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一章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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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平門用陰沉的眼神望著蘇妙。
蘇妙好像沒受到似的,坦然自若,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手中的工作,將炒鍋上火,在鍋裡注入豬油,燒至六成熱時將五花皮朝下炸成金紅,取出來控油,這時候才將切成薄厚適中的片。
東平門冷冷地注視著她,她不抬頭、不望過來、也沒有對在和他同臺時跟他做同樣的菜餚這件事覺到不安或是心虛。
東平門有種她是故意這麼做的覺,這種覺讓他非常不舒服,可面對這樣的突發事件他什麼也做不了,更不知道該說什麼,心中不由得煩躁起來,勉強壓抑住,他低下頭,取了扣碗一隻,在碗底抹上豬油,將切好的五花片一片一片芋頭整齊地碼在扣碗裡,均勻地灑上糖、鹽、蘿蔔絲、茴香籽、花椒等香料,待香料將和芋頭扣住之後,他將扣碗放進蒸籠裡,以旺火蒸。
從工序上看,這並不是一道難做的菜餚,烹製時所使用的食材也不是什麼罕見的東西,蒸是家常菜裡最常見的烹飪形式,蒸家家戶戶都會做,在梁都決賽第一戰的最後一場選擇這一道從各方面來看都不足以讓人覺得驚豔的菜餚,不單單是評審們覺得有點失望,臺下的觀賽者亦很失望,他們還以為這最後一場能看到什麼有意思的場面,結果比賽的過程卻是如此普通,當真是因為勝負已定,所以比賽雙方都沒有想要繼續比拼的勁頭了?
“啊呀,仿製菜呢,蘇二姑娘這是要學我嗎,鄙人真是倍榮幸呢!”輕盈的嗓音自身旁傳來,擾了回味看比賽的興頭,回味皺了皺眉,扭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穿蒼綠綢衫,間綁了一石青虎紋帶,看起來人模人樣的矮子。
到了梁都的佟長生果然和在豐州時不一樣了。
回味冷哼了一聲,將目光放在賽臺上,語氣輕蔑地說:“她會學你?你太自以為是了,矮子!”佟長生的臉有一瞬的僵硬,不過他很快就緩了過來,在與回味相隔兩個座位的位子上坐下來,眼睛望著賽臺,用只能兩個人聽見的聲音笑地說:“從前蘇二姑娘常說仿製別人做的菜是最沒意思的事,這最沒意思的事她卻在梁都決賽上做了,鄙人真心佩服蘇二姑娘的勇氣。”回味看著他,冷漠地道:“你的仿製永遠只是仿製,而她,即使是仿製也勝你一籌,不,我說錯了,你本無法與她相提並論,實力不是在同一道線上的。”佟長生的臉比剛剛被叫做“矮子”時更加難看,雖然在笑,卻是皮笑不笑,他看著回味,用十分疑惑的語氣問:“蘇二姑娘的手藝確實好,可蘇二姑娘的好手藝似乎與小少爺沒什麼關係,為何每每說到蘇二姑娘的手藝,小少爺卻像是自己無敵一樣驕傲得意?依我看,小少爺的手藝同樣不如蘇二姑娘,說句冒失話,鄙人覺得憑小少爺的手藝配蘇二姑娘是蘇二姑娘虧了。當然了,小少爺跟我們這些靠手藝吃飯的不一樣,畢竟小少爺最終的歸宿是瑞王府,跟我等庶民完全是兩個階層的人,從這方面看是蘇二姑娘賺到了。”回味很火大,這小子在不遺餘力地挑撥他和蘇妙的關係,先是暗示他是吃軟飯的小白臉,而後又明確地把蘇妙說成是貪慕虛榮的女子,因為他的出身,所以和他在一起是她賺到了。對佟長生回味是既討厭又鄙視,討厭的是佟長生那一副永遠都在算計的黑心腸跟他的弟弟一樣,甚至比他弟弟還要會算計;鄙視的是佟長生膽怯無能的拐彎抹角,每次想到這裡回味都忍不住想冷笑,他也確實冷笑了一聲。
這聲冷笑讓佟長生的心裡很不愉快,他皮笑不笑地問:“小少爺笑什麼?”回味抬起眼皮子瞅了他一眼,不屑地冷笑道:“不管你做什麼,這輩子、下輩子、幾輩子她都不會心儀於你,你、還有你那個最愛裝腔作勢的弟弟都死了這條心吧。”這一回佟長生的臉刷地變了,回味都不用仔細觀察就看出來了,於是他的心裡突然產生了很幼稚的暗,角微勾,他用看失敗者的眼神看著佟長生。
佟長生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怒火差一點就要飈出來了,他勉強忍住,臉很難看地強笑道:“小少爺這是說哪裡話,蘇二姑娘確實是個好姑娘,可是與鄙人的愛好不同,再說就算有天大的膽子,鄙人也不敢跟自己的主子搶女人。”
“主子?”回味冷笑了一聲,“主子”這個詞他說的順暢自然,彷彿習以為常似的,正是這一點才讓人覺得戒備並反,他圓滑狡詐的做派甚至比某些朝臣還要令人厭惡。
“昨鄙人剛剛與小少爺達成共識,不是麼?”佟長生笑地說。
回味眸沉冷地看了他一會兒,沒有回答,只是輕蔑地哼了一聲,撇過頭去。
東平門站在賽臺上,他在抬頭時看到了一個人,那人突然出現在場邊的角落裡,正充滿擔心地望著賽臺。因為距離太遠,那人並沒有發現東平門注意到他了,東平門站的高,對那人又悉,很容易便看出那人正在擔心自己,於是心變得比剛剛更加煩躁。
那人是他的弟弟東平廣,看到許久未見面的弟弟,一瞬間,有許多記憶一齊湧入腦海,讓他差一點窒息。
今的主題是“憶”真是好主題,拜這個主題所賜,他想到了許多不願意去想的往事,並不是他刻意去回想,而是那些被他塵封在心底的記憶突然出現,彷彿被什麼召喚了似的,破解了封鎖,躍然而出。
蒸籠內香芋扣的香氣比剛剛更加濃郁,隨著那香氣越來越濃郁,各種錐心的往事漸漸上湧,一寸一寸地在穿刺著他的心,讓他不得不用跳躍著的呼方式去呼。
香芋扣在上蒸籠之後,只要用旺火蒸上一個半時辰即可,因為最後一道工序非常簡單,只需要準備相應的份量放進蒸籠就可以,所以在這之後等待菜成的過程中,東平門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空閒的思考時間令他難以忍受,可是他卻無法擺脫這存在強烈的束縛。隨著香味越發濃郁,回憶的重量越積攢越多,那重量牢牢地壓住了他,濃厚的香和香芋的甜香漸漸從蒸籠中隨著白的熱氣沁出來,在積攢了一定的濃度之後,開始向評審席上擴散,不知不覺便引了評審們的注意,評審們忘記了談,不由自主地被傳來的香味引。因為是兩道相同的菜餚,香醇的味道比之前的比賽多出一倍,也濃厚了一倍,這樣的香味傳入每一個人的鼻子裡,就像是有一柔軟的手指輕輕地彈了一下體驗者的內心,不經意間,體驗者的心竟被這一縷甘香撥躍動了一下,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好香的味道!這是蒸吧,蒸會有這麼香嗎?”評審席上開始出現騷動。
“這味道好!我怎麼覺得在哪兒聞過?”尚膳監的副總管劉二河用力了鼻子,更用力地了鼻子,因為香氣濃了起來,微微悉的味道讓他覺得很在意。
與他一同前來同是作為本屆梁都評審的尚食局總管鄭尚宮沒有急於回答,而是靜靜地受了一會兒,忽然心頭一動,有一瞬她居然眼眶微紅:“這個…”
“怎麼?”劉二河莫名其妙。
“蒸的味道。”
“本來就是蒸的味道。”劉二河說,他不敢出鄙視,但的確覺得鄭尚宮是不是突然神志不清了。
“蒸啊,小時候我娘常常做蒸給我吃,雖然不是和香芋一起蒸,但透過蒸籠散出來的這股子蒸的香味跟我小時候的那種覺特別像。”鄭尚宮慢慢地說著,好像在一瞬間想到了許多小時候的事,漸漸地覺得傷起來。
劉二河因為鄭尚宮突然改變的情緒微怔,莫名地一顆心沉靜下來,在沉靜時靜靜受,在這一刻,心絃突然被撥動,他終於明白了這股悉來源於哪段記憶:“我說呢,怎麼有點像我家那個婆娘做出來的蒸味道!”
“劉副總管家也常常蒸麼?”
“難道賀大人你家不蒸?”
“不不,我家每年中秋、節都會做香芋扣,也是先過了油再蒸,真沒想到,我老家那邊的菜竟然在梁都看見了。來了梁都之後雖然賤內年年都會做香芋扣,但年年都吃也不覺得是什麼好滋味,沒想到冷不防這麼一聞,居然想起小時候了。”賀大人笑著說,後面的心裡話他沒好意思往外說,這一刻他不僅想到了小時候香芋扣的滋味,同時竟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他那個每年都會做香芋扣祭祖過節的夫人。
評審席就像被突然下了魔咒一樣,毫無預兆地陷入了熱烈的討論中,居然都是在討論自家的母親或子所做的蒸,淨明法師和姜大人看了半天,呆了一呆,而後驚詫地對視了一眼,姜大人滿眼震驚,望著賽臺上的兩個人,悄聲驚歎道:“好厲害!雖然‘憶’這個題目是我出的,我完全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淨明法師亦驚奇地望著賽臺,花白地眉揚了一揚:“‘憶’…嗎?”二十份香芋扣幾乎是同時出鍋,利落地裝盤過後,訓練有素的夥計上臺來,有序地送菜。
照舊是東平門的菜餚先上,東平門看著夥計將最後一盤菜端走之後,雖然他沒有明顯地鬆一口氣,但是完成最後使命的覺很明顯,他用溼布巾緩慢地擦拭著手掌,頭微揚,沒有看評審席,而是望著頭頂多雲的天空,彷彿並不關心評審席會對他的菜餚做出怎樣的評價。
蘇妙看了他一眼,頓了頓,端起料理臺上最後一盤香芋扣,轉身,徑直走向東平門,無聲地將菜盤放在他面前。
一直在關注著蘇妙的人因為她突然且並不怎麼合乎常理的舉動微怔,回味眉微蹙,就連一旁表情一直是遊刃有餘的佟長生在望見這一幕時職業習慣發作亦被引了目光,不解地望著賽臺。
主動請對手試品自己的菜餚,不止比賽中,就是在平常也是極罕見的。
東平門望著面前微甜酥粉的香芋扣,微怔,他知道蘇妙的目的卻不明白她這麼做的意義,遲疑了片刻,他選擇拿起筷子,夾了一片扣,慢慢地放入口中。
從結果上看,他輸給了蘇妙,在最後一刻品嚐戰勝自己的人所做的菜餚,試著瞭解一下對方勝利的理由,這未嘗不可,雖然對於這個理由他並不是特別想知道。
油亮軟滑的扣入口,落在舌尖上,彷彿一觸便融化了,就是這樣的口,甜糯香軟,細膩油潤。這樣的口並不稀奇,入口即化這種事對於名廚來說是手藝的基本。滋味上,爛而不糜,已經飽了芋頭的甘甜味道,雖肥卻不膩,汁淳厚,軟爛酥滑,甘香可口。但是這些都不是能夠讓東平門震驚的部分,東平門震驚了,他的震驚卻是因為這一道香芋扣裡包含著的那令他覺得最為悉的味道。
全身的孔彷彿都因為這一刻的震驚擴張開來,手心溢出汗珠,他的心跳得飛快就像一面鼓。黑灰的眼睛倏地睜大,他一把抓住蘇妙的胳膊,用力地抓住,臉因為過度震驚扭曲的角度正面看來有些可怕,他的情緒非常動,有內心底洶湧的記憶不斷盤旋而出的痛苦和駭然,那些痛苦和駭然中不停轉著的是讓他越發痛苦的繾綣溫情,他無法承受,因而更加狂躁,他死死地抓住蘇妙的胳膊,瞪著一雙眼睛,高聲吼叫,大聲質問:“你為什麼會做出她的味道?”臺下因為這突然的一聲吼叫陷入混亂,評審席和觀賽席一片驚詫愕然,回味不明所以,見賽場上情況突變,霍地站起來,眉緊擰。
只有蘇妙依舊很平靜,她坦然地望著東平門的眼,直到他因為她的平靜漸漸平靜下來,剛剛的劇烈反應似乎用盡了他的全部力氣,在平靜下來的一刻,全身無力,他鬆開蘇妙的胳膊垂下雙手,亦垂下頭,只有嘴裡還在喃喃地問著:“你為什麼會做出她的味道?”蘇妙望著他,淺淡一笑,頓了頓,輕聲回答:“香芋扣是粵州名菜,你用的是粵州地區最傳統的製法,可使用傳統制法是永遠也做不出她的味道的。”
“為何?她可是粵州人。”東平門眉頭緊擰,沉冷地盯著她,憤懣地追問,對她的自以為是他很是厭惡。
蘇妙明白他的厭惡,卻不惱,她低笑出聲,用無奈地眼神看著他,認真地回答說:“你真傻呢,你是魯南人,她是粵州人,粵州菜偏甜,魯南人愛鹹,她自然會在做的時候按照你的喜好改變做法,她做的香芋扣不是粵州的香芋扣,而是你愛的香芋扣。”東平門呆住了,他木然地望著她,即使想破了腦袋他也想不出原來答案居然是這個,他甚至覺得她是在胡說,但她的確做出了他最為悉的味道。他轉動了僵澀的脖子,將目光又一次落在桌上那盤澤紅亮散發著誘人香味的香芋扣上,支撐在料理臺上的手指泛起青白,能夠很清晰地看到他手背上突起的青筋。
蘇妙半垂下眼簾,沉默了片刻,突然輕輕地問:“你還在為她沒有寫信讓你趕回來這件事耿耿於懷嗎?”東平門渾身一震,他用可怕的眼神看向她,冰冷的眼神似帶著殺氣。
蘇妙僅是輕淺一笑,她低聲對他說:“一定是因為你在實現夢想時閃耀的模樣是她此生最想看到的風景。”在她話音落下時,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悲傷排山倒海般地向東平門的心襲來,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痛,這樣的痛讓他的身體都輕顫起來。
“這是一個女人對她深愛著的男人最大的溫柔。”蘇妙繼續說。
眼眶開始泛起意,似乎有淚水一點一點地漫上來,逐漸模糊了視線。
“你做的香芋扣贏得了那年的晉安決賽,我想,那時候你夫人一定非常高興。”蘇妙說。
再也無法抑制的淚水於她話音落下時倏然潰堤,東平門兩腿發軟,順著料理臺溜坐在賽臺上,他雙手掩面,竟悲傷地嗚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