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落盡現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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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十八》是張愛玲最為世人所鍾愛的作品的話,那麼《金鎖記》,便是最能反映張氏思想和寫法的作品,也是她成就最高的作品,尤其是在20年後,她又將其改編為長篇《怨女》,這也可看出她本人對它的極度偏愛。《金鎖記》講述了一個低下階層的少女(曹七巧),在進入封建家族後人逐步變態的過程,整部作品通過描寫封建家族的表面的繁華似錦,透出對情、物質的辛辣卻又無望的嘲,充滿著一種蒼涼之美,言語間充斥著張氏寫法所特有的陰鬱與壓抑,給人以強烈的心靈震撼。
蒼涼之美是張愛玲的獨有特,而本部作品中,最能表現這種美的莫過於開頭的那段充滿回憶的關於月亮的描寫:“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溼暈,像朵雲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模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年輕人和老年人對於“三十年前的月亮”的不同官上的強烈對比,展現了兩者不同生存狀態下的不同的心理:年輕人總是排斥過去的,較之現下的與時尚,過往在他們的眼中,就如那三十年前的月亮般“陳舊而模糊”;而老年人的心態總是停留在過去,懷念往昔的青歲月與華麗生活,就是月亮,也是現在的不如過去的“大、圓、白”其實月亮都是始終不變的,變得是心境,無論滄海桑田,只是物是人非罷了,僅有的,只是它一直靜默的蒼涼。
“月亮”在張愛玲的筆下,一直是有所偏好的,而她所寄予月亮的,也往往是一種冷清、落寞和孤傲的形象——“看盡人間悲歡事”千年如一的靜默如昨。
繁華是《金鎖記》的外衣,整部作品通篇盡現了封建家族的排場與生活,即使到了最後縱然心中“已惘然”卻也是在“金鎖”中結束的,所以,可以說是將表面的華麗進行到底,這頗有點像《紅樓夢》的寫法:通篇盡顯繁華烈焰,最後進入煙花深巷,荒涼收場。張愛玲對《紅樓夢》是熱愛的,源於她和曹雪芹的親生經歷的驚人相似,即名門之後,卻又潦倒半生。正因為此,她深諳《紅樓夢》的寫作意圖以及作品中所透出的絕望與悲涼,知道怎樣的寫法才能寫出真正的蒼涼的意味,那就是“開頭繁華,結尾蒼涼”的兩相對稱的寫法了。事實也證明的確如此,張愛玲確實從《紅樓夢》中收益非淺。而《金鎖記》中,也正因為這樣獨特的描寫方法,才使得作品更具有震撼人心、冷澈心扉的力量。從小說的起筆處,就是典型的《紅樓夢》式開頭:通過這個家庭中的下等人(傭人)夜間的一席談話,來展現了整個家族的主要成員以及各自關係,用她們的看法來隱寓作者對作品中人的道德判斷。由此,引起了讀者的閱讀好奇心,並對後面的情節發展更為關注。
繁華在繼續——“天亮”之後的曹七巧一天的生活、行蹤的描寫。這是整部作品的最為重點、詳細描寫之處,首先從她的出場開始:曹七巧是香油店出身的下等階層的女子,因為盼望著進入上等社會的封建家庭,而嫁給了半身殘廢的姜家二少爺。可以說是終償所願卻又不那麼如意,一方面因為自己的身份地位有了不同往的尊貴,另一方面卻隱諱著自己的攀高枝嫁給的殘疾的丈夫,因此造成了表面和心理的極度不平衡與矛盾。表現在早上給姜老太太請安,硬是要在所有人到達之後駕臨,以示自己的身份尊貴;卻還要“四下裡一望”繼而埋怨起“分房不公”、“活被欺負”她的幾個動作:進了門,且不坐下,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了,笑著說話;以及她的外貌: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寥寥幾筆,偏是把曹七巧那尖酸刻薄的格給顯現了出來。
曹七巧這一天的行蹤主要有三段:給老太太請安,與三少爺姜季澤似有若無的情調和接待哥嫂。這一段的描寫充分詳細,頗有些水帳的意味,而花幾乎全篇三分之一的篇幅來描寫它,甚至會讓人有頭重腳輕的覺,但實際上,作者就是以“表面盡顯繁華”的手法來表現人物的格的:曹七巧因為婚姻的不正常,愛情的無望,相帶的心理長久以來的沉重壓抑,使得人亦不正常;在姜家地位的尷尬,又處處受到妯娌間的排擠,她格強悍主動,因此處處反擊,反倒招致臭名昭著。也正因此,喜歡尋花問柳的姜季澤對主動示愛的七巧不敢輕言說愛,因為他不想惹麻煩。而七巧,終活在這種慾望不可達、卻始終在眼前晃的病態生活中,使得她也漸進瘋狂的邊緣。有一段描寫她與季澤的互相撥的情景:七巧一邊輕佻的用言語和動作去媚惑季澤,一邊也是真正的情,她囈語著丈夫的病態,言辭烈,最後“蹲在地上”
“背影一挫一挫”
“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的嘔吐”——這是慾望長期得不到發洩的表現,為人所見的卻是隱忍的壓抑的掩飾。她想說給自己的愛人聽,她想得到呵護和憐惜,她想發洩,但因為種種,她還是不如願。這一段也是給後面的情節發展做了鋪墊,那就是姜老太太死後分家,七巧終於帶著兒女搬到了外頭住了,幾個月後的一天,季澤竟然找上門來。
此時的七巧已是一個守寡富婆,她犧牲了青和愛情得到的財富終於真正掌握在自己手裡了,因此,在這個時候她也是絕對不會放手的。其實這個時候她已經開始被金錢這個“枷鎖”給鎖住了,由她聽說季澤前來“特地換上一條玄裙”並在談話間對“銀子”隻字不提、小心翼翼地略加防備,都可窺一二。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更何況眼前人即是自己曾經寄予無限情意的意中人呢?於是,在彼此的試探間,七巧的心開始鬆動了,而神情和動作也愈發輕佻起來,在客廳這個並不隱蔽的地方,“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沐浴著的光輝”中,七巧的心神,也開始有點搖曳起來:她命人送來了點心和酸梅湯,並“親自替他揀掉層糕上的玫瑰和青梅”其意切切,其情亦真。此時,便是讀者的心也不有了期盼,許久未見的二人,以往只能遠遠觀望,而今物是人非,是否還可重續舊緣?孰料,曹七巧是何等明之人,談到“銀子”她立馬凝神起來,有意無意間開始試探起季澤來,季澤這廂渾然不知之下出騙財的馬腳,那廂卻已是臉上笑,嘴上發乾,心底一沉了。於是,突然間,漫綺思的氣氛沒了,七巧一扇子朝季澤頭上打去,碰翻了酸梅湯,濺了他滿身。七巧心中暴怒於他的昧財心思,因此她狠狠地糾扯著他的長衫,扭打著,吆喝著…下人拉開了兩人,季澤“昂然”走出房門,七巧在瞬間的天翻地覆中,徹底明白了自己的愛情的無望,但卻是自己將之明朗化,並將之毀滅,是自己將自己推到了這一步邊緣。風吹過來,七巧猛然驚醒,她跌跌絆絆地爬到樓上,輕掀開窗簾,為的是再看一眼季澤那倉皇逃走的背影。風將窗簾了回去,也風乾了她的淚,風乾了她的那顆曾經愛過他的心…
此後的曹七巧,可以說是帶著黃金的“枷鎖”過完了後半生:錢財在身,卻並不如意。她無望於自己的婚姻和愛情,相對的對待子女的婚姻和愛情,用陰翳的狠毒的目光來評判它,用錢財來衡量它,用猜忌和懷疑來破壞它…終於使得兒媳慘死,兒子連院醉生夢死,女兒心理陰翳如母。最後的結尾,七巧躺在煙攤上會議自己的前半生,“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掖下”年輕的時候,七巧的臂膀是滾圓豐滿的,手鐲只能在腕上滑動,可三十年後的今天,居然可以一直推至掖下了,這種強烈的反差描寫可以說是全篇的昇華之筆,將七巧終生帶著“黃金的枷”這一概念推至高峰,盡顯蒼涼。
七巧在鬱郁中死去了,結束了她困頓於人生“金鎖”的一生。張愛玲曾經說過:“很多壞人,仔細分析起來,不過是個可憐人。”在《金鎖記》這樣一個萎靡世界裡,曹七巧是一個典型的悲劇的人物:當她還是一名少女是,會和街上的小販們眉來眼去,享受著最單純的快樂;被大哥帶到火坑,可埋怨過後,還是了許多的禮物給他;季澤被她打罵走後,她匆匆爬到樓上躲在窗戶後面,為的是最後看一眼他離去的背影…張愛玲的底是蒼涼,她所認為的人生是無助的人生,是絕望的人生,她雖然寄予曹七巧以強悍的生命力和主動反擊的格,卻在最後仍是“一步步”帶領著讀者“進入沒有光的所在”——曹七巧以對封建家族的抗爭失敗而告終,至此,除了嗟嘆,除了渾身的冰冷刺骨,除了嘆驚張愛玲的創作,別無他法。而在閱讀的過程中,所能唯一受到的,就是陰鬱,壓抑的氛圍。個人覺得,《金鎖記》是張愛玲最為出、最為成功、也最為震撼人心的一部作品,讀之,雖然壓抑受罪,卻仍如食鴉片,不能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