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武林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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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輪法王雙眼時開時合,似於眼前戰局渾不在意,實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霍都已處下風,突然說道:“阿古斯金得兒,咪嘛哈斯登,七兒七兒呼!”眾人不知他這幾句藏語說些甚麼,霍都卻知師父提醒自己,不可一味堅守,須使“狂風迅雷功”與對方搶功,當下發聲長嘯,右扇左袖,鼓起一陣疾風,急向朱子柳□去。
勁風力道凌厲,旁觀眾人不由自主的漸漸退後,只聽他口中不住有似霹靂般吆喝助威,料想這“狂風迅雷功”除了兵刃拳腳之外,叱詫雷鳴,也是克敵制勝的一門厲害手段。朱子柳奮袂低昂,高視闊步,和他鬥了個旗鼓相當。
兩人翻翻滾滾拆了百餘招,朱子柳一篇“自言帖”將要寫完,筆意鬥變,出手遲緩,用筆又瘦又硬,古意盎然。黃蓉自言自語:“古人言道:‘瘦硬方通神’,這一路‘褒斜道石刻’,當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觀。”霍都仍以“狂風迅雷功”對敵,只是對方力道既強,他扇子相應加勁,呼喝也更是猛烈。武功較遜之人竟在大廳中站立不住,一步步退到了天井之中。
黃蓉見楊過與小龍女並肩坐在柱旁,離惡鬥的二人不過丈餘餘,自行喁喁細談,對二人相鬥固然絲毫不君理會,而霍都鼓動的勁風卻也全然損不到他們。但見小龍女衣帶在疾風中獵獵飄動,她卻行若無事,只是脈脈含情的凝視楊過。黃蓉愈看愈奇,到後來竟是注視他二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心想:“這小女孩似乎身有上乘武功,過兒和她這般親密,卻不知她是那一位高人的門下?”小龍女此時已過二十歲,只是她自小在古墓中生長,不見陽光,皮膚特別嬌,內功又高,看來倒似只有十六七歲一般。她在與楊過相遇之前,罕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慾最能傷身損顏,她過兩年只如常人一年。若她真能遵師父之教而清心修練,不但百年之壽可期,而且到了百歲,體力容顏與五十歲之人無異。因此在黃蓉眼中看來,她倒似反較楊過為幼,而舉止稚拙、天真純□之處,比郭芙更為顯然,無怪以為她是小女孩了。
這時朱子柳用筆越來越是醜拙,但勁力卻也逐步加強,筆致有似蛛絲絡壁,勁而復虛。霍都暗暗心驚,漸難以捉模。金輪法王大聲喝道:“馬米八米,古斯黑斯。”這八個字不知是甚麼意思,卻震得人人耳中嗡嗡發響。朱子柳焦躁起來,心想:“他若再變招,這場架不知何時方能打完。我以大理國故相而為大宋打頭陣,可千萬不能輸了,致貽邦國與師門之羞。”忽然間筆法又變,運筆不似寫字,卻如拿了斧斤在石頭上鑿打一般。
這一節郭芙也瞧出來了,問道:“朱伯伯在刻字麼?”黃蓉笑道:“我的女兒倒也不蠢,他這一路指法是石鼓文。那是秋之際用斧鑿刻在石鼓上的文字,你認認看,朱伯伯刻的是甚麼字。”郭芙順著他筆意看去,但見所寫的每一字都是盤繞糾纏,倒像是一幅幅的小畫,一個字也不識得。黃蓉笑道:“這是最古的大篆,無怪你不識,我也認不全。”郭芙拍手笑道:“這蒙古蠢才自然更加認不出了。媽,你瞧他滿頭大汗、手忙腳亂的怪相。”霍都對這一路古篆果然只識得一兩個字。他既不知對方書寫何字,自然猜不到書法間架和筆畫走勢,登時難以招架。朱子柳一個字一個字篆將出來,文字固然古奧,而作為書法之基的一陽指也相應加強勁力。霍都一扇揮出,收回稍遲,朱子柳
筆抖動,已在他扇上題了一個大篆。
霍都一看,茫然問道:“這是‘網’字麼?”朱子柳笑道:“不是,這是‘爾’字。”隨即伸筆又在他扇上寫了一字。霍都道:“這多半是‘月’字?”朱子柳搖頭說道:“錯了,那是‘乃’字。”霍都心神沮喪,搖動扇子,要躲開他筆鋒,不再讓他在扇上題字,不料朱子柳左掌斗然強攻,霍都忙伸掌抵敵,卻給他乘虛而入,又在扇上題了兩字,只因寫得急了,已非大篆,卻是草書。霍都便識得了,叫道:“蠻夷!”朱子柳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正是‘爾乃蠻夷’。”群雄憤恨蒙古鐵騎入侵,殘害百姓,個個心懷怨憤,聽得朱子柳罵他“爾乃蠻夷”都大聲喝起採來。
霍都給他用真草隸篆四般“一陽書指”殺得難以招架,早就怯了,聽得這一股喝采聲勢,心神更亂,但見朱子柳振筆揮舞,在空中連書三個古字,那裡還想得到去認甚麼字?只得勉力舉扇護住面門口要害,突
膝頭一麻,原來已被敵人倒轉筆□,點中了
道。霍都但覺膝彎痠軟,便要跪將下去,心想這一跪倒,那可再也無顏為人,強
一口氣向膝間
道衝去,要待躍開認輸,朱子柳筆來如電,跟著又是一點。他以筆代指,以筆□使一陽指法連環進招,霍都怎能抵擋?膝頭麻軟,終於跪了下去,臉上已是全無血
。
群雄歡聲雷動。郭靖向黃蓉道:“你的妙策成啦。”黃蓉微微一笑。
武氏兄弟在旁觀鬥,見朱師叔的一陽指法變幻無窮,均是大為欽服,暗想:“朱師叔功力如此深厚強勁,化而為書法,其中又尚能有這許多奧妙變化,我不知何方能學到如他一般。”一個叫:“哥哥!”一個叫:“兄弟!”兩人一般的心思,都要出言讚佩師叔武功,忽聽得朱子柳“啊”的一聲慘叫,急忙回頭,但見他已仰天跌倒。
這一下變起倉卒,人人都是大吃一驚。原來霍都認輸之後,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陽指法點中他道,這與尋常點
法全然不同,旁人須難解救,於是伸手在他脅下按了幾下,運氣解開他的
道。那知霍都
道甫解,殺機陡生,口裡微微呻
,尚未站直身子,右手拇指一按扇柄機括,四枚毒釘從扇骨中飛出,盡數釘在朱子柳身上。本來高手比武,既見輸贏,便決不能再行動手,何況大廳上眾目睽睽,怎料得到他會突施暗算?霍都若在比武之際發
暗器,扇骨藏釘雖然巧妙,卻也決計傷害不了對方;此時朱子柳解他
道,與他相距不過尺許,這暗器貼身鬥發,武功再高,亦難閃避。四枚釘上浸以西藏雪山所產劇毒,朱子柳一中毒釘,立時全身痛癢難當,難以站立。
群雄驚怒集,紛紛戟指霍都,痛斥他卑鄙無恥。霍都笑道:“小王反敗為勝,又有甚麼恥不恥的?咱們比武之先,又沒言明不得使用暗器。這位朱兄若是用暗器先行打中小王,那我也是認命罷啦。”眾人雖覺他強詞奪理,一時倒也沒法駁斥,但仍是斥罵不休。
郭靖搶出抱起朱子柳,但見四枚小釘分釘他口,又見他臉上神情古怪,知道暗器上的毒藥甚是怪異,忙伸指先點了他三處大
,使得血行遲緩、經脈閉
,毒氣不致散發入心,問黃蓉道:“怎麼辦?”黃蓉皺眉不語,料知要解此毒,定須霍都或金輪法王親自用藥,但如何奪到解藥,一時彷徨無計。
點蒼漁隱見師弟中毒深重,又是擔憂,又是憤怒,拉起袍角在衣帶中一,就要奔出去和霍都
手。黃蓉卻思慮到比武的通盤大計,心想:“對方已然勝了一場,漁人師兄出馬,對方達爾巴應戰,我們並無勝算。”忙道:“師兄且慢!”點蒼漁隱問道:“怎地?”饒是黃蓉智謀百出,卻也答不出話來,這頭一場既已輸了,此後兩場就甚是難處。
霍都使狡計勝了朱子柳,站在廳口洋洋自得,遊目四顧,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瞥眼間,見小龍女與楊過並肩坐在石礎之上,拉著手娓娓深談,對自己這場勝利竟是視若無睹,不由得心頭火起,伸扇指著楊過喝道:“小畜生,站起來。”楊過全神貫注在小龍女身上,但覺天下雖大,再無一事能分他之心,因之適才霍都與朱子柳鬥得天翻地覆,他竟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與小龍女同在古墓數年,實不知自己封她已是刻骨銘心、生死以之。當小龍女問他是否要自己做他
子,只以突然而發,他心中從未想過此事,竟是愕然不知所對,事後小龍女影蹤不見,他在心中已不知說了幾千百遍:“我要的,我要的。寧可我立時死了,也要姑姑做我
子。”他與小龍女之間的情意,兩人都是不知不覺而萌發,及至相別,這才蓬蓬
的不可抑制。楊過固然天不怕、地不怕,而小龍女於世俗禮法半點不知,只道我
愛則愛,我
喜則喜,又與旁人何干?因此上一個不理,一個不懂,二人竟在千人圍觀之間、惡鬥劇戰之場,執手而語,情致纏綿。
霍都罵了一聲,楊過仍是不曾聽見。霍都更斥責,只聽金輪法王吩咐道:“我方已勝了一場,可接著再鬥第二場。”霍都向楊過狠狠瞪了一眼,退回席間,大聲說道:“敝勝了一場,第二場由我二師兒達爾巴出手,貴方那一位英雄出來指教?”達爾巴從大紅袈裟下取出一件兵器,走到廳中。眾人見到他的兵刃,都是暗暗心驚,原來那是一柄又
又長的金杵。這金剛降魔杵長達四尺,杵頭碗口
細,杵身金光閃閃,似是用純金所鑄,這份量可比鋼鐵重得多了。
他來到廳中,向群雄合十行禮,牛手將金杵往上一拋。金杵落將下來,砰的一聲,把廳上兩塊青花大磚打得粉碎,杵身陷入泥中,深逾一尺。這一下先聲奪人,此杵重量可知,瞧他又乾又瘦的一個和尚,居然使得動此杵,則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
黃蓉心想:“靖哥哥自能制服這莽和尚,但第三場那法王出手,我方無人能擋,這場比武是輸定了。說不得,我勉力用巧勁鬥他一鬥。”一提打狗,說道:“我出手罷!”郭靖大驚,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子不適,怎能與人動手?”黃蓉也覺並無把握取勝,若是輸了這一場,第三場便不用比了,正躇躊間,點蒼漁隱叫道:“黃幫主,讓我去會這惡僧。”他見師弟中毒後麻癢難當的慘狀,心急如焚,急
報仇。黃蓉也是苦無善策,心想:“眼下只有力拚,若他勝得藏僧,靖哥哥再以硬碰硬,與那金輪法王分個下便了。”於是說道:“師兄請小心了。”武氏兄弟取過師伯所用的兩柄鐵槳呈上。點蒼漁隱挾在脅下,走到廳中。他雙眼火紅,繞著達爾巴走了一圈。達爾巴莫名其妙,見他打圈,便跟著轉身。點蒼漁隱猛然大喝一聲,揮動雙槳,往他頭頂直劈下去。達爾巴身法好快,伸手拔起地下降魔杵一架,槳杵相
,噹的一聲大響,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發響。兩人虎口都是隱隱發痛,知道對方力大,各自向後躍開。達爾巴說了一句藏語,漁隱卻用大理的夷語罵他。二人誰也不懂,突然間欺近身來,槳杵齊發,又是金鐵
鳴的一聲大響。
這番惡鬥,再不似朱子柳與霍都比武時那般瀟灑斯文。二人銅缸對鐵□,大力拚大力,各以上乘外門硬功相抗,杵槳生風,旁觀眾人盡皆駭然。
點蒼漁隱膂力本就極大,在湘西侍奉一燈大師隱居之時,以鐵槳劃舟,逆溯
而上,雙臂更是練得筋骨似鐵。他是一燈的大弟子,在師門親炙最久,一燈大師以他生
純□
魯,向□極為喜愛,只是他天資較差,內功不及朱子柳,但外門硬功卻是厲害之極。此時與藏僧達爾巴硬拚外功,正是用其所長,但見他雙槳飛舞,直上直下的強攻。兩柄鐵槳每一柄總有五十來斤重,他卻舉重若輕,與常人揮舞幾斤重的刀劍一般靈便。
達爾巴自負膂力無雙,不料在中原竟遇到這樣一位神力將軍,對方不但力大,招數更是妙,當下全力使動金剛杵。杵對槳,槳對杵,兩人均是攻多守少。
當朱子柳與霍都比武之時,廳上觀戰的群雄均已避風散開,此刻三般重兵刃相拚鬥,別說兵風難擋,即是槳杵相撞時所發出的巨聲也令人極為難受。眾人多數掩耳而觀。燭光照耀之下,黃金杵化成一道金光,鑌鐵槳幻為兩條黑氣,
相纏繞,越鬥越是
烈。
這場好鬥,眾人實是平生未見。更兇險的情景固然並非沒有,但高手比拚內功,內裡緊迫異常,外表看來卻甚平淡。至於拳腳兵刃的招數拆解,則巧妙固有過之,狠猛卻又大為不及。世上如點蒼漁隱這般神力之人已然極為罕有,再要兩個膂力相若,武功相若之人碰在一起如此惡鬥,更是難遇難見了。
郭靖與黃蓉都看得滿手是汗。郭靖道:“蓉兒,你瞧咱們能勝麼?”黃蓉道:“現下還瞧不出來。”其實郭靖何嘗不知一時之門勝負難分,但盼子說一句“漁隱可勝”心中就大為安
。
再拆數十招,兩人力氣絲毫不衰,反而神彌長。點蒼漁隱雙槳
攻,口中吆喝助威。達爾巴問道:“你說甚麼?”他說的是藏語,漁隱那裡懂得,也問:“你說甚麼?”達爾巴也是不懂。兩人便即各自亂罵狠鬥,只打得廳上桌椅木片橫飛。眾人擔心他們一個不留神打中了柱子,只怕整座大廳都會塌下來。
金輪法王和霍都也是暗暗心驚,看來如此惡鬥下去,達爾巴縱然得勝,也必脫力重傷,但戰方酣,怎能停止?
兩人跳□縱躍,大呼鏖戰,黃光黑氣將燭光得也暗了下來,猛然間震天價一聲大響,兩人同聲大喝,一齊跳開,原來漁隱右手鐵槳和金杵硬拚一招,二人各使全力,鐵槳槳柄較細,不及金杵堅牢,竟爾斷為兩截。槳片飛開,噹的一聲,跌在小龍女身前。
小龍女正與楊過說得出神,毫沒留意,槳片撞在她左腳腳指上,她“哎喲”一聲,跳了起來。她這一呼痛,楊過方才驚覺,忙問:“你受傷了麼?”小龍女撫著腳指,臉現痛楚神。
楊過大怒,轉頭尋找是誰投來這塊鐵板打痛了姑姑,只見點蒼漁隱右手拿著斷槳,正與達爾巴爭執,要以單槳與他再鬥。達爾巴只是搖頭,他知敵人力氣功夫和自己半斤八兩,若再比武,也是難勝,既在兵刃上佔了便宜,這場比武就算贏了。
霍都站了山來,朗聲說道:“我們三場中勝了兩場,這武林盟主之位自該屬於我師,各位…”他話未說完,楊過向漁隱道:“你的鐵槳怎地斷了,飛過來打痛了我姑姑?”漁隱道:“我…我…”楊過道:“你的鐵槳也不做得結實些,快去陪禮。”漁隱見他是個孩子,不加理睬。楊過忽地伸手,將他斷槳奪過,叫道:“快向我姑姑陪不是。”霍都給他打斷話頭,大是氣惱,喝道:“小畜生!快滾開!”楊過叫道:“小畜生罵誰?”霍都聽他問“小畜生罵誰”順口答道:“小畜生罵你!”他怎知南方孩子向來以這般套子鬥口,一不留神,已自上當。楊過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正是小畜生罵我!”大廳上情勢本來極是緊張,卻給這少年突然這麼一個打岔,群雄都笑了出來。霍都大怒,摺扇直出,往楊過頭頂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