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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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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她死死摟住的鶯哥終於低頭來看她,濃黑瞳仁裡映出她的模樣,同垂落到眼前的海棠花枝沒有兩樣。錦雀哽咽氣息吐在她耳旁:“姐,我們離開這裡,容潯不是你的良人。”鶯哥背靠著假山,紫的錦繡長裙上織出大幅蝶戀花,意融融的一副好圖案,穿在她身上只顯得冷淡。錦雀緊緊貼在她身上哭得氣息不勻。她頭枕著一塊凹下的山石,微微揚起下巴,看著高遠藍天,輕輕笑了兩聲:“你可知道。家養的殺手離開自己的主人,後果是怎樣五年,我為了容家,樹了太多的敵。”死死貼住她的妹妹卻驀然抬頭:“藉口,你不願意離開,因為你喜歡容潯,對不對”她眼中驟現冷意。

錦雀抱住她,牙齒都似在打顫:“我會向你證明,他絕不是你的良人。”她放下要搭住她肩膀的手,仍是微微抬頭的模樣,眼中映出大片火紅的海棠花,聲音聽不出情緒:“錦雀,這麼多年,我不在你身邊,你是不是很寂寞”錦雀的證明來得十分快捷,快得就像她姐姐手中的刀,假使在其他事情上也能有如此效率,早就成為一代自強少女。

不過前提是五月十六那夜的刺客也是她所安排。但這樣我就把人心看得太險惡,也許這一切只是天意,錦雀不過借了天意的勢。

天意讓只開於剎那的優曇花盛開於那夜容府的剪園,天意讓容潯忽然來了興致攜著錦雀遊園賞月,天意讓不能安眠的鶯哥深夜跑來剪園的池子裡灌磨隨身短刀,天意讓刺客在他們三人不期然相的視線裡驀然出現。

要說容潯領廷尉之職,掌管大鄭刑獄,府上時有刺客造訪,大家都已經習慣,實在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只是這次刺客的目標乍看卻並不是容潯,月下劍光似刁鑽蛇影,竟直奔跪在池邊的鶯哥而去。

這一擊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若鶯哥不是多年殺手,說不定就此絕命,幸虧每天研究的就是如何殺人以及如何貼著敵人的刀命,憑著多年本能貼地一滾。險險躲過。

於刺客而言,最要緊的就是發難那一刀,既然先機已失。要再把目標死談何容易。就在鶯哥提刀相抗之時,卻有另一道劍影直刺容潯背心。

我才反應過來是一雙刺客行事,前者不過是為牽制住她,後者辦的才是正經事。但他們遠遠不瞭解的是,容潯的身手其實遠在鶯哥之上。

黑衣的刺客不敢置信地盯著穿而過的長劍,似乎並不明白為什麼方才還背對自己攬著那紅衣少女全無防備的廷尉大人,頃刻間就要了自己的命。但眼神裡忽然顯出最後一絲狠辣,使力一拋,推著手中利劍朝正與另一名刺客纏鬥的鶯哥直直釘過去。

“姐――”一聲驚呼劃破半個剪園,呼聲中錦雀朝著急馳的劍尖飛撲而去。利刃穿腹而過,發出極悶的一聲。

與此同時,鶯哥的短刀狠狠劃過與之纏鬥的刺客頸項,刺客的長刀亦穿過她的肩胛骨,牢牢地直釘到劍柄處。血順著衣襟蔓過口,幸好是紫的長裙,也不容易看得出,她抬眼向方才響起驚叫的方向望去,正見著容潯顫抖著雙手將倒在血泊裡的錦雀摟在懷中。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模樣,其實那刀雖刺中腹部,看著嚴重,卻並無大礙。她十八歲那年也受過這樣的傷,在上躺半個月也就過去,只是痛得有點受罪。

錦雀在容潯懷中小貓似的呻:“痛我痛”容潯的頰緊緊靠住她額頭,嗓音低沉喑啞:“別怕,我在這裡,我們馬上去看大夫,乖,忍著點。”小心翼翼將她抱起來。

她輕輕地哭了一聲:“姐姐姐”緊蹙雙眉的容潯終於回過頭來看了眼鶯哥。

蒼白的鶯哥勉力笑笑,撐著走近一些:“我在這裡。”頓了頓又道“我沒事。”錦雀終於放心地暈了過去,而容潯身子一顫,眼中驀然出現的是彷彿就要失去什麼天底下最貴重東西的驚惶。

她愣了愣,淡淡看向他:“不是什麼大傷,她只是暈血罷了。”他卻本沒有聽進她的話,看也未再看她一眼,旋身問已抱著錦雀匆匆而去。

她看著他的背影,終於力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而後整個人都躺倒在池塘邊上,有裙裾落入池水中,似一片紫的荷葉,刺入肩胛的利劍就這麼被身下泥地生生頂出去,又在骨頭裡磨一次,她終於悶哼出聲,睜眼塑著墨天幕裡漫天繁星。想起十六歲生時容潯的那句話:“月娘,為了我,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她笑出聲來:“你終於還是不需要我了。”無人應答,偶有夏蟲嘶鳴。她止住笑,將手舉起來,仔細看十指間沾滿的血痕:“我其實真的,真的很討厭殺人”星空下驀然優曇花開,襯著冷月湖光,綻出幽幽白蕊,似雪做的秋花采了月。躺倒在優曇花中的鶯哥緩緩閉上眼睛,用手蓋住,半晌,十指移開處有淡淡的淚痕,眼中卻黑白分明,一絲情緒也無。

這就是一個殺手的軟弱,即便是軟弱,也是軟弱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連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

錦雀的傷的確不是什麼大傷,但因身子比不得姐姐厚實,仍在上躺了一月有餘。此後,容潯少有招鶯哥隨侍,如同容府沒有這個人。

聽說有其他殺手出任務時想同鶯哥搭檔,主動向容潯提起,他容淡然:“容府裡沒有不能護主的護衛,更沒有靠他人做靶子才活得下來的殺手。”他就這樣捨棄她,甚至懶得通知她一聲。

他是主,她是僕。自他在那個冬夜救下她開始,她就把命給他,他也只當握在手心裡的是一條命,一個屬於自己的東西,想要便要,想扔便扔,沒有想到那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一顆真心。

九月鷹飛,王家圍獵。錦雀終於好得利索,容潯擔心她在府裡悶得太久。帶她去散心。大約年不利,一散就散出問題。這幾乎是意料中事,只怪容潯不夠小心,不知道財不白,才女也不能白,何況錦雀這樣多才多藝。

圍獵中,景侯容垣的小雪豹不慎,不知被哪裡來的箭所傷,正好讓懵懂路的錦雀救下,看似只是尋常好人好事,但第二,前爪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小雪豹便由宮中的宦臣抱著送進了容府。

景侯之父靖侯因一頭雪豹與其母夏末夫人定情,是傳遍整個鄭王室的風月美談,容垣身邊的小雪豹正是當年那頭雪豹的子孫,將其送入廷尉府,其意不言自明。簡單來講,就是景侯容垣看上了錦雀,暗示容潯可將府上的這位女眷送入王宮。

當夜,鶯哥收到容潯下任務專用的秘信,這還是三月裡頭一回,掛在牆頭的長短刀久不飲人血,都失了戾氣。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卻驀然生動,溢出琉璃般的華彩。信封在手中顫了好一會兒才被緩緩打開。昏黃燭火映著白紙黑字,尋常難以動容的鶯哥紅潤臉龐忽然血盡褪,眼中的華彩也瞬間熄滅,撐著桌案几跌倒,良久,卻輕輕笑了兩聲,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清晰地影出一行字。龍飛鳳舞、蒼潤道勁:“代錦雀入宮。”她拿著那封信看了許久,將它靠近燭火,火苗上來,頃刻化為灰燼。

那一夜,浮月當空,星蒙如塵。容潯的清影居再次來刺客,不愧全大鄭被暗殺次數最多的朝臣,也可看出廷尉這個職業著實高危。月影搖晃梧桐,沙沙聲寂寥如歌。容潯靜靜立在書案前,手中還握著一方墨石,燈臺的蠟燭被刀風所滅,燭騰起兩抹青煙,鶯哥的刀穩穩貼住他的脖頸。

他抬頭看她:“我沒想過,你的刀有一天會架在我脖子上。”她笑笑:“我也沒想過。”風吹得窗欞重重一響,她微微偏了頭,帶了疑惑神:“你不害怕,因為你覺得我不會殺你,你不相信我會殺你,對不對”他卻只是看著她。

她身子極近地靠過去,幾乎將頭放在他右肩,假如將仍未放鬆貼住他左側頸項的刀刃忽略不計,那簡直就是一個纏綿擁抱的姿勢。她的聲音輕輕響在他耳邊:“我也不相信。”語聲多麼輕柔。語畢動作便多麼兇猛,剎那間手中短刀刀柄已付到容潯手中,她握住他持著刀柄的右手,直直向自己口刺下去。刀尖險險停在膛一指處,鮮血沿著容潯緊握住刀鋒的左手五指匯成一條紅線,他蹙緊眉頭,低沉嗓音隱含怒意:“你瘋了。”她瞧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好一會兒,恍然大悟似的:“我沒瘋,我很清醒。你看,我還知道哪裡是一刀斃命。”她語聲既輕且柔,響在這暗淡夜裡:“容潯,我殺不了你。你救了我,救了我們一家,這樣的大恩,我是不敢忘的,為你做什麼事都是該的,是報恩,報活命之恩,養育之恩。可你讓我做這樣的事,讓我代替錦雀入宮,嫁給你叔叔,只因你捨不得錦雀。”她頓了頓。邊隱含的笑意像她十五歲那樣乾淨無瑕,卻只是一瞬,那笑繞進眸子裡,綿密如萬千蛛絲,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她看著容潯,緩緩閉了雙眼,握住他的手對準自己口:“殺了我,我就自由了。”月影被搖曳的梧桐扯得斑駁,她想自毀,他卻緊緊握著刀鋒不放開,五指問浸出的赤紅匯成一股細,滴答跌落地板,他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我不要你的命。代錦雀入官,再為我做這最後一件事,從此以後,你就自由了。”她雙眼驀然睜開,正對上他哞中難辨神,似不能置信,終於,眼淚撲簌跌落。

子算不上平靜,忍了這麼久,只因有不能傷心的理由。這樣的一個人,哭也是哭得隱忍不發,只淚水珠子般從眼角滾落,無半點聲息。短刀落地,哐噹一聲,她看著地上那攤血,困難地抬頭:“容潯,你是不是覺得,殺手都是沒有心的”他沒有說話。

她慢慢蹲在地上,似耗盡所有力氣,昔的威風和嚴厲一時蕩然無存,瑟縮得就像個孩子,全身都在發抖:“怎麼可能沒有心呢,我把它放在你那裡,可容潯,你把它丟到哪裡去了”又像在問自己“丟到哪裡去了”~半:浮生:他身形一頓。半響,將未受傷的那隻手遞給她:“先起來。”她怔了怔,滿面淚痕望著他,卻無半點哭泣神,微皺著眉頭:“我一直想問一句,這麼多年,我在你心裡算是什麼”良久。他緩緩道:“月娘,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她極慢地抬頭,極慢地站起來,方才的軟弱已全然不見蹤影,彷彿那切切悲聲只是一場幻覺。紫衣袖擦過佈滿淚痕的雙眼,拂過處又是從前冷靜的鶯哥。她看著他。像是認識了一輩子,又像是從不認識,許久,眼中浮起一絲冷淡笑意:“我為你辦這最後一件事,我再不欠你什麼。”她大步踏出房門,門檻處頓了頓:“容潯,假如有一天你不愛錦雀了,請善待她,別像對我這樣,她不像我,是個殺手。”由此看出信任這東西彌足珍貴,不能隨便施予,就如鶯哥,盲目相信自己是容潯最特別的人,因她是容家最好的殺手。

是她將自己看得太高。將容潯看得太低。不幸的是從十一歲到二十歲,足足九年她才看明白這個道理。萬幸的是她終於看明白了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