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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華陽縣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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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過廊亭相倚的萬里橋,遮蔽萬里橋門的甕城橫亙眼前,王衝卻沒受到半分雄偉之氣。兩丈六尺高的牆面爬滿青苔藤蔓,頂端是奼紫嫣紅的斑斕綵線,左右延伸,勾勒出成都羅城的形貌。

四十里城花作廓,芙蓉開遍錦官城…

兩句本不相連,甚至本不出自此時的詩句在王衝腦子裡跳出來。城頭那斑斕綵線正是芙蓉,這還是宋時,真要在花蕊夫人那個年代,城頭就不是零零星星的花朵,而是密密麻麻的花叢,連起來也不是綵線,而是一道彩

謝過了“驢的師傅”身上也少了一百文大錢的負累,王衝一身清地進了成都府城,然後就被摩肩接踵的人淹沒。

今天是十一月初一,成都十月酒市之後,十一月又是梅市。名為梅市,實為繼二月花市後的又一場花市。男女老少頭梅蘭蓉蓮,手持綠枝,朝著城東散花樓湧去。即便是歷慣了上一世喧囂人的王衝也心神搖曳,恨不得去湊湊熱鬧。

既是花市,潘家也該來吧,被那對蘿莉…不,小娘子扯落的臉面還得找回來呢…

王衝甚至都開始找理由了,可這雜念轉瞬就消了,正事要緊,今天他是去拜會華陽知縣趙梓,然後再去縣學報道。

成都有龜城之名,城池和道路都是斜著攤開的,而且還是城套城。秦時張儀築少城和大城,隋時擴建,唐時築羅城,秦隋舊城成了子城。後唐又在城北增築羊馬城,後蜀改子城為皇城,在皇城內築宮城,到宋時王小波李順起事,宮城被毀,成都依舊有少城、子城、羅城和羊馬城嵌套。

城城之中,層疊瓦簷埋於叢叢翠綠柳槐間,街道不時被條條河溪破開,俗世喧囂染著一層沁人的靈秀之氣。

本為唐時河、後蜀御河的金水河是這些河溪中的主幹,王衝邁過跨在金水河上的石橋,步入成都府城的心臟地帶。這裡既有成都府衙,又有華陽和成都縣衙,相距都不遠。

一路行來,王衝慨滿懷。上一世就有名言:“成都,一座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雖然後來因為地震,又變成“成都,一座來了就走不脫的城市”但成都之美,世人公認。而品味此時的成都,這話放在眼下才是正版。

不多時來到華陽縣衙,與城中民舍樓肆相比,縣衙破落不少。王衝到側門遞上寫有“華陽南灣學生王衝守正拜”的門狀,門子態度雖冷,卻沒伸手要錢。接了門狀,利地進去通報了,看來是被趙梓嚴訓過。

“小子謝過明公提攜…”偏廳裡,王衝向穿著一身常服的趙梓作揖。

“子美有你這麼個兒子,真是羨煞人也。守正…嗯,給你取的表字也見傲氣啊,不怕你無才,就怕你不正。”趙梓抬手虛扶,他比王彥中年輕幾歲,眉目間雖還蘊著書卷氣,卻多了幾分官場的四平八穩,話裡的親近又讓王衝略略訝異。

“此時也沒有外人,就喚我…趙五丈吧,前些子才與你爹敘了師門之誼。真沒想到,先生黜蜀,竟不忘授業,我洛學在蜀中也已開枝散葉,足證洛學正在人心啊。”趙梓的解釋讓王衝心中雀躍,這趙知縣竟也是程頤弟子,好一條大腿!

趙梓再道:“若有外人,稱作知縣即可。明公是唐時稱謂,你這般年紀,就別酸縐縐地賣古風了,少年人總得有少年人的銳氣。”略敘私誼後,趙梓當場考校了王衝的學業。只是讓他背誦經文,沒讓他抒發經義。這對王衝來說算不得難,就是得在腦子裡翻書,背起來不是特別暢。

“以你的年紀,能誦經文如此,已是不凡了。你又再以孝聞名,得了八行之首,讓你進縣學,無人說得閒話。不過縣學也就是晉學之階,想要更進一步,就得好好用心。你爹足為良師,再有不解,也可來請教我。若能躋然出眾,明歲我也好薦你入府學…”趙梓的承諾份量不輕,王衝地再度謝過,暗道自己的學途也該是一路平坦。

這一正好是知縣視學,照州縣學法,知縣、縣丞、主薄都得十一視學事,趙梓就帶著王衝直接去了華陽縣學。一路也沒大張威儀,鳴鑼開道,就穿著便服,帶著王沖和兩個家僕,如閒遊一般溜達了過去。

縣學離縣衙不遠,倚金水河而立,看著這破落遠勝縣衙,竟不比海棠渡荒廟好多少的院落,王衝很有些詫異。

沒去看遠遠就出門的學官,趙梓對王衝認真地道:“華陽是倚廓縣,縣學自不免凋落,我也是把你當一尊羅漢,置於其中,指著旺三分香火。”王衝肅然道:“學生自當努力向學,不負知縣所望。”趙梓滿意地點點頭,轉身負手,面容肅正,再非王衝的師長,而是一位正途出身,寄祿宣教郎的從八品大宋京官。

來人以一個青官服已洗得發白的老者為首,口稱“華陽縣學添差教授顧豐”將趙梓了進去。

大門和照壁在南,一間閣屋充作文廟在北,兩廂長屋分據東西,院裡石磚零落,出片片泥土,讓中間的那株老槐顯得陰寥森森。

看來那十一視學的規矩也就是紙面文章,這是趙梓第一次視學。添差教授顧豐絮絮叨叨地介紹著縣學的情況,用詞雖不同,意思卻讓王衝倍覺悉。

“經費不足”、“不受重視”、“開展工作很困難”

“在有限的資源下已經竭盡全力”等等…

刻意用力的琅琅讀書聲入耳,王衝打量四周雖然破敗,卻打掃得齊整潔淨的環境,心說面子工程就是中國人自古以來的傳統啊。

趙梓沒什麼表情變化,徑直往讀書聲處行去。透過大敞的窗框,長屋裡二三十名學生倚案肅坐,捧著書本,搖頭晃腦地跟著端坐上方的夫子誦書。

“縣學有學正二人,學錄一人,學諭一人,直學一人,並下官同掌學事。在籍學生三十四人,其中兩人為齋長,只設宏文一齋…”聽顧教授的介紹,王衝才知屋子裡的夫子其實也是學生,或是年紀長,或是學業深,就被授了學職,協助教學。

“另有僕役六人,庫子一人,經辦縣學屋楹學田…”顧教授的彙報又轉向縣學的產業,原來縣學經費由兩頃學田和出租門面支撐,這琅琅誦書聲裡夾著熙熙攘攘的街巷喧囂,正來自縣學隔壁租出去的商鋪。

趙梓終於開口了:“三舍並於一齋?”三舍法已行多年,州縣學校都要分出上、內、外三舍,再以每舍分齋教學。華陽縣學三舍並於一齋,確實怪異。

顧教授擺出一副苦臉道:“生員太少,夫子也少啊…”按照州縣學法,生員五十人以下的州學不設教授,縣學則併入旁縣。華陽縣學只有三十來個學生,還能維持住,甚至拿到一個添差教授的編制,已是例外了。

華陽可是過萬戶的望縣,生員怎麼會這麼少呢?

像是自語,又像是解答王衝的疑惑,趙梓低低道:“縣學與府學同城,縣中子弟皆可直試府學,有心向學者,自不願在縣學裡費時間。”顧教授補充道:“府學也不受縣學的上舍生,還要另試,因此縣學的三舍也只是用來分出學籍高低。”王衝還是不懂,趙梓再嘆道:“華陽是倚廓縣,縣學能做到這般,已是不錯…”語氣轉為昂揚:“本縣此任以學事為重,此非虛言,顧教授安心,本縣對縣學已有打算。”顧教授等學官喜不自,道謝連連,接著趙梓話題轉到王衝:“此子姓王名衝,爾等該已耳能詳,今起他也入縣學。”

“過目不忘的神童王二郎!?”

“王門焚匾的孝子王二郎!?”幾個學官一下圍住了王衝,眼中光畢。讓王衝想起上一世裡,被各家學校招生員團團圍住的學霸。

直到趙梓離去,王衝依舊被學官圍著,個個嘴裡嘖嘖有聲,從頭到腳品個不停。此時王衝才明白為何趙梓說是將他當作一尊羅漢,縣學正需要他這種名聲在外的學生撐場面呢。

“守正啊,你來任齋長如何?比照庠生供錢米,另加一貫職錢。”顧教授開出了豐厚待遇,華陽縣學雖然凋落,卻還是能養學生的。縣學庠生每月能實得五百文和兩鬥米,當然不是人人都有,是照著‮試考‬成績,發給排名在前的學生,這些吃助學金的學生就叫庠生【1】。庠生之上,齋長可以由學生充任,相當於班長或是學生會主席,有工資拿。

王衝有些猶豫,住在這破敗之處讀書,他可不習慣。一個月一貫雖有些心動“學生幹部”卻意味著麻煩,妨礙他專心讀書,也沒什麼興趣。

“只是個名頭而已,每旬第一,還有月末私試能到就行。”顧教授捻著花白的山羊鬚,眯著眼睛,道出了讓王衝再度意外的話。

“縣尊走了!”就在此時,一聲通報響起,琅琅誦讀聲嘎然而止,轉作無數解脫了的高低吁嘆,匯成沸騰聲

“可算走了…”

好痛…”

“縣尊就沒查名冊問功課!今天是白來了!”

“是啊,早知道就讓小廝來坐這一趟…”聽著學生們的抱怨,王衝看向顧教授,而顧教授老臉綻開意味深長的微笑,像是在說“你懂的…”王衝哪裡能懂,剛才不是還在抱怨縣學凋落嗎?怎麼不緊抓學生的學業,搞出成績來,還任由學生撒鴨子?

就聽得一臉市儈氣的直學扯著嗓子喊道:“把桌凳扛還給各家鋪子!誰落下了這月私試就降誰的學等!”王衝瞠目,這下他懂了,這華陽縣學,本就是座皮包學校…平都是空的,就官長視事時才臨時湊起來。

顧教授給他優厚待遇,不止是瞅著他名聲響亮,可以撐場面,還看出他跟趙知縣關係不淺,出錢封他的口呢。

念頭瞬間急轉,王衝心說這下可被趙知縣給坑了,區區縣學,竟然也有一潭深水,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他叫王守正,守住正確的位置。他只是學生,只要學業有成,掙到趙知縣的薦舉就好。這潭渾水,與他何干?再說這待遇…還真的不錯。

王衝綻起憨憨笑顏,像是沒聽到剛才的吵嚷,拱手道:“學生恭敬不如從命。”被顧教授領著進了正嘎吱喀喇搬動桌凳的教室,面對三十來號年紀從三四十歲到十七八歲不等的學生,王衝就著顧教授的介紹作了個環揖,反正大家都是矇事,意思意思就好。

“華陽神童之首!?貴人啊,恁地到縣學這渾處來了?”

“王衝!?不是傻了麼?”

“你才傻了,人家不僅好了,又成了孝子。為了救爹,連王相公家牌坊都燒了。”

“那不是又傻了?”面對這些年紀比他大得多的同學鼓譟,王衝依舊不卑不亢,笑意盈盈,一邊的顧教授暗道此子連經大變,心竟也磨練出來了。

“守正將任齋長,你們學問上若有疑難,也可請教於他。”顧教授再推了一把,聽到這話,幾乎所有人都覺理所當然,王衝可是名聲在外,沒點特殊待遇,人家怎願意屈尊縣學。

卻沒料一人怒聲道:“王衝欺世盜名,德行有虧,他哪來的臉面任齋長!?”這是個十七八歲的青年,方臉寬額,本是豁達之相,卻生了一副眯縫眼,讓整個人顯得很是陰沉。

王衝老神在在地問:“閣下是?”那青年冷聲道:“何廣治!”王衝表情不變,眼瞳卻微微緊縮,何三耳的名字叫何廣林…

【1:在宋代,庠生泛指在州縣學就讀的學生,但在學校裡又專指享受補助的學生。到了明時,府縣學校以“廩膳”定額補助學生,享受這些待遇的就被稱為廩生,算是宋代庠生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