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迎春:不幸者的馬太效應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有一種現象叫“馬太效應”讓富有的更富有,貧窮的更貧窮,贏家步步通吃,攢雪球一樣聚斂他的權利,邊緣人物卻無法守住手中不多的擁有,只能看著它們像細砂從指縫間逐漸漏盡。
同是榮國府的後代,賈母的孫子女輩,寶玉和身上卻體現了這樣的兩極。
寶玉自不必說,賈王兩家聯姻的結果,賈府靠山元的弟弟,含著銀勺子來到世上只是個比喻,人家卻真是含著寶玉出世的。如此顯赫的背景,想不得寵都難,而得寵的孩子則比較自信開朗,生命裡光明的東西多而陰暗的東西少,雖然也可能會無法無天,但還有賈政的震懾著,王夫人的苦口婆心壓制著,加上到底讀了幾本書,他的放肆都在禮數之內,如此一來,成就了這麼一個人見人愛的富貴佳公子。可以想像,若不是賈家整體敗落,賈寶玉的人生自然是良循環,越走越寬暢。
正好相反,她是賈赦的女兒,賈赦於兒女份上尋常,不大可能得到父愛,母親是一個妾,而且又早死,在母愛上也不可能有很多的獲得。更奇怪的是,從小苞著叔叔嬸孃生活,要說是因為賈母喜歡孫女,帶在自己身邊吧,也沒見她對有多少憐惜。與惜也不同,別管正出庶出,有沒有情,都算有父母的,這麼跟著叔叔嬸孃也不算事啊。想來是賈赦與邢夫人懶得管她,放在親戚家倒也省心了。
可以說,是在“三不管”的狀態下長大的,這種生存狀況,使她自卑怯懦,習慣了收縮自己,縱然有些天分也被壓抑,因此缺乏格魅力。她第一次出場,是和探惜一道出現在黛玉的眼中,書中這樣形容:肌膚微豐,和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倒也是個美女,起碼皮膚很好,可是但凡富貴之家的小姐,風吹不著太陽曬不著的,又有薔薇硝茉莉粉之類搽著,皮膚都不會差到哪裡去。西人所著《格調》裡也說,上層社會的相貌平均值高於底層,單是相貌尚可不說明什麼。
探的描寫便極顯格魅力,前幾句雖同樣像舊小說裡描寫人物的套話:削肩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明顯比要出眾,更何況:顧盼神飛,文采華,見之忘俗。
除去惜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不算,這兩位小姐的對比,高下自見,勝負可分。
不但沒有張揚的神面貌,才能上也平平,第二十二回一家子兄弟姐妹做燈謎,惟獨有與賈環做得不像,元都猜不出來,文中只說賈環做得不倫不類,惹得眾人笑話,想來做得也好不到哪裡去,不過給她留面子罷了。
因為不曾被愛過,也不知道怎麼討人喜歡,於是愈加沒人疼愛,的人氣軌跡正與寶玉相反。
沒有人體諒她的孤單無助,賈赦本懶得管,邢夫人只恨不像探那麼爭氣,不給長房掙面子,還有一個老祖母,但一則賈母不喜歡賈赦,估計也受了連累,二來這位老祖宗子孫那麼多,個個都要來爭取她的疼愛,久而久之,這份親情也變得居高臨下,要孫子孫女們來競爭。漂亮體面的,聰明活潑的,分到的就多一些,她自然不會給多一些憐惜。
北靜王妃來拜訪,賈母只叫釵黛與探姐妹會見,這偏心太明顯,連邢夫人都看不過眼,當然也因為大房失了體面,她攢了一肚子悶氣,書中說倒是無所謂,她真的無所謂嗎?只不過她有所謂又能如何?
長輩如此且罷了,大觀園裡最是多情的那一夥人,對於亦是同樣疏,寶釵一向溫厚著稱,凡事都想得周到,對於卻懶得敷衍。第三十七回,眾人成立詩社起雅號,黛玉寶釵乃至探的號都有那麼多說頭,輪到,她自謙不會作詩,寶釵便說,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就完了。寶釵以這般輕浮的口氣打發二位,足見她們在她眼裡都不大有分量,惜年齡較小也罷了,對於這位二姐姐怎麼如此不恭敬?
第四十九回,只因寶琴等人來到榮國府,寶玉便興興頭頭要起詩社,探說二姐姐還病著呢,寶玉張口就說,二姐姐又不大作詩,沒有她又何妨?呵呵,這會他並不知道寶琴她們就一定會作詩,詩社云云,不過是享受風花雪月的形式罷了,寶玉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可以看出這個姐姐在他心中的真實分量。
總而言之,凡落到頭上的都是最壞的,她的媽最刁惡,不但是聚眾賭博的大頭家,還拿了她的累金鳳去做賭本,她的丫鬟最平庸,無論是司棋還是繡橘,都缺乏光彩,和探的侍書本沒法比,後者雖然沒出現幾次,但單看她諷刺王善保家的一節就何其大快人心?繡橘和媽媳婦的對嘴就沒有這等清楚利。
居住在紫菱洲裡的,似乎從沒有過青歲月,永遠是涼淡單薄的,一陣又一陣寒意透進來,四下透風,漂泊無依。她蜷了又蜷,恨不能蜷到自己的身體裡,仍不到一點暖,既然這樣,就將寒冷視為正常吧,她不做風花雪月的文章,只讀“太上應錄”將現實不幸推到哲學的高度上,彷彿就能解決掉。
然而,命運總不放過,即便她躲到一隅,也會找上門來。賈赦使了孫紹祖家五千兩銀子不想還,想了一個變通的法子,把女兒許配給孫家。中山狼孫紹祖是這麼說的,結合賈赦一貫為人,倒有幾分可信。
沒有挑細選,沒有認真打量,“娶親的子甚急,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就這麼匆促地嫁掉了,匆促到連一個生都寫得花團錦簇的《紅樓夢》,也沒怎麼描述這位千金小姐出嫁的排場。她所有的親人都眼睜睜地看著她朝火坑裡跳,保持著理的緘默,賈政好歹還勸緘過賈赦幾次,賈赦不聽倒也罷了,最冷淡的要數賈母,唯一能夠挽回命運的人,明明並不滿意這位孫女婿,卻說兒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況且她是親父主張,何必出頭多事。為此只說“知道了”三字,餘不多及。
賈母是這麼不多事的人嗎?賈政教訓寶玉,也是親父教導兒子,她怎麼就心肝兒地哭天喊地,不惜要與賈政決裂?她是對這個孫女無所謂,生也罷死也好,只要不要她負責就成。
的人生繼續降落,不過比以前加快了速度,先是被丈夫凌辱打罵,最後是“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梁”對於她的死,讀者如我沒有一絲驚訝,她的一生都在下降著,在不幸的旋渦裡挪移躲閃,如今,終於落到了最低點,她這一頁,可以就此掀過去了。
魯迅先生說,鞭撲底下的囚徒決不會用一篇妃紅儷白的駢體文來傾訴痛苦,高“飢來驅我去…”的陶淵明,其時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同樣,真正置身於“風霜刀劍嚴相”之苦境的,反倒從未試嘗用詩歌來直抒臆,相對她真實的苦痛,詩歌是個可笑的東西,她一生都在嘗試的,是麻木自己,讓自己能夠忘記,可惜命運得太緊,她無法再做任何努力。
可笑的是寶玉表達對於這位“二姐姐”之不捨的那首詩: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
蓼花菱葉不勝愁,重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汙棋枰。
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這首詩羅列景緻散亂無稽,後面的一聲嘆也不懇切,很有些為寫詩而寫詩的意思,錢鍾書說文人最喜歡有人死,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寶玉也不能免俗地為晴雯寫過誇張的祭文。生離雖不如死別做詩趁手,也大體堪用,寶玉怎麼捨得不寫一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