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咸陽冬雷起宮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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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下時,東討大軍班師了。
與以往班師一樣,主力大軍一入關便迴歸了藍田大營,等待王命特使專行犒賞,統軍主帥則率領全部將領與六千鐵騎直入咸陽,代全軍將士行班師大典。按照法度,秦王將率都城群臣郊於十里長亭,民眾也會自發地攜帶各種食物湧出城來歡慶勞軍。這便是歷久相傳的“簞食壺漿,以王師”也是任何出征將士都一心向往的班師盛況。然則,所有這一切這一次都沒有發生。當旌旗招展的將士車騎披著紛紛揚揚的雪花隆隆行進到十里郊亭時,只有秦王特使一車當道,當場宣讀秦王詔書:大軍東討,勞師無功,各領軍大將立即迴歸藍田大營,待上將軍白起號令,其餘將士官佐一律迴歸本署!
“豈有此理!”統率大軍的穰侯魏冄頓時然大怒“王稽矯詔,給老夫拿下!”
“穰侯明察,”王稽卻是不卑不亢“都城咫尺,王印鑿鑿,一個謁者何能矯詔?”魏冄略一思忖,便斷然下令:“拿下王稽!華陽君率諸位將軍先歸藍田大營,老夫擇便來行賞!”華陽君羋戎與領軍大將們一陣愣怔顧盼,終於回身策馬去了。魏冄的臉陰沉得可怕“高陵君涇陽君各率三千鐵騎,隨老夫入咸陽,但有攔阻,聽老夫號令行事!”原本駕著戰車準備堂皇接受盛大儀典的高陵君與涇陽君,此時卻是遊移不定,竟吭哧著不敢奉命。魏冄頓時暴怒大喝:“如此懦弱成何體統!老夫唯清君側,爾等不從便去!”高陵君涇陽君相互看得一眼,答應一聲“遵命!”便各自一揮令旗駕著戰車隆隆分開。魏冄腳下狠狠一跺:“號角齊鳴!飛車入城!”中軍司馬令旗一劈,牛角號驟然大起,魏冄的六馬大型戰車隆隆驚雷般當先衝出,左右各三千鐵騎展開,巨大的煙塵盪著飛揚的雪花,風馳電掣般卷向咸陽。
巍峨的咸陽在初冬的風雪中一片朦朧。當煙塵風暴捲過寬闊的渭水白石橋撲到咸陽南門時,魏冄不驚愕了——咸陽城頭旌旗密佈,各式弩弓在女牆剁口連綿閃爍,中央箭樓赫然排列著二十多架大型連發機弩;城下一字排開二百多輛戰車,開的三座城門中赫然閃現著猙獰的門刀車;戰車之後便是兩個列於城門兩側的步戰方陣,一看氣勢便是最銳的秦軍銳士;戰車之後的兩個方陣之間,卻是兩個鐵騎百人隊簇擁著的一員大將與一位生疏文臣。
魏冄久做丞相,深知咸陽城防天下第一,但有準備,休說自己這六千鐵騎,便是十萬大軍也奈何不得這座金城湯池。驟然之間魏冄大急,不及細想便從兵車上站起來一聲大喝:“蒙驁!你要反叛麼?”蒙驁未及說話,便聞一陣大笑,那位生疏文臣揚鞭直指:“穰侯何其滑稽也!此話本當我等問你,你倒反客為主也!”
“你是何人?敢對老夫無禮!”頃刻之間,魏冄便冷靜了下來。
“稟報穰侯,”大將蒙驁在馬上一拱手“此乃新任國正監、勞軍特使張祿大人。”魏冄心頭驀然一閃,廷尉乃重臣要職,沒有他的“舉薦”秦王竟敢突然任命,分明便是朝局有了突然變化,當此之際,進入咸陽才是第一要務。心念及此,魏冄便是一聲冷笑“好個廷尉,如此勞軍麼?”
“敢問穰侯,私捕特使、鐵騎壓城、視君命如同兒戲,天下可有如此班師了?”對面張祿卻也是一聲冷笑。
“太后有法:國政但奉本相之令!”魏冄聲俱厲“王稽詔書未辨真假,分明有人要挾秦王亂國,老夫自要緊急還都!”
“穰侯大謬也!”張祿揚鞭又一指“秦法刻於太廟,懸於國門,幾曾有太后私法?穰侯若不立即開釋秦王特使,便是謀逆大罪!”魏冄面鐵青,向後一揮手:“放了王稽。”轉身便厲聲一喝“張祿!老夫要還都面君,你敢阻攔,便是亂國大罪!”
“穰侯差矣!”張祿高聲道“未奉君命,豈能私帶鐵騎入都?六千鐵騎渭橋南紮營,穰侯自可還都面君也!”魏冄氣得嘴瑟瑟發抖,卻是無可奈何,片刻思忖間冷笑道:“好,老夫回頭再與你理論。”轉身高聲下令“高陵君率鐵騎橋南紮營!涇陽君並幕府人馬隨老夫入城!”高陵君愣怔片刻,終於劈下令旗,率領六千鐵騎向身後渭橋退去,魏冄身邊便只留下了中軍幕府的護衛並一班司馬與涇陽君護衛隨從等,總共大約千餘人。
及至高陵君鐵騎退過渭水大橋,便見蒙驁一劈令旗高聲一喝:“南門通道開啟!”頃刻間車聲隆隆馬蹄沓沓,兵車刀車騎士俱各兩列,一條直通城門的大道豁然便在眼前。魏冄二話不說,腳下一跺,六馬兵車便轟隆隆飛馳進城了。
丞相府在王宮正南最寬闊的長陽街東側,距王宮南門不過兩箭之地,原是少有的顯赫地段。兵車一路駛來,魏冄便覺今長陽街大是異常。這長陽街雖無國人商市,高車駿馬卻是最多,尋常時無論嚴冬酷暑夜半更深,都有朝臣車馬與諸般吏員從這裡穿梭般進出王宮,一十二個時辰,絕無車馬銷聲匿跡之時。然則今,除了漫天飛揚的雪花冰涼撲面,長陽街竟空曠得深山幽谷一般。透過朦朧雪霧,依稀可見王宮南大門也關閉了,灰的宮城箭樓下兩片黑濛濛長矛叢林觸目驚心。顯然,丞相府通向王宮的寬闊大道已經被封閉了。剛回到府中家老便來稟報,說護衛軍兵已經換了另外一個千人隊,府中幾位主要屬官也好幾不來理事了,府中楚人子弟也逃亡了一百多人。魏冄聽得怒火中燒,然畢竟已經明白了事態的峻迫,急切間一時無對,只在廳中焦躁轉悠。
“穰侯當立即面君,扭轉危局。”涇陽君終於第一次開口了。
“不行。”魏冄已經冷靜了下來,揮手讓一班吏員僕役退下“嬴稷已經與老夫擺開了架勢,勝負不見分曉,他便不會出面。這小子有耐,老夫太曉得了。”涇陽君低聲道:“我一路想來,那個張祿機斷利口,定然是突變主謀!”
“有何手段便說。”魏冄知道涇陽君曾執掌黑冰臺,心下頓時一亮。
“除卻張祿,釜底薪!”
“若行暗殺,便須一擊成功!否則,便連回旋餘地也沒有了。”
“除非張祿當真有上天庇護,否則斷無不成!”
“有此手段,老夫便是奇正相輔。你出奇,老夫出正。”
“穰侯是說,聯手武安君?”
“然也。”魏冄步履從容地轉悠著“數十年來,老夫鼎力扶持白起,與之情意篤厚。白起出面,秦國大軍便堅如磐石。只要嬴稷不能動用大軍壓我,老夫縱讓出些許權力,我等也還是大局底定。你以為如何?”
“大是!”涇陽君欣然拍掌“武安君素有擔待,四十萬大軍奉若戰神。他要面君論理,秦王不見也得見。只是,武安君此次不隨穰侯東討,卻有些蹊蹺。”
“這便是你不知白起也。”魏冄篤定地笑了“白起不徵綱壽,原是政見不同也。當年胡傷攻趙,白起與老夫亦有歧見,然則並未損及老夫與白起之情誼,至今一樣。從秦國大局說,白起歷來明白說話,認為老夫與其聯手征戰最為得力!可是了?”
“有理!”涇陽君急迫道“那便事不宜遲,今夜立即兩面動手,我這便回府!”
“好!你先走,片刻後老夫出車。”涇陽君匆匆去了。等得大半個時辰,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庭院中已經是白茫茫一片,魏冄才吩咐備車出門。駛過空曠的車馬場進入長陽街南拐,再過得兩條小巷便是武安君府邸了。石板路面已經有了兩三寸厚的積雪,轔轔軺車竟變得悄無聲息,片刻便駛到了長陽街南口,卻有一隊長矛甲士赫然橫在當街,喝令軺車退回!魏冄頓時大怒,老夫穰侯開府丞相也!何等鼠輩敢攔截老夫!對面一員帶劍將軍卻高聲回道,奉命定街,王宮外長陽街非國君詔書夜不放行!魏冄大急,霍然從軺車站起鏘鏘出間古劍,這是宣太后親賜王劍,老夫有生殺予奪之權!誰敢攔阻?衝將過去!
誰知話音未落,對面將軍已經一聲大喝,結陣抗車!便見一排大的鹿砦在飛雪中轟隆隆拉開,一片黑盾牌便橫在了鹿砦之後,長矛森森然伸出堪堪封住了街口。魏冄不乏戰陣閱歷,一看速度陣勢,便知這是秦軍步戰主力銳士,而不是咸陽城防軍,此等結陣休說一輛軺車,便是一輛兵車也是徒然碰壁。魏冄頓時心下冰涼,秦軍主力入都,非上將軍持秦王兵符不能調遣,莫非白起已經被嬴稷拉了過去?抑或連白起兵權也被剝奪了?當此非常之期,只有忍耐一時了。心念及此,魏冄一跺腳,回車!軺車便原地一個轉彎折回了丞相府。
此時的武安君府邸卻是一片靜謐,惟獨書房窗欞的燈光映出白起與范雎的身影。
離宮三,范雎為秦昭王推出的第一謀便是“固幹削枝,鞏固王權”范雎詳盡剖析了秦國變法歷史,陳述了“法度以王權最高,王權不行,法度必亂,法度亂則新法必亡”的法家學說,一針見血地下了斷語:以目下四貴分權、政出多門、多頭治國的亂象,秦國非但本無法凝聚國力與趙國抗衡,且有迫在眉睫的內亂危機!秦昭王固憂國事,但要說內亂危機迫在眉睫,便覺得范雎未免危言聳聽,雖則沒有明說,但嘴角的那一絲笑容範雎卻看得清楚。范雎見事明快透徹,語氣頓時烈:“綱壽之戰若大勝而歸,穰侯威勢更增,加之封地由虛變實而尾大不掉,秦王親政便遙遙無期!綱壽之戰若一無所獲,穰侯四貴便必然聯結武安君固勢,而致秦王不能依法追究其戰敗罪責!戰敗不能處罪,實封不能逆轉,秦法必然打滑,秦政便必然迅速向舊制復辟!如此蛻變,不過十餘年,秦國新法便蕩然無存!其時失地民眾追念新法,新軍將士多為平民子弟,焉能不對貴胄擴地視若仇讎?但有一軍不平,上下必然分崩離析。若山東六國趁勢而來,秦國豈能不一朝覆亡!如此危局,秦王若以為尚不當迫在眉睫,便是無可救藥也,范雎自當告辭!”這番話透徹犀利,秦昭王頓時悚然一身冷汗,拱手便道:“先生之意嬴稷盡知,只是在等待一個良才輔弼,等待一個妥當時機。如今有了先生,便是選擇時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