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羅密歐就是梁山伯祝英臺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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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東]我曾經在溫哥華東區國王路上的一家越南餐館裡見到過一個神似天楊的女人。那是冬天,我們加完班,和幾個華裔的同事順路拐進去吃河粉。他們一坐下就開始暢快地講廣東話,我是一句也聽不懂。那女人坐在一個和我們的桌子恰成對角線的位置上,桌上空空的,在喝本清酒。我看到她的臉的時候,口像是被撞了一下,五官並不像,可是組合在一起卻是活生生的天楊的表情,尤其是凝望著窗外夜時那種漫不經心的憂傷。
她很年輕,頭髮黑得生機。買過單後她裹緊紅的呢大衣站起來,路過我們的餐桌時放慢了腳步。她看著我,說:“先生是北方人?”居然是字正腔圓,聽不出一點方言痕跡的普通話。不等我回答,她就走出去了。留下一縷暗香。很奇怪,她的大衣一看就很廉價,可是她的香水卻是cd的“毒藥”同事們鬨笑。peter在我後背上狠狠搗了一拳“她中意你啦。”離開的時候下起了雪,大的。他們又去喝酒,我一個人開車回家。在路口看見她,她站在路邊衝我揮手,我停在她旁邊,搖下了車窗“要搭車嗎?”她呵氣成霜,因為冷的關係,滿臉凜冽的嫵媚“先生,一個人嗎?有沒有空?”我這才想起來同事們說過的話,國王路沿線的餐館都很便宜,一到晚上,就有好多的乞丐或者女。她雙目幽深,表情很執拗。我說:“我太太在等我回家。”她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麼說。笑笑“那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一股白氣從她嘴裡噴出來,她的紅大衣在路燈下一閃,像聊齋,慘然的媚態。
準確地講,她又像天楊,又像方可寒。
然後我就想起了她們。她們十七歲的臉像煙花一樣綻放在溫哥華清冽的夜空下面。下雪了,聖誕節快到了。已經有人在家門上掛上了花環。在肖強的店裡,我們一起看《霸王別姬》。看到程蝶衣戒毒的那一段,方可寒間的小呼機響了,她笑地站起來“各位,我先走一步,改天你們告訴我結局。”天楊沒有發現我的眼神追隨著她的背影,她和肖強都如飢似渴地盯著張國榮。
“小尼姑年方二八,青年華,被師傅削去了頭髮,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
“錯了,咱們再來。”程蝶衣死了。肖強哭了。張國榮也死了。天楊心滿意足地嘆著氣說:“這就對了。”安妮一直在家裡等我。看到我,她微笑了一下。安妮是個溫暖的女子。身體纖弱,並不美麗,愛笑,而且冰雪聰明。我愛她。國內那些鳥人編排我,說我是為了移民才嫁給她,純粹是嫉妒。那天夜裡我們做了,我小心翼翼地撫著她光滑的後背,有點歉疚。因為我從未對她提起過天楊。我甚至跟她提起過方可寒,但是沒說過天楊,我跟任何女人都沒提起過天楊。沒結婚的時候,有次安妮問我,初戀是什麼時候。我說小學三年級。她開心地大笑。我並沒有撒謊,但我也沒有說實話。
安妮一點一滴地撫摸著我“tony,我愛你。”她的普通話像所有香蕉人一樣成問題。我媽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她叫我“tony”後來她睡著了。我摟著她,看著黑暗的天花板,在那個夜晚開始審視我的人生。
我出生在一九七八年,二oo一年大學畢業,開始上班,遇上當時在北京學中文的安妮。結婚,考雅思,移民,那時候——二oo二年底,是通過安妮的一個朋友的關係,在一間香港人開的、只有五個員工的小會計事務所打雜,超時工作拿不到加班費,幫老闆娘接孩子放學也在我的職責之內——正是因為這個才學了開車,可當時只有做下去,需要存一點錢才能繼續去讀研究生。二十四年,就做過這些事情。
那麼天楊,你現在在哪兒?
至於我,你曾經拼了命地去愛的我,正在一個你不知道的角落裡苟活著。沒錯,還年輕,人生才剛剛開始,也就是說,剛剛開始苟活。也許我們現在的生活都對不住我們曾經迸發過的決絕,但這是事實。天楊我想你,那個晚上我突然如此想你,我想也許你現在的臉上也有了苟活過的痕跡。我們這些苟活的人,喜新厭舊是我們的dna密碼,你同意嗎?讓接受過的所有教育,所有文明,所有與崇高有關的一切在大腦裡重組,使它們服務於我們最原始最動物的慾望,你同意吧?回憶起那段化腐朽為神奇的子會覺得那太不像自己了,你同意吧?所以天楊,看在我們曾經相愛的份兒上,如果有一天突然在大街上碰見我,請你轉過頭去,裝作沒看見。我只要看看你的側影就好,那種嬰兒一樣漫不經心的憂傷。
剛剛到加拿大的時候,我就是這麼神經質。
去年年底我終於跳了槽,在一間也是當地華人開的貿易公司的財務處。雖然頂頭上司酷似張宇良這點兒令人不甚滿意。但是總算是可以只做財務報表不做男傭。按我和安妮的計劃,後年我就可以重新去唸書,然後去試試鬼佬們的公司。總之,苟活得還不錯。
聽過去的同學說,天楊現在做白衣天使做得有滋有味。我想象得出來她那副自得其樂的表情。天楊比我幸運,她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我不行。我想這是我和她之間最本質的區別。可是我直到現在才看清楚這個。
天的一個週末,我在電視裡看到了《霸王別姬》。國語對白,英文字幕。我從頭到尾看完了它。太悉了,得我都替陳凱歌動。好多臺詞我甚至可以替張國榮說出來。程蝶衣自刎的時候段小樓終於說:“妃子——”他總算是入戲了。這個時候我就想起天楊、肖強,還有方可寒。
現在我明白了什麼叫“這就對了”天楊,你,我,肖強,我們都在這世上苟活著。這世界上我們這樣的人怕是越多越好、因為我們的數量越多,這世界就越和平。我們存在的意義是作為一個整體才能顯現出來。我們組成一個永恆的黑夜,維持世界平衡地運轉。但是總有一些人,總有一些人要以“我們”這個黑夜為背景怒放,就像煙花,比如程蝶衣,比如張國榮,比如方可寒。所以方可寒,這世界需要我們,而我們需要你。
然後我發現,那天是天楊的生。
夏來臨,加拿大一點不熱。在我鬼使神差地打過去一個電話的一週後,我收到天楊的e-mail:江東,你好嗎?我很好。對自己的工作還算喜歡。只不過經常上夜班,夜顛倒對皮膚不好,需要常常去美容院做臉。呵呵。
告訴你一件事:我現在和周雷在一起,我們準備明年結婚,嚇了一跳吧?
今年夏天一如既往的熱。不過常常下雨。你八月份回來的時候應該會比較舒服。前些天我碰見肖強,他的店已經關了。他現在是taxidriver。覺上就像《危險關係》裡的豐川悅司一樣酷——你看過這個劇嗎?
歡你回家。
天楊歡我回家。她就是這樣,永遠不費吹灰之力就在我心裡最軟最深的地方捏一把。加拿大是個地廣人稀的地方。公路永遠漫長寬廣。那天傍晚我兜到城邊上,在似乎是隻有我的公路上飆。殘陽如血,瘋狂地砸向面無表情的地平線。就像曾經,我們。我覺得我已經把自己掏空了,可是在天楊看來,她就像那顆太陽一樣,不顧一切地砸下來,卻還是什麼回聲也聽不見,所以我們魚死網破兩敗俱傷。她是個漫的人,不是那種大多數人用錢來買賣的漫,也不是那種少數人用來沾沾自喜地和大眾劃清界限的漫,漫對於她,是件像種殘疾一樣必須隱藏的東西——因為那太容易成為這個世界摧毀她的理由。
可是周雷那個白痴他明白這個嗎?他懂得因為這個來心疼你嗎,天楊?
高速公路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地方,它和所謂的“大自然”不同,還沒有被“詩情畫意”強姦過。長長的,風情地延展,在風中只有路牌寂寞地指示著一個看似無人關心的方向。我和面來的車們擦肩而過,從此不再相逢。高速公路,是城市這個熱帶雨林裡最有人情味兒的密西西比河。——打住,我對自己說,你知道你在做什麼?你正在用詩情畫意強姦高速公路,原來你比其他人好不到哪兒去,不過是個有女處情結的封建餘孽,該拖出去斬了。
那麼來吧,加速,不要裝蛋,衝著那殘陽撞過去,風在耳邊呼嘯,高也不過如此。什麼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什麼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不過是一個字而已:。再加速,好了,到此為止,否則警察該追來了,像是飛翔,人說到底是動物,體的極限和神的完滿可以合二為一,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願意想,身體因為速度而脫韁,靈魂也是。
[天楊]距離高考僅有八十三天。
就算是下課時間,教室裡也安靜得瘮人。一半人靜悄悄地踩著下課鈴飄出去,另一半人繼續趴在桌上做埋頭苦讀狀。相比之下,像我和江東這樣抓緊十分鐘膩一會兒的,已經是有礙觀瞻了。
第一次模擬考的成績公佈,我和江東平心靜氣地等待著被滅絕師太召見。三年來,每次試考之後就是老師們打鴛鴦的最好時機。
“輪也該輪到你們了。”這是吳莉的話。
“宋天楊。”有天中午吳莉著太陽對我說“要是我告訴你,我這兩天突然喜歡上了一個人,你說我該怎麼辦?”瘋了。都瘋了。周雷說得對,全怪這狗的高考。
教室裡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氣悶。天越來越熱,沙塵暴又開始了。窗前那些柳樹的綠,已經被狂風搞得一塌糊塗,卻還是得就像瑪麗蓮·夢的嘴,下賤得讓人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