黑以後,經過反覆思想鬥爭,他真的扛著行李上了公共汽車,坐車回家來了。
他家的巷子依然那麼安靜,他家的門前依然亮著那盞路燈。保良站在那扇紅漆大門前猶豫很久,才抬起手來,輕輕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