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借力預推歷史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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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陣訓練是下午的第一課,一個時辰下來,也就是照著石灰劃下的線站定,記住自己位置而已。上午是行軍隊列訓練,下午也是站位,卻已把這些藩夷漢子累得夠嗆,沒花什麼力氣,腦子卻燒得厲害,還有幾十號人捱了鞭子。不是頭領們強力彈壓,還有一隊著甲兵丁虎視眈眈盯著,隨時準備行軍法,這幾百漢子早就鬧了起來。
到了第二課,氣氛終於活絡起來,這個科目是漢子們最樂意學的,弓術、弩術、槍術和刀牌術,教的是個人戰技。
吳近教弓術,王世義教槍術,刀牌術是種友直遣來的一個親衛教授,羅蠶娘教的弩術最受歡。秀可餐是一個原因,跟槍弓刀牌比起來,她所教的弩術更新鮮,藩夷頭領們也有眼光,清楚這套弩術的威力。
頭一也不可能教多少,不過是看看各人的基礎,再解說下概要,定下訓練基礎。黃昏時散隊,眾人還意猶未盡,用過餐後,不少人又來了校場繼續比劃。
藩夷頭領們卻沒行動自由,集中在大帳裡,聽王衝講課。
王衝講什麼呢?
講三本書,《山海經》、《華陽國志》和《史記》。
《山海經》自戰國時成書,漢時補著,宋時傳的是晉時郭璞《山海經傳》,講天地玄黃,山海河湖,禽獸人俗,物產奇聞。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十數盞油燈將大帳映得通亮,十九個頭領加十九個親兵,一共三十八個學生駕著馬紮端坐,本以為會是私塾進學那般枯燥,卻沒想王衝講起了故事。聽到類似鯤鵬這樣的典故,不由得心馳神往,慨嘆世界之大,自身之渺。
王衝沒有就著一本書說到底。講了幾則出自山海經的典故後,又開講《華陽國志》。這本書由東晉常璩所著,講述古梁州地域內的歷史變遷,風土人情。《尚書-禹貢》曰:“華陽黑水為梁州”意為梁州是東起華山之陽,西至黑水之濱,包括後世的四川、雲貴、甘肅、陝西乃至湖北一帶。
《華陽國志》除了記述上述地區的地理人俗外,還寫了東晉之前的歷史變遷,王衝重點講了夔州路和黔地的內容。頭領們越聽越入,誰不想搞清楚自己故鄉的歷史沿革?
他們族類並非所居之地的原主,對幾百年乃至千年之前的歷史變遷知之甚少,這還是第一這麼系統地認識自己腳下土地的風雲變幻。巴人。夔人,越人,一撥撥變遷。沒哪一族能屹立千年。
《華陽國志》淺淺說過,休息片刻後。王衝開講《史記》,今天他只講《五帝本紀》。黃帝、顓頊、帝嚳、堯、舜。
“這上古五帝,即是天下諸姓的先祖,黃帝是中土漢人之祖,而顓頊、帝嚳分別是黃帝之孫和曾孫,還是九黎三苗之祖”當王衝說到這時,眾人若有所思。田忠嗣身邊的親衛,一個滿面文氣的青年恍然一笑,似乎明白了王衝的用意。
接著王衝丟開了《史記》,隨口提到另外三本書,《三五曆紀》、《太平御覽》和《尚書大義》。前者是三國時吳國人徐整所著,後者則是本朝太宗年間所編的國典,《尚書大傳》則是漢時伏生所著。拜王衝舊為神童時的過目不忘之能所賜,這些書都大致記得。
“盤古開天闢地,而後有三皇,三皇曰有巢、伏羲、神農,三皇之後乃有五帝…”這是把五帝之前的先祖脈絡理了出來,說到“盤古”時,王衝故意發音含混,近於“盤壺”眾人都是一愣。
“盤瓠?我們的盤瓠大王,漢人也認?”頭領們沒說話,親衛們紛紛出聲。
王衝所聚的這十九家藩夷分佈在川東南和黔東一帶,從溱州、滋州到播州遵義,都是古時夜郎國之地,其民多是周時楚國先民西遷所形成的五陵長沙蠻。更南面的蠻州、南寧州也是後續遷居之地,漸漸演化為苗、瑤、嘹、獞、仡佬等族。而其中的主體,也即苗瑤,都將盤古或盤瓠作為祖先。
嚴格的說,盤古和盤瓠不是一個人,不過除了後世民族史專家會計較外,沒人會去在意,基本當作一回事。此時以盤古為源祖的說法,只在苗瑤等族裡存在,中原漢民沒這個概念,但作為神話淵源,卻被文人用來補上《史記-五帝本紀》的先古傳承。
王衝笑道:“《太平御覽》是國家大典,朝廷都這麼記述,當然是把盤古當作天地之初。”這話說得曖昧,《太平御覽》只是引用了《三五曆紀》的說法,而盤古開天地和盤瓠為人祖這兩件事也有差別,但對盤古的共尊卻是沒錯。
王衝總結道:“所以呢,即便我們五百年前不是一家,五千年前也是一家。”眾人微微震動,還絕少見到將蠻夷認為一家的官人。
一個時辰的講課時間很快就到了,包括父親已擠入大宋官僚行列的田忠嗣,以及祖輩長於作入貢生意,因而對中原風物有所瞭解的龍延昊,這兩人都覺得時間太短,其他頭領積年困於本族偏狹之地,眼界不開,更是沉醉於王衝所揭開的歷史之漾中,當王衝宣佈下課時,都還不捨起身。
沒多久,大帳之後的小帳裡,播州楊維吉、遵義軍楊文辰,南寧州龍延昊等人又聚在王衝面前。原本這三人對王衝還只是面上盡禮而已,此時卻有了一絲自心底發出的尊敬。不止為王衝教授兵事,還為王衝對待藩夷事上所顯的姿態所動。
“此時相聚的十九家,與羅國相比。離朝廷更近,離漢人更近。”王衝的開篇語看似廢話。意思卻很直接。這不止是說藩屬關係,更是說血緣關係。羅國是烏蠻。大理是白蠻,自古世居當地,不像這十九家藩夷,歷史可以追溯到秋戰國時的楚越兩國【1】,更有白紙黑字的共同祖先。
“而你們更是漢家英雄之後…”再一句話,讓三人心頭一緊。
王衝的話沒錯,南寧州龍氏以五代楚國懷遠大將軍龍德壽為先祖,播州楊氏奉唐時車騎將軍楊端為先祖。
王衝巡查羅國東面的黔地時,也是以這兩家為重。龍氏不提。而播州楊氏,王衝初至播州拜會楊光榮時,聽聞上代家主叫楊文廣,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道:“楊仲容何時在此立家了?”楊仲容就是楊延昭之子楊文廣。與演義不同,真實歷史裡的楊文廣,在宋時並不怎麼出名,只是尋常的高級將領。先是在陝西抵禦項人,再跟隨狄青征討過儂智高。後在河北任定州路副都總管,官至侍衛步軍都虞候,熙寧七年,也即四十三年前就故去了。
楊家人還不知這個楊文廣。更不知楊業,聽王衝一說,也犯了嘀咕。他們先祖楊端也是太原人。楊業也是太原人,都有一個楊文廣。有默契,兩家楊是不是有關聯?
這個話題也只是用來活絡氣氛。不管是楊氏還是王衝,都沒怎麼上心。
王衝自料不到,在真實歷史裡,明時話本《楊家將演義》興起,播州楊氏為彰自己漢裔名望,竟找大學士宋濂寫了《楊氏家傳》,將自己這一家楊跟楊家將拉在了一起。
宋濂在傳中說楊貴遷,也即楊光榮的父親,是楊延昭長子楊充廣的兒子。楊充廣隨父在廣西辦差時,與播州楊氏敘譜,發現兩家皆是太原楊氏一房。再因楊貴遷之父,播州楊氏家主楊昭無子,楊充廣便將其子楊貴遷過嗣“至是,守播州者皆楊業子孫也”宋濂之說當然不靠譜,先不說楊延昭長子不叫楊充廣,若真是兩家敘譜,播州楊氏就絕不會再起楊文廣這個名字,這可犯了宗族大忌。
明時播州楊氏攀附楊業,背景是大明深入雲貴,推動改土歸之勢,不僅楊氏,蠻州宋氏到那時已成水東宋氏,也將先祖宋景陽列為河北真定人。
附漢籍既是形勢使然,也難怪王衝強調兩家的漢人背景時三人變,這是不是意味著王衝要他們獻土內附?
王衝似乎沒注意到他們的神變化,自顧自地道:“本官聚這十九家,是將大家與羅國區分開,讓大家能與朝廷共進退。而你們在這十九家中更近朝廷,也要多多親近,相互照應。”三人鬆了一口氣,原來王衝是將他們兩家拔出來特別照顧,這也算是分化之策吧。
王衝再勉勵了一番,三人熱情回應,送走三人後,王衝回帳,田忠嗣正等著他。
田忠嗣像是說笑般地道:“守正莫非以為,拉拉八輩子也靠不上的親戚,就能如意使喚他們?”王衝扯扯嘴角:“使喚說不上,不過是指著他們心思稍微齊齊,別給邊事司扯後腿而已。”他再換了笑顏:“即便真是漢人,也不如你們田氏與朝廷齊心,更不如你們心慕王化。你身邊那個夏大均,該是個漢家士子吧?”王衝說的是田忠嗣的親衛,講課時,唯有此人目光清朗,顯然是對王衝所講的幾本書早有了解。
田忠嗣點頭,很直率地道:“他本有心去夔州入學,父親花了大力氣才收下,跟著我來滋州,也是想看看守正之策對我們思州田氏到底有何大利。至於心慕王化…說穿了,也是為思州數萬父老的生計。”王衝哈哈一笑:“說得好,把大家聚起來,不就是讓大家與朝廷共謀大利麼?”再送走田忠嗣,王衝暗歎,田忠嗣跟他情好,才會直言無忌,他們這些藩夷,不管是入貢,還是內附,都只是求利。
西南諸藩夷,別看盡皆內附,都頂著朝廷給的封官帽子,卻絕不容朝廷手,奪其基。田佑恭對朝廷最為恭順,要他出兵打仗,二話不說,可朝廷真要改思州為內州,設官收賦稅,王衝相信田佑恭會施展渾身解數抗拒,甚至可能造反。田佑恭都是如此,更不用說其他藩夷。
基於現實,王衝絕無在西南推“改土歸”之心。只是有後世民族大一統的心理影響,對諸藩夷踞地自主這種狀況有些不而已。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跨越歷史,一步到位。
他所召集的藩夷,在之後幾百年的風雲變幻裡,命運也隨天下的命運起落,最終還是與中原融為一體,只是過程非常血腥。
古藺的奢氏現在還不起眼,之後崛起為永寧奢氏,羅國也演化為水西羅氏安氏,到明時因抗拒改土歸,釀出奢安之亂。播州楊氏,到明時也因抗拒大勢,演出楊應龍之亂,以致有萬曆三大徵的播州之戰。至於僰人,明時平都掌蠻,更將其滅族。
中原王朝將藩夷之地納入郡縣體制,這是不可抗拒的大勢,不管中原之主是誰。只是在宋時,這個勢頭僅僅初端倪而已,還有好幾百年的演化。
王衝的西南策,真正用意是借徽宗朝時權臣亂政的時機,將朝廷之力分出一小股來,給這個歷史進程加點速。而所用的手段,當然不是如元明清那般酷烈和直接,就是以利相誘,聚其合力而已。
王衝能給什麼利呢?眼下來說,遏制羅國,對這些藩夷就是一樁大利了。在這個過程中,王衝再引導這些藩夷上層中的年輕英,認識到天下之大,朝廷所給的富貴舞臺之闊,發他們的雄心壯志,這不僅是他們的大利,也是王衝的大利,更是朝廷,眼下這個昏聵腐朽,喪鐘將鳴的朝廷的大利。
能拉攏這些年輕人,王衝的謀劃也算成功了一半,只是情好的田忠嗣都直言要利,其他人當然也不會被幾堂課給動,這只是開始。不過情終究是情,如果能再多幾個田忠嗣,後面的事情就好辦得多。
“此時怎麼就沒出奢香這種人呢…”王衝抒發著含義豐富的慨,內心深處,更將明時的奢香奢夫人,與羅蠶孃的嬌俏身影疊為一體。
“這個王衝,用心很深啊,他到底想要什麼?”
“不管要什麼,反正咱們心中有數,還是專心把他教的軍事學到手。”
“此人如此年輕,卻有偌大心志,還掌著這等大事,前程不可限量,咱們還是多想想該怎麼深。”
“他是朝廷命官,興文寨幾乎是他家之地,富貴不缺,我們能給什麼?”
“竟然用僰女為教頭,估計好女,咱們是不是獻個族女…”夜裡,各家頭領的帳篷裡都在竊竊低語,這是播州楊氏叔侄的討論。
南寧州龍延昊對部下吩咐道:“跟家裡人說,找幾個姿容出眾的女娃來。”田忠嗣更與親衛夏大均商量道:“朝廷已召我爹入覲,估計會有恩賞,官爵會再上一層,你看看,我們田家是不是有資格與守正結親?”夏大均搖頭:“少君曾說過,王提點有心進學,既有進士之志,娶藩夷女子為正這事,就有些駭異了。”田忠嗣嘆氣,皺眉道:“把嫡妹送去做妾可不行,可送旁支族女為妾,又於事無補…”王衝在算計著該怎麼籠絡這些藩夷頭領,這些人也在算計著該怎麼籠絡他,通過他本人得利。(…)ps:【1:宋時大理國的主體是白蠻,即後來的白族,而羅國、羅殿等地則為烏蠻,明清時被稱為“倮羅”這兩族的淵源有幾種說法,但不管是當地土著,還是自青海藏地遷來的古羌氐人,都自成體系,不像苗瑤壯等族屬於中原南遷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