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踏舞秋巖意未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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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淡淡地笑著,道:“因為近客從來不到這後山來。”郭敖追問道:“為什麼?”那人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七年來,我沒見到一個外人。”他的臉上顯出一絲落寞,七年,只有一個人在這山裡,那會是什麼樣的淒涼?沈青悒想不出來。她只知道,若是換了她,只怕連一年都呆不下去。
但那人彷彿並不覺得特別難受,他的笑容仍然那樣清淡,彷彿在說著別人的事情。
郭敖的心卻是鐵的,本無動於衷:“七年來你都住在這裡?從沒有出去過?”那人說了句很怪的話:“我叫柏雍。”郭敖知道他必有用意,便不追問,等著他說下去。果然,那人緩緩道:“若是我出去了,你會沒聽過我的名字?”這是句很驕傲的話,但他的語氣卻極為平淡,彷彿只是在陳述一個人人都能看得出來的事實。
奇怪的是郭敖也點了點頭,道:“你這手奇門遁甲的功夫,江湖上的確罕見。”柏雍微笑道:“僅僅是罕見而已?”郭敖也不去回答他,反問道:“既然七年沒有外人來過此地,你又在此做些什麼?”柏雍道:“我若不在此,就不會這些奇門遁甲了。”他這句話也說得很古怪,但郭敖聽懂了。奇門遁甲不但是罕見的功夫,而且威力極大。威力越大的功夫,便越難修習,當然便需要靜心,這裡無疑是最佳的場所。
郭敖注目著他,彷彿要從他清俊的容顏下看出點別樣的秘密來。他突然冷冷一笑道:“只練習奇門遁甲麼?不學人家嘯歌?”這一問憑空而來,莫名其妙,沈青悒忍不住一怔。
而柏雍臉上笑容不減,道:“清歌可娛佳懷,偶爾我也會唱那麼幾句的。”郭敖便不再說話,沈青悒突然之間,就覺得這小屋內的氣氛變了。方才是紅泥火爐,水沸蟹吐,很怡人的氣氛,現在卻一變而有了秋之肅殺,冷森森地直刺入人的骨髓中。
郭敖跟柏雍微笑相視著,他們的眼神都很淡漠,但沈青悒只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從兩人身上升騰起一股無形的壓力,迅速在這片小小的天地中展開。
柏雍眼睛若有意若無意地看了沈青悒一眼,笑道:“看來兩位佳客都對喝茶沒什麼興趣。”郭敖淡淡道:“我喜歡喝茶。”他突然提起那火爐上的茶壺,送到嘴邊一陣喝得光。那水燒得透開,壺外面一片赤紅,郭敖卻絲毫不覺,道:“但是有茶沒水,我就沒有興趣了。”柏雍道:“既然有茶沒水,那兩位且等我一會。”他也不等郭敖兩人說話,起身飄然走入內室。郭敖目注他的背影,臉漸漸凝重。
沈青悒悄悄道:“他是天羅教的人?”郭敖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只是覺得他很像一個人。”沈青悒道:“什麼人?”郭敖忽地又搖了搖頭,道:“這人你也見過…卻又有些不像。”他皺起眉頭,彷彿想到了一個難題,心下猶豫不定。
沈青悒笑道:“這個好辦,一會他出來了,我們想辦法試他一試。”郭敖沉道:“怎麼試?”沈青悒道:“你不是號稱劍神麼?跟他比劍!一個人面貌雖可能改變,但武功卻不可能變的,尤其是生死存亡的時候。你就要將他到這一步!”郭敖目光閃動,顯然也被沈青悒說動了。他突然打量著四周,道:“這地方我總覺得有些詭異,你且小心些,不要一會著了他的道子。”沈青悒點了點頭,道:“你放心,我比你聰明多了呢。”不一會子,柏雍從內室出來了。他方才的紅帶麻衣已經脫去,換了一身黑勁裝,一條金絲彷彿龍隱黑雲一般鐫於衣上,結出點點指頭大的金星。略一行動,那金絲就閃出波波的金暈,極為奪目。這一換裝,頓時於英中顯出幾分不馴的傲氣。
沈青悒一呆,道:“你方才是去換衣服了?”柏雍微笑道:“揖客有揖客的衣服,飲茶有飲茶的衣服,比試自然也要有比試的衣服。”沈青悒冷笑道:“你想跟我們比試?”柏雍笑道:“反正坐著也是坐著,何不動動手腳,互博一笑?”郭敖與沈青悒對望一眼,緩緩點了點頭,道:“比什麼?比劍麼?”有道是人要衣裝,柏雍換了一身衣服後,人便覺得俊逸了些,神舉止間疏放了很多,不似方才峨冠博帶時總覺冷冰冰的有些拒人千里之。
他這時展了展手,做了個蒼鷹飛翔的姿態,道:“比劍你比不過我。”郭敖哈哈大笑道:“這幾年來,你是第一個這樣說的。那比些什麼?拳、腳、爪、掌、指?”說到最後一個字,他中指倏然彈出,火爐上的茶壺倏然就破了一個。
只有一個。那個的斷口整齊無比,但的對面,卻又完好無損。郭敖一法通百法通,這時將劍法的要施展在手指上,卓然已成大家。他從讀了武當派的劍訣之後,深知柔能克剛的道理,便將體內蓬張狂的劍氣收束錘鍊,將百鍊鋼化作了繞指柔,功力又上了一個層次。這等只破茶壺之一壁而不傷其另一面的功力,若在幾天前,郭敖便不能做到。
柏雍搖了搖頭。沈青悒跟著冷笑道:“那你還能比些什麼?琴、棋、書、畫、毒?”說到這個“毒”字,她的手也是微微一抖,那火爐上的火苗突然暴起,暴起前是赤紅,暴起後卻就變成了冷森森的碧,將屋中照得一片綠意。
柏雍還是搖頭,道:“若是用這些我拿手的跟你們比,那不是很不公平麼?要比,就比項我剛學,還沒怎麼學會的。”郭敖皺眉道:“那是什麼?”柏雍臉上出了個神秘的笑容,道:“蹴鞠!”郭敖難得地張大了口,神怪異地看著他。沈青悒臉不屑,輕輕哼了一聲。
蹴鞠一詞,最早見於《史記·蘇秦列傳》中,蘇秦遊說齊宣王時言:“臨苗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竿、鼓瑟、蹋鞠者。”之前的殷商卜辭有云:“庚寅卜,貞,乎品舞,從雨。”之中的“品”據考證,就是蹴鞠之意。到了漢代,蹴鞠還被列入兵家,附會為“黃帝所作”演成二十五法。漢高祖劉邦的父親便是一名蹴鞠的好手,麒麟子有云:“鬥鞠新豐裡,爭喧皆酒徒。”即此謂。三國時候一代梟雄魏武帝曹,也很喜歡這些頑藝。《魏略》記載他才力絕人,手飛鳥,躬禽猛獸,嘗於南皮,一雉獲六十三頭。又言孔叔林好蹴鞠,太祖愛之,每在左右。唐時蹴鞠盛行於朝野。杜甫有云:“十年蹴鞠將雛遠,萬里鞦韆習俗間。”蹴鞠深受太宗、玄宗、文宗、僖宗的喜愛。傳到兩宋,更成立了很多專事蹴鞠的“圓社”大權臣高球便是因之得名復得勢。然而就是因為唐宋兩朝玩物喪志,這些小術便漸為有識之士不齒。明代蹴鞠之風已殺,雖仍或偶見,卻大多限於閨閣及浮華子弟玩習,方正之人,往往見之側目。大約武林中人,是看不起不會武功的凡夫的,這正如讀書之人看不起商賈百姓一般。於這蹴鞠一事,就尤為明顯。
習武之人真氣充盈,無論什麼樣的鞠,還不是一腳蹴成七瓣八瓣?所以郭敖此時聽見柏雍說要蹴鞠,登時大為不屑,這就如同高僧聽見小和尚要去偷吃狗差相彷彿。
柏雍見兩人不興趣,笑道:“原來你們還不懂功夫在詩外的道理。”郭敖搖頭道:“我只知道劍便是道理。”柏雍“嗤”了一聲道:“劍能解決的事情,永遠不是什麼大事。這樣吧,我們來賭點彩頭如何?”郭敖淡淡道:“這世界上已沒有能令我動心的東西了。”柏雍看著他,道:“真的麼?於長空的劍譜呢?”郭敖渾身一震,道:“於長空的劍譜?你…你怎麼會有?”柏雍不答,他的手指挑起,一指向郭敖刺去。這一指去勢甚緩,輕飄飄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但郭敖的臉卻凝重起來,因他已看出,這一招乃以指力而運劍術,劍意浩瀚聳達,氤氳乎磅礴,綿綿乎無窮,正是名家出手的先旨。
於長空教授他的時間不多,但這劍中要義,卻說得甚為詳細。柏雍這一指雖然簡單,但與於長空的教誨卻隱然暗含。
郭敖不敢輕視,深了口氣,也是一指刺出。
兩人手指舞動雖急,但絕不接觸,也沒有勁氣洩漏出來,只彷彿揮麈清談一般。沈青悒只覺一股極大的壓力透過來,壓得她心頭煩惡,無法呼。
沈青悒忍不住退了一步,那股壓力不但不消,反而更加沉鬱宏大,她一步步退後,不多一會,已經退出了小屋。兩人手指卻越轉越急,指間氤氳劍華也越轉越大,猶如兩條神龍,翻卷舞動於九霄之上。
郭敖的出手本已雄奇靈動之極,但柏雍的指卻更快,更靈,更捷!都到後來,這一手指已將郭敖的全身都封死。
他並沒有運用內力,只是單純的招數。甚至連招數都說不上,是褪盡了一切外表的劍意,是最實在的,絲毫花哨都沒有的劍之髓。這髓,與於長空的教誨隱隱相合,卻比郭敖現在所悟更深、更、更徹!他的手指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已將郭敖完完全全困住。
這是何等的劍法?
除了於長空,誰能留下如此劍意?
郭敖緩緩收指,他的臉已經變了。
沒有人能夠抵擋這樣的誘惑,尤其是用劍者。郭敖幼時曾得於長空指點數,便覺終生受益,自覺直到如今,還未跳出他當初那幾句話的窠臼,此時眼見柏雍劍意蕭然,有通達天地之能,哪裡還能忍耐住?
郭敖傲然道:“賭了!我若輸了,此生再不用劍!你要怎生比過?”郭敖號稱劍神,一身的武功都在劍上。劍對他來講,是兵器,是武技,也是職司,是本領,是自信,是生命。他此時以劍為賭,那是很看重柏雍的劍法了。
柏雍道:“蹴鞠有很多種比法,可以比賽誰蹴得高蹴得巧,也可以設立一個‘門’,只要先於對手就鞠蹴於門內,便可得勝。要怎麼比,自然是你選,免得說我做了手腳。”郭敖沉片刻,他雖然急得到於長空的劍譜,卻並不魯莽。自知於蹴鞠一竅不通,想來蹴高時並非憑著蠻力,而是有很多的竅門在裡面的。柏雍已研習多,想必深得其中訣竅,這一項,可就比不得了。於是答道:“那就比第二項好了。”柏雍微笑道:“那就請兄臺選定鞠門。”鞠就是球,鞠門也就是蹴鞠所入之門,便是致勝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