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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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他那樣光只會玩泥巴、亂抹亂畫的能有什麼出息？以前我任著地胡來，也就算了，誰知他不但不思長進，反而變本加厲。我們楊傢什麼時候有過這麼差勁的人！能力不足卻還不曉得勤能補拙，加倍地努力，就只會鬼混，一點作為都沒有。一個大男人，成天只會玩泥巴，成什麼體統！”

“好了，你別再一直數落孩子的不是。阿照也是很努力…”

“他那哪叫作努力！他要是有阿耀的十分之一就好了。打小到大，他哪一件事盡心盡力過？哪一次不是半途而廢！哼，沒出息的東西！”楊道生越說氣越盛，口氣越嚴厲，楊太太見情況不對，連忙又轉開話題說:“好了，時間不早了，有什麼事改天再說。阿照，你快上樓去吧。你也是，阿耀，早點休息，別光只顧著工作。”跟著推了楊道生說:“道生，你也該休息了，明天一早還有工作。”楊道生被軟軟推著，有氣也不得好好發作，皺著眉聲咕噥幾句，代楊耀說:“阿耀，‘大成’。那個案子你仔細看看，明天跟我報告。”

“是的，爸。”楊道生不再多說，揪緊了眉頭掃了楊照一眼，目光多有不耐，出一種“朽木難雕”的表情，說是輕視也不為過，上駟對下駟的輕蔑，毫不留情地轉身上樓。

楊照抿白了，握緊雙手，強抑住，忍受著父親的輕蔑與忽視。楊耀走過去，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說:“早點睡吧，別把爸剛剛說的話放在心上。明天一早，他氣就會消了。”

“我無所謂。反正爸說的都是事實。”楊照抬起眼，直視著楊耀，目光那樣的人，甚至還有一點尖銳。

“你要那麼想也沒關係。只是，別太苛責自己。爸只是求好、心切，別想太多。”楊耀並未在意他那人的視線，對他安地笑一下，挈了挈手中的文件！身體一偏，朝樓上走去。

楊照站在原地不動，聽著他的腳步聲躂躂地響著！帶著迴音一步一步地敲落在他心坎上，突然驚爆地高聲喊住他說:“你真的決定要結婚嗎？”楊耀回過頭來，閒適的態度仍然沒變，不以為意地聳個肩，無可無不可的，有一點無所謂的說:“期都已經定了，帖子也都發了，還有什麼真的假的。”

“為什麼？”楊照猛然回身。有一點變調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經過壓縮，很壓抑。像極力想質清什麼，那樣不平與不明白，又強迫忍住。

“什麼為什麼？你是指結婚的事…”

“你本就不愛她，為什麼要和她結婚？”楊照急躁地提高聲調，打斷楊耀的話。

楊耀又聳個肩，似乎不當是什麼大問題。

“結婚這種事是很複雜的，因素很多，愛不愛並不是最重要的。反正我也差不多該成家了，爸媽也不反對，那就結婚，也沒什麼不好。”

“照你這麼說，你本不管跟誰結婚都可以，為什麼要倩姐…”楊照脹紅臉，猛瞪著楊耀。

楊耀不知是故意漠視，還是本就不當一回事，對他過度的反應一笑實之。說:“我說過了，結婚這種事是很複雜的—因素很多，要說也不清。不過，倩妮她並沒有拒絕，算是本的因素吧。”要結婚的人是他，沒想到他這個弟弟倒比他自己還關、心他結婚的理由。

“而且，倩妮文靜又賢淑，個柔順，沒什麼好挑剔的—是合適的對象。我想不出有比她更好的人選。我的決定不會錯的，你不必擔心。”

“我本就不擔心！我…我…我只是…”楊照悶吼著。他一點都不在乎楊耀結婚的理由是什麼，他在乎的是那個對象。為什麼會是她！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過，這件婚事大家都贊成，爸媽也不反對，倩妮也很適合當我們家的媳婦，這樣不就好了？你其實不必那麼認真。有些事，是無法那麼理想。”楊耀漫不在意地再次拍拍他的肩膀。

結婚這種事其實就跟企業管理差不多！同樣有很多進行的方式，經過評估、篩選後，選擇一個風險最小、障礙最小、最符合經濟效益的方式。而往往，最理想的不一定是最切實的。

“不，”楊照不肯接受這種結果。搖頭說:“你跟倩姐一點都不適合…”

“我跟倩妮究竟適不適合，我自己很清楚。你不必再為我們的事擔心。倒是你，你打算再繼續這樣下去多久？把時間和神都投注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雖然很好，也比較逍遙自在，不過，偶爾也聽聽爸爸的話，這樣，對你也有好處。我知道你不愛聽這些。可是，阿照，人是無法完全只照自己的理想過活的，有時需要一點妥協。”這種話出自凡事優秀的楊耀口中，實在教人意外。楊照抬起頭—看他一眼。但從楊耀那篤定由自信的臉上本看不出什麼，他原就不是那種和挫霸飄嘆產生關聯的人。

“好了，時間不早了，早點睡吧。”他笑一下，按了按他的肩膀，逕往樓上走去。

楊照跟著轉身，沉默地望著他的背影。然後，他關掉燈，在黑暗中低下頭，循著楊耀走過的地方，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

走到門口時，他突然停下來，在門外站了好一會，才伸手打開房門。面撲來一臉的暗。他也不去開燈，將揹包隨便一丟，整個人便撲倒在上。

開燈做什麼呢？這才是最適合他的暗度，無光又黯淡。他將臉埋入枕頭，頭的電話忽地響了。他側著頭，怔怔地看著電話響，遲遲地，才接起話筒。

對方沒開口，他也沒說話，耳朵間迴盪著微細的、沙沙的聲響—倒像風聲。他應該知道的，電話那頭是誰，但他還是沒開口。

夜是這麼的沉默。他不知自己能等待什麼，正要掛斷電話，對方似乎動了一下。

“阿照，是我。”柔軟、甜美又清潤的嗓音，他一直那麼悉的。

“為什麼還要打電話給我？”明明是那麼渴盼聽到的、教他那麼思慕的，楊照的態度偏生卻那麼冷淡。

話筒中倏地死寂下來。隔一會，才幽幽地傳來那麼一聲喟嘆，那麼地無奈，又不得已，要教人不忍，不要心軟。

僅就這聲嘆息，楊照心就軟了。

“倩姐…”甚至聲音都啞了。

“阿照，你不怪我吧？”那一聲阿照叫得那麼柔，柔得教人心折。

楊照咬白了，啞著嗓子說:“為什麼？倩姐，你為什麼選擇了他？為什麼？”一聲聲的痛心和不明白，問得恁般苦澀，那樣遍體鱗傷。

“阿照，別這樣…”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請你告訴我，倩姐…”

“阿照…”電話那端傳來一些為難。

楊照抓緊話筒，出來的聲音又啞又痛。

“我不懂—為什麼是他？你為什麼選擇了他？告訴我，倩姐，我要知道為什麼，否則我不會甘心的。”

“別這樣，阿照…”

“不然你要我怎麼樣！”他忽地高聲叫起來。

“你要我祝福你？還是要我恭喜你？”柯倩妮沉默不語，過片刻，才柔柔幽幽地說:“我知道你心裡怨我。可是，阿照，這麼做，對我們會比較好…”

“不！”楊照本不聽她把話說完，急切地說:“跟著他你是不會幸福的，他本不會愛你！他眼中本只有他自己，只是要一切符合要求，按照他的程序。除此之外，他本就無所謂！聽我說，倩姐，現在回頭還來得及？肟傘！彼檔階詈螅蛑筆前蟆？br>“我不能…一切都已經決定了…”

“你能的！只要你、心裡還有一絲在乎我…”

“阿照，別這樣！你知道我心裡一真很在乎你的。可是.…”

“如果你真的在意我，就證明給我看！”那句‘可是’讓楊照好不心痛焦躁，提高了聲調急促說:“跟我一起到意大利去吧，倩姐。我們可以一起作畫、生活，一同參觀各個博物館及美術館，徘徊連在那些古古香的街道上，親眼看看並且觸摸那些藝術建築。羅馬、米蘭、佛羅倫斯，或者威尼斯，四處隨我們翱遊。在美麗的星空下，一起快樂地唱歌跳舞喝酒和作畫，就像你曾跟我說過的那樣…”

“別說了，阿照，別再說了…”

“求求你，倩姐，跟我一起去意大利…”

“我不能…”

“求求你，倩姐。”楊照不放棄，暗啞懇求的聲音既熾烈又傷。

“你答應過我的。我們要一起去看佛羅倫斯的落，去看羅密歐與茱麗葉訂情的窗臺；要一同走在羅馬的街道上，吹拂著異國晚風；一同在嘆息橋下聽著那悠揚這蕩的鐘聲。我們要一起煮意大利麵，在我作畫的時候，你幫我拌上醬；還有，在天咖啡座上喝一杯香醇的卡布其諾咖啡。倩姐，你跟我說過的那些，你都忘了嗎？”

“阿照，別這樣…”對楊照既熾熱又帶著傷的情，柯倩妮只是喃喃重複著‘別這樣’。

“求求你，倩姐。你答應過我的，別這樣對我。難道我就不行嗎？跟我一起到意大利吧，倩姐…”透過話筒的那情痴純又傷。但柯倩妮遲疑半晌，終究沉默著沒有回應。電話筒傳出沙沙的雜音，像夜在搐的聲音。

楊照閉了閉眼，仍是不放棄，對著黑暗的空氣，賭注一切似的說:“星期五上午十點，我在機場等你。你一定要來，我會一直等到你來的。”

“阿照…”柯倩妮遲疑的聲音有說不出的為難。

“我等你。”楊照悽悽的笑一聲，輕輕掛上電話。

他緩緩的躺落在上，抬起手臂遮蓋住雙眼，忽地輕聲笑起來，笑聲串起又散落，悽悽的轉為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