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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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為什麼總是這樣一個人坐著,卡門青先生?”我頗不悅,心想,她準是被那些先生們冷落了,這才到我這兒來。
“怎麼,連句話都沒有?”
“請原諒,小姐;不過,我該怎麼回答呢?我一人坐著,其樂無窮。”
“這麼說,我打擾您了?”
“您真有幽默。”
“謝謝;不過正相反。”她坐了下來。我照舊用手指夾著那幅畫。
“您是山區人,”她說“我很想聽您談談那兒的情況。我哥哥說,在您那個村子裡只有一個姓氏,全姓卡門青。真是這樣嗎?”
“差不多。”我沒好氣地說“還有一個麵包師,姓菲斯利;一個店主,姓尼德格爾。”
“剩下的都姓卡門青!他們都是親戚嗎?”
“有近有遠。”我把那張畫遞給她。她拿住了,我發現、她懂得拿畫的正確方法。我把這些告訴了她。
“您誇獎了,”她笑著說“不過您的口氣象個小學教師”
“您不想看看這張畫嗎?”我聲
氣地問道。
“要不然我就把它放回去了。”
“上面畫的是什麼?”
“聖克利門蒂。”
“在哪兒?”
“菲埃索勒附近。”
“您去過那兒嗎?”
“去過好幾次。”
“那山谷的全貌呢?這兒畫的只是局部。”我回想著。那嚴肅的、具有冷漠的美的景浮現在我眼前,於是,我半閉雙目,把它固定住。持續了片刻後,我才開始講。我很滿意,她一直沒出聲,等待著。她知道我在回想。
接著,我描述聖克利門蒂在夏午後的酷熱下是如何沉默、乾枯和壯觀。附近是菲埃索勒,那裡的人辦工業,編草帽和籃子,賣紀念品和橙子,欺騙遊客或向他們乞討。再往南是佛羅倫薩,它懷抱著新舊生活的
水。不過從聖克利門蒂是看不到這兩處的。沒有畫家到過那裡作畫,那裡也沒有古羅馬的建築,歷史忘記了這個可憐的山谷。但是,在那裡,太陽和雨在同土地鬥爭,歪斜的傘松辛苦地維持著自己的生命,幾棵柏樹瘦削的樹梢在空中偵察著狂風這個敵人是否在
近;柏樹只靠乾枯的
維持著,壽命本來不長,狂風將更縮短它們的壽命。偶爾有附近大農莊的一輛牛車打這裡經過,或者一個農夫帶著全家去菲埃索勒,他們只是偶然的過客。農婦的紅裙,平常看來是那麼輕飄花哨,在這兒可真是煞風景,惹人討厭。
然後,我又講了自己年輕時曾同一個朋友徒步到過那裡,躺在柏樹下,背靠乾瘦的樹幹;這個罕見的山谷具有悲哀的美的孤寂,它的魔力使我回想起家鄉的山壑。
我們沉默了片刻。
“您是位詩人。”姑娘說。
我扮了個鬼臉。
“我是另一種意思,”她繼續說“並不是因為您寫過小說之類。而是因為您瞭解和熱愛自然。一棵樹在風中颯颯作響,一座山被陽光映得通紅,在別人看來,會是什麼呢?但是對您來說,其中就有您可以呼與共的生活。”我回答說,沒有人“瞭解自然”人們千方百計去探索,並想要理解,但找到的只是謎,自己落得個一場悲哀。陽光下的一棵樹,一塊風化了的石頭,一頭野獸,一座山——它們都有一個生命,一部歷史,它們生活、受苦、反抗、享受、死亡,但是我們並不理解它。
我一邊講著,因為她耐心地靜聽而高興,一邊開始端詳她。她的目光正對著我的臉,也不躲避我的月光。她的臉十分冷靜,專心一意,由於神集中而有點緊張,象一個孩子全神貫注地在聽我講。不。象是一個成年人在傾聽時忘了自己,不知不覺地獲得了一雙孩子的眼睛。我端詳著,漸漸地象一個拾金者似的,喜出望外地發現她非常美。
我不再說話時,那姑娘仍然安靜無聲。過後,她突然驚起,在燈光下眨著眼睛。
“您究竟叫什麼,小姐?”我問道,並沒有閃過什麼念頭。
“伊麗莎白。”她走開去,馬上被人請去彈鋼琴。她彈得不壞、但當我走近時,我看到她不再是那麼美了。
我起身回家,走下令人舒適的老式樓梯,從在門廳裡穿大衣的兩個畫家的談話中聽到了幾句。
“不壞,他整個晚上都在漂亮的麗絲白①身上下工夫。”其中一個說著哈哈大笑。
“大智若愚嘛!”另一個說“他還會選擇。”——①麗絲白是伊麗莎白的暱稱。
這些畜生已經在議論了。我突然想起,我幾乎違背了自己的意志,把私下的回憶和整段的內心生活都洩給了這個陌生的少女。我是怎麼搞的?已經有人說閒話了,可惡!——渾蛋!
我走了,幾個月沒登這家人的門。頭一個在街上同我談起這件事的人,碰巧是那兩個畫家之一。
“您為什麼不去了?”
“我受不了該死的閒話。”我說。
“是啊,我們的女士們!”這傢伙笑了。
“不,”我回答說“我說的是男人,尤其是畫家先生們。”至於伊麗莎白,我在這數月內只在街上見過她有限幾次,一次在商店裡,一次在藝術館。她通常是漂亮的,但不美。她的身材過於苗條,動作有點與眾不同,在大多數情況下,是對她的一種修飾,突出了她的特點,但有時也顯得有點誇張和失真。在藝術館那次,她可是真美,美極了。她沒有看見我。我坐在一旁歇腳。翻看說明書。她離我不遠,站在甘蒂尼①的一幅名畫前,看得出了神。那幅畫畫的是在貧瘠的高山草地上幹活的幾個農家姑娘,背景是鋸齒狀的陡峭山峰,使人聯想起施托克霍恩群峰,清涼的天空中,一抹象牙
的雲,真是天才之筆。令人叫絕。這片雲奇特地纏繞成一團,你一眼望去就會立時被
引住。你可以看出,它是剛被風
捏過的,現在正開始升起,慢慢地向前飄浮。伊麗莎白顯然瞭解這片雲。她真是全神貫注哪!她往常深藏不
的心情又浮現在她的臉上了,從變得更大的眼睛裡
出微笑,使那張太薄的嘴變得稚氣、溫柔,還填平了眉間顯出她聰明好強、拘謹冷漠的皺紋。一部偉大藝術作品的美與真,強迫她的心靈不加掩飾地顯示出自己的美與真來——①
甘蒂尼(1858—1899)意大利畫家,這裡說的可能是他的主要作品之一:《狂風過後的阿爾卑斯山上》。
我靜靜地坐在一旁,觀賞甘蒂尼的美的雲,和這位被雲陶醉了的美的少女。隨後,我害怕了,我怕她會轉過身來,看見我,招呼我,又失去她的美。於是我趕緊悄悄地離開了大廳。
在那段時間裡,我由無言的自然那裡所得到的歡快以及我同它的關係開始發生了變化。我不斷地到風光秀麗的城郊去遊逛、尤其愛去侏羅山中。我一再看到森林、山巒、草場、果樹、灌木呆在原地並期待著什麼。也許期待著我,總之,期待著愛。
就這樣,我開始愛它們。我心中強烈而急切地渴望著它們的靜穆的美。在我心中還暗暗地湧出一種深藏的生命和思念,力求讓我意識到它,理解它,愛它。
許多人說,他們“愛自然”這意思是,他們不討厭自然,有時也喜歡自然所具有的魅力。他們走出家門,見到大地的美而高興非凡,踐踏草地,末了攀折了無數花木,不是隨手扔掉,便是帶回家去看著它們枯萎。他們對自然的愛便是如此。遇到風和麗的星期天,他們總要回想這種愛,為自己有這麼一副慈悲心腸而
慨萬端。他們本來並無必要去愛自然,因為“人乃自然之王冠也”嗚呼,王冠!
我於是越來越熱中於窺探事物的奧秘。我傾聽在樹冠裡發出萬千音響的風兒,在山壑裡潺潺動的溪水,在平原上悄悄逝去的平靜江河。我知道,這些音響都是上帝的語言,如果能懂得這不可解的了原始美的語言、便能重新找到樂園。一般的書籍極少論及,唯獨《聖經》裡有上帝所造物的“隱秘的嘆息”這句奇妙的話。我隱約知道,任何時代都有象我似的被這句不可理解的話所
引的人。拋棄了他們
常的工作,去尋找靜穆處,為的是傾聽創造之歌,觀看雲的飄浮,朝朝暮暮地渴望著。對著永恆伸出祈求的雙臂,他們是隱士,懺悔者,聖徒。
你從未到過比薩,到過坎波桑託①嗎?那裡有以往數世紀的已經褪的壁畫,其中一幅畫的是忒拜沙漠中一個隱士的生活。這幅質樸的畫,雖已褪
,但那種極樂平和至今魔力無窮,能使你頓時
到悲傷,敦促你去到遠離人世的某一聖地,用淚水洗去你的罪孽與汙垢,並且不再復返。無數藝術家都曾這樣嘗試在幸福極樂的圖畫中說出他們的鄉愁,路德維希·裡希特爾②的一幅小小的兒童畫同比薩的大型壁畫對你唱的是相同的歌。為什麼鐵相③,這位實物和人體之友,有時要給他的一目瞭然、形象生動的圖畫添上最
人的遙遠朦朧的藍
背景呢?這僅僅是一筆深藍的、溫暖的顏
,你不明白他究竟是要用以表示遠方的群山呢,還只是表示無邊無際的空間。鐵相,這位現實主義者,他本人也不明白。他添上這一筆,並不象藝術史家所理解的,是為了
彩的協調,而是他給隱藏在這歡樂和幸福的靈魂中無法滿足的渴念的貢品。我覺得,一切時代的藝術都曾這樣力圖把一種語言贈送給我們心中神
的無聲要求——①比薩為意大利城市。坎波桑託即圍以在拱廊的墓地,為當地古蹟之一,建於1188至12oo,有十四、五世紀的著名壁畫及亨利七世等的墓碑。
②路德維希·裡希特爾(1803—1884),德國風景和人物畫家。為民間故事和童話作過許多樸實而深情的木刻畫。
③鐵相(約1480—1576)。威尼斯派大畫家。
聖方濟格表達出了這種要求,他的語言更成、更美、更稚氣。我那時才完全瞭解他。他把整個大地、植物、星星、動物、風和水都函括在他對上帝的愛之中,從而超越了中世紀,甚至超越了但丁,找到了超越時間的人
的語言。他稱自然的一切威力和現象為他的親愛的兄弟姊妹。他到了晚年,被醫生們判刑,讓人用火紅的烙鐵燒他的額頭,他於慘遭酷刑摧殘的恐懼之際,還問候這可怕的烙鐵上的“火,他的親愛的兄弟”我自己也開始去愛自然,象聽一個講外國話的同志和旅伴似的去聆聽自然,這雖說並未治癒我的憂鬱,但卻使我的憂鬱高尚了,純潔了。我變得耳聰目明,我學會了分辨細微的層次和差別,渴望更貼近、更清晰地聽到一切生命的心臟的跳動,也許有朝一
能聽懂,也許有朝一
能分享這種天賦才能、把生命的心聲用詩人的語言表達出來,使別人也能更加接近它,更加心領神會地去走訪使人振奮
神、純潔心靈、天真無
的泉源。眼下,這還是一個願望,一種夢想,——我不知是否能如願以償,但我堅持去接近自然,愛一切有形之物,不再漫不經心地或用鄙視的目光去觀察任何事物。
這對我的灰暗的生活起了怎樣的煥發和籍的作用,我難以言傳。世界上再沒有比無言的、一貫的、無
情的愛更高貴、更令人幸福的了,而我唯一由衷地希冀著的,是讀過我的文字的人們中,能有若干人,哪怕只有一、兩個,由於我的帶動想開始學會這種純潔而極樂的本領。有些人生來就具備並且一生都在不自覺地施展這種本領,他們是上帝的寵兒,是人中間的善人和兒童。有些人在莫大的悲傷愁苦中學會了這種本領——難道你們從未在殘廢者和不幸者中見到過這樣有一雙高傲、冷靜、明亮的眼睛的人嗎?如果你們不想聽從我和我這番貧乏無力的話,那就請到他們中間去吧,在他們心中有一種無慾唸的愛克服了愁苦,使愁苦改變了形象。
某些貧苦的忍受者達到了這種功德圓滿的境界,我深心敬仰,但目下可嘆我離此境界甚遠。但在這些年裡,我常常相信自己知道達到這一境界的正確道路,缺乏這種安人心的信念的時候極少。
我不敢說自己始終沿著這條正確的道路在前進,我經常由於種種原因徘徊中途,也不免走過幾次路。有兩種自私而強烈的內在傾向在我心中反對這種真正的愛。我是個酒徒,又害怕與人
往。我雖然大大限制自己飲酒的數量,但每隔幾個星期,這位甜言
語的神又會說動我投入他的懷抱。那時,幾乎不再發生夜裡躺倒在大街上或者諸如此類的鬧劇,因為酒愛我,但並不引誘我走得太遠,至多到了各自的
靈可以親切
談時也就罷休,然而,每次酒後,心中的惡總是久久地糾纏著我。我畢竟不能不愛灑,對酒的強烈嗜好是我父親的遺傳。長久以來我懷著孝心謹慎地保存這份遺產,並把它完全化為我的本
,所以,我只好在慾念和天良之間訂一個半是嚴肅、半開玩笑的契約。我採納了阿西西的聖徒的讚美詩裡的這一句話:“美酒,我親愛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