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氤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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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終於見到了那坐於案後的人。那個讓她心跳立時如擂鼓般的人…那場千里相送啊千里相送,那此後的雪雨風霜讓她都甘之如飴地守候…
可她忽然看不清了那個人。那個人皇冠、袍子上也是那氤氳的四海翻騰、蛟龍隱沒的花紋。
她居然看不清那個人!
京娘心裡長叫一聲:氤氳使,你害了我的胤!
可她還是勉力鎮定地走到那案側。她知道那侍於案前的就是氤氳使,她跪下身,將薄冊放在大案之上——她一定要殺了這個讓自己心中清朗皎明的胤變得如此渾噩靡爛的氤氳使!
胤的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只下巴一點,就示意她出去。
京娘一咬牙,就於此時出刃。她的肘間刃都沒出袖,一肘就向那侍立於側的氤氳使腹間刺去。
氤氳使大叫了一聲,即退,刃卻已刺入他腹中徑寸。京娘一臂橫擺,把那傷口直豁了開來,然後撲身而起,直向那要退向胤身後的氤氳使追擊而去。
她的肘間刃已出,這一招憑險而發,勢不容瞬。可胤忽然動了,他急切之間抓不到什麼,卻抓起玉璽一璽就向京娘肩頭擊去。京娘只聽到自己右肩骨“咔”的一聲裂了,她不管,還要殺那氤氳使,可肘間刃卻被胤左手的硯拍死在了案上。她可以反擊,她的功夫還是要強過於他。可她不能傷了胤。她無奈之下大叫:“他是煙火教的氤氳使,是受南漢王所派,來刺殺你的!”胤一愣,“你也知道?”京娘更一愣:——那麼說,你早知道?
卻見胤全像看一個陌生人似地看著她,微笑道:“朕當然知道。只是他現在已自首了。他現在為朕做事,這宮中的佈置,有他,才顯得如此氤氳有勢——你卻是誰?”京娘怔在那裡:是呀,我是誰?
——如果連你都不認識我了,那我是誰?
她幾乎都想狂笑,可心底一個冷靜的念頭忽冒了出來:可你又是誰?
——我拼死相護,為你擋住了一次又一次的險境,可終於重見,終於重逢,我怎麼已認不出你是誰?
你是誰呢?你…怎麼已沒有一點點像當初我心裡的那個胤?
一行淚水忽然從京孃的眼角下。
不多,就一行。她曾幻想過無數次他們的重見。無論多旎的,多傷懷的,多漠然的…卻從沒想過會是如此的、愴然一面。
那行淚無端而出,不只怔住了她,也怔住了那坐於皇位的人。
他怔怔地看著她:“怎麼,我覺得你有點眼?南漢早已降服,不足為慮。氤氳使現在已為國朝爪牙。你收了兵器,朕赦你無罪,先說說你是誰?”京娘卻看著躲於“胤”身後的氤氳使,那麼狡猾、膽怯、汙穢、又猥瑣的樣子,躲在那依舊堂堂,卻更有威權、更加雄悍的胤背後。
可那個胤她早已不識。
——她覺,他們已融為一體。
那一刻,京娘心裡的覺如地動山崩。
那威嚴的大殿好似忽然裂了,殘磚碎瓦一齊壓下來,一切的木石埋葬了她一切的…從前。
她心中恍然地想:原來,他們已成一體。她忽然第一次冷醒地想到:沒錯,昭義節度使已平,淮南節度使已平,二李已平,荊南已平,周保權已平,後蜀已平,南漢已平…胤越來越強大了,越來越像一個男人中的神。
——那麼對於他,現在,其實已沒有敵人?枉自己一直如此切切念念的擔心他如幼小,可其實,他現在面對的是個“無敵”之境。
他渾濁著,包容著,彌合著,氤氳著,正把整個天下如他嚮往般的包容於一體。只是那一體雖大,雖一切俱有,只是…再沒有當初那個“他”了……那個她心中的“他”了。彷彿一道陽光照亮了自己腦中的靈骨。京娘忽然放手,放了她多年未曾暫棄一刻的肘間刃,失了神地一步一步向後退去。
胤似乎那一剎那間也認出了她。可那只是一瞬間的閃亮,然後,彼此間更覺滄海遙隔,泥滾滾。她趟不過去,他也趟不過去。
他打了個手勢,似乎想留住她細說。
可那手勢也是不徹底的。
京娘卻只在腦中轟塌著:他不需要我了,他已不再是“他”我即不再是“我”他不是我那個“胤”那我又還需要他嗎?
多年重逢,原來就是這樣無語倒退,全然失措的愴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