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復斜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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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羽倒算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狀,似乎也沒什麼可訝異的。這天下既不是她的,那麼讓誰坐又有何分別自此後謝混賦閒在家,稱病不去上朝,君羽信他有能力扭轉乾坤,可他寧願這樣眼睜睜看著,一任江河下。
那年的霜雪似乎落的特別早,君羽執一枚黑子,閒閒敲定到棋盤上,頭也不抬地問他:“哎,你為什麼不管吶”謝混思索片刻,緩緩出手,從桌上拿起只橘子,剝了皮掰起一瓣給她:“你沒聽過橘在北方則為枳現在的天下已經土瘠水涸,再練的手也養不出柑橘了。”品位著這句話,君羽無奈地一笑,忽又斂起笑容,正經道:“我最後問你一遍,跟不跟我走”燭火忽明忽暗,照在臉上變幻莫測。好半晌,謝混才低聲一嘆,說:“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走又能走到哪兒去”這樣沌亂的子沒過多久,更亂的子又來了。劉裕還京口,馬上與何無忌等人謀反,征討桓玄。同時參與密謀的,還有晉陵太守劉邁的弟弟劉毅。一場浩大的招兵買馬,各路群雄爭相競逐,像是臺上的戲,生旦淨末有板有眼,好唱了一出走馬燈。
如她所預料的那般,桓玄的太平江山還沒有坐穩,便已經開始分崩離析。吳甫之等人與劉裕苦戰江乘,被捉後斬首,全軍覆沒。桓玄又命桓謙、卞範之合軍兩萬,鎮守覆舟山。
此時的建康已四月鶯飛,烏衣巷中依舊是一秤閒棋。君羽拈起黑子,一舉落到囫圇重圍中。
謝混捻著棋子,搖了搖頭:“這手打的太急,入境易緩啊。”五月,劉裕領兵進覆舟山,數道並進,兵滿山谷。進攻時他與劉毅身先士卒,桓謙軍隊調用了舊人,一時大潰不戰而降。桓玄親自帶著數千銳,與劉裕決戰,無奈兵力不敵,退到江陵倉促退逃。劉毅用兵狡詐,趁著當天風勢縱火燒船,桓玄只好跳船遁逃。
轉眼過了七月,夏花都開到了荼醚。
桐竹軒外的紫藤架下,砰一聲脆響,君羽手中的黑子終於落了棋盤。
石桌對岸,謝混眯起眼來,輕輕挑笑道:“不進則退,敗局已定,你輸了。”君羽低頭一看,半枰殘局間,數百枚棋子已經被他侵傾盡,這一局竟然是徹頭徹尾的輸光。這時候,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侍從風風火火跑來道:“公子,大喜呀,江州傳來捷報,桓玄這叛賊被劉將軍生擒了”
“擒就擒了,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侍從低下頭,偷偷窺了一眼喝茶的君羽:“劉將軍說,國賊叛亂應給陛下處置,可陛下人在尋陽,琅琊王又在封地,如今只有只有公主一人有權處治”謝混不經意地瞥了她一下,玩著指間的棋子,態度閒雅:“唉,劉裕這人倒有意思。你要是聞不慣血味兒,就別去了。”君羽不由失笑:“你當我還是以前那麼膽小怕事去不去,這一場都躲不過。”順著烏黑階梯走下去。甬道狹長,牆壁上嵌著連綿的燈火,照著青石階梯,盤旋而下,腳上的軟鞋在寂靜中毫無聲息。這已經是第三次,來這地牢裡了。
繼續往前,黑鴉鴉地似乎跪了滿地的人,磕頭叩拜:“臣等參見公主。”
“諸位免禮。”君羽望見跪在最前端的劉裕,走過去問“人押在哪裡,帶本宮去看。”劉裕恭敬地起身,在前面引路。路的盡頭,有更亮的火光,照得一切亮如白晝。君羽一步步走過去。透過鐵的欄杆,有一種腐的味道。
“還行麼”低軟的聲音在耳邊詢問,她面慘白,搖了搖頭。
壁頂倒影著水光,波紋粼粼,照著眾人的形態如水妖鬼魅。嘎吱一聲,推開牢門,生鏽的鐵欄發出刺耳迴響,在這曠闊的空間裡誇張放大。
入眼烈火熊熊,火光後有一個人被鎖在牆壁上,綁著臂兒的鐵鏈,將他整個身體裹的像蠶繭。君羽走過去,隔著橘紅的火光,停住腳步。熾熱灼烤著心肺,連呼都更加困難。
男子垂下頭,長髮幾乎遮蔽面孔,艱難地衝她凝出一個微笑。順著他光的上身望去,肌膚黝亮完好,有些個別鞭痕,但似乎沒有受過太多折磨。
“我以為,你不會來的。”暗黃光暈中,桓玄出皓白的牙齒,笑得很是滿足。
此時此刻,浮現在君羽腦海裡的是過去時光,觀鶴樓微涼的晚風,還有那城臺如煙的綠柳,都有這個人的音容清晰如昨。她隔著火光,等了很久才問:“值得嗎費盡心機奪來的江山,就這樣一轉眼成灰,值得嗎”
“值得。”桓玄盯著她,即便到最後關頭,他的神情依然倨傲。
“也許你不知道,一個人為當皇帝能忍一生,一個人為當皇帝能忍到臨終,一個人為了當皇帝也片刻不能忍。我忍了一輩子,終是不想忍了。我不屑去義興當個小小的太守,上疏朝廷,面對的卻是一張張冷酷的嘴臉。世族排擠,權貴打壓,五年不得朝廷錄用。我靠不了別人了,一切只能靠自己。那些王謝子弟呢他們將大把的閒時都花在詩作樂上,還是有花不玩的錢,招不完的女人。我爹曾說,大丈夫不能芳百世,亦要千載罵名。桓家因我而容耀,也因我而覆亡,但這一切我都認了,此生不悔。”
“可你還是輸了,不是麼”悅耳冷淡地聲音截斷了他,聲音的主人從暗影中漫行過來,浮現出清雅姿容。
桓玄猛地抓緊鐵鏈,劇烈晃動著說:“謝混,我到底哪裡不如你憑什麼天下的美事,都讓你一人佔盡”謝混淡淡笑著,伸手捉住眼前的蛾子:“你知不知道蛾子和蝶的區別蝶於白天飛行,蛾子猶愛夜間出沒。它們雖然很像,蛾子卻更蠢更可悲,因為它只會撲火。”對峙良久,桓玄突然問:“別的也罷,我惟有一事想不通。劉毅不過是個蠻勇匹夫,哪來那麼多謀略詭計實話告訴我,是不是你替他出謀,才讓他贏了覆舟山一役”謝混眉梢一動,彈去指間的蛾子笑道:“能猜到這個,你還不算太蠢。我本沒報多大希望,只是試探地寫了幾封信,沒料到他真參透了其中的兵法。如今說了,也讓你死得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農書庫。”桓玄盯著他,忽然沙啞地笑出聲來:“嗬嗬枉我自認算無遺策,到頭竟然栽到你手裡。可即便是輸,也是天要亡我,與你何干”
“大膽逆賊,死到臨頭了你還猖狂”何無忌氣勢洶洶地提刀過來,劉裕攔住他道:“怎麼處治,還要留給公主做主。”蕭以軒說:“按律謀反者處以極刑,桓玄罪大惡極,應當諸滅九族、凌遲處死。”同時,又有幾個人高聲附和:“對,應該把他千刀萬剮”沉默良久,君羽遲遲沒有回答,眼前忽現出瓢潑大雨的那天,在閱江樓之上,那個男子握住她的手道:“我是說真的,只要你願意,我什麼都肯做”暗黃泛起橘紅的烈火,朦朧裡勾勒出一抹閃亮的白光,那是正宗的西域尖刀,直斷筋骨。桓玄鎮定地看著君羽,無聲張開,彷彿在鼓勵地說了什麼。
讀懂了他的意思,君羽亦無聲點頭,驀然奪過劊子手裡的刀,在眾人尚未反應過來前,用力一捅,整段峰刃完完整整入桓玄口,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臟。
桓玄全身一震,帶著痛楚快意,解脫般笑了笑:“倘若一切能重來我寧願從來不曾認識你”他的血濺到臉上,有種淡淡的溫熱。君羽拔刀的瞬間,視線已經微有些模糊,分不清是血還是什麼別的體。等到他的身體委頓到腳下,她闔上眼,一滴清亮的淚滑脫出來。
“對不起”這三個字,是桓玄於人世間聽到最後的聲音。
桓氏一族覆滅後,晉廷正式安帝回建康,重新主持朝政。這次叛亂世家大族損失慘重,隨著他們的削弱,寒門勢力卻在迅速崛起。不久,宮裡傳出消息,安帝下旨大擺宴席,犒賞立功的眾臣。
七月盛夏,一場疾雨過後,天蔚藍如洗。建康城裡又恢復了以往的喧囂,秦淮河道上熱鬧非凡,來往畫舫穿梭,曾經的浩劫都已經煙消雲散。
當馬車駛過一條市井小街,君羽不掀開窗簾,向外望了一眼。道路兩旁擺滿了小攤,貨郎搖著蒲葵扇,一邊吆喝著叫賣。幾個村婦打扮的女子,撐著廉價的油紙傘,擠到小攤前,三三兩兩地挑揀著,不時跟那貨郎爭吵幾句,像是在討價還價。
看了許久,君羽才放下簾子,嘆了一聲說:“其實他們過的也很快樂。”謝混坐在對面,搖著一把白羽扇,笑道:“你很羨慕嗎我敢打賭,只要你願意,他們包準爭著搶著跟你換。”見到他嘴角不懷好意的笑,君羽沒好氣道:“我要是當了村姑,你也得當村夫”謝混懶洋洋地一笑,仰靠到車廂壁上:“那不正好,村夫本來就配村姑。打柴對我來說倒沒什麼,不過洗衣燒飯對你來說,想必比較困難。”
“怎麼,嫌我做飯難吃呀”君羽抬腳踹了他一下“嫌我不好,當初你怎麼不娶別人。”謝混用羽扇的玉柄撓了撓頭,貌似很矛盾地說:“其實你除了蠻橫一點、不講理一點,其他也還不錯,我只好就勉為其難,將你收下了。”不等他話完,君羽的拳頭就已經欺壓過來,謝混接住她的手,看見上腕有一道細白的疤線,仍舊笑著問:“你殺桓玄是真的恨他,還是不忍心見他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