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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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午飯後的第二節課前,斯圖爾特·“肥仔”·沃爾走出了學校。他的逃學實驗並非一時興起,而是昨晚就已經謀劃周全。他決定要逃下午最後兩節計算機課。本來逃哪節課都無所謂,可他最好的朋友安德魯·普萊斯(他叫他汪汪)跟他計算機課沒分在一起,不管他怎麼努力,都沒能降到汪汪那一級。
肥仔和安德魯大概都明白,兩人的相處中多是安德魯崇拜肥仔。不過肥仔自己倒是疑心他需要安德魯大過安德魯需要他。近來,肥仔開始把這種依賴視為軟弱的表現,可是他又這樣想:既然喜歡安德魯的陪伴,而那兩節課上又享受不到,還不如干脆逃掉。
肥仔從可靠渠道打聽到,要想逃出溫特登的校園而不被窗邊某一雙眼睛察覺,唯一安全的辦法是翻過自行車棚旁邊那道邊牆。於是他便照做了,指尖觸地,落在邊牆外側窄窄的小道上。落地平穩無險,他大步走過小道,左轉上了人來人往髒亂不堪的大路。
走到後顧無憂處,他點燃一菸,沿著一排破敗的小商店繼續前進。過了五個街區,肥仔再往左一轉,便來到叢地最外圍的一圈街道。他腳下不停,伸手鬆開領帶,卻並不取下。誰一看都知道他是個學生,可他並不在乎。肥仔從來沒想過把校服收拾得合體一些,比如在翻領上別個徽章,或者用時髦的手法打個領結什麼的,他對校服不屑一顧,就像囚犯對囚衣的心情。
在肥仔看來,人類所犯下的錯誤中,百分之九十九是出於為自己到羞愧,撒謊遮掩,想要變成另一個人。誠實是肥仔的金錢,是他的武器和盾牌。你一誠實,人們就怕你,因為你讓他們到震驚。肥仔發現,別人都身陷尷尬扭捏、虛偽作態的泥潭中,生怕真相洩,而他卻被不加修飾的原始狀態所引,他喜歡即使醜陋但卻真實的東西,喜歡讓他父親那樣的人到害羞惡心的一切。彌賽亞、賤民,所謂瘋子、罪犯,都讓他思考良久,他們都是被沉睡的大眾唾棄的高貴之人。
很艱難,同時卻又很光榮的,是做真正的自己,哪怕那個自己——毋寧說尤其如果那個自己——是個殘酷、危險的傢伙。你若恰巧是頭野獸,對此並不遮遮掩掩,那便是勇氣。但與此同時,也不能假裝自己身上的獸不止如此,因為一旦誇大其辭、虛張聲勢,你便與鴿籠子無異,也是個謊話連篇的偽君子。真和假是肥仔心中用得最多的兩個詞,他用這兩個詞來衡量自己,衡量他人,確得猶如光線。
他已經斷定自己擁有某些真情,值得鼓勵,必須培養,然而同時另一些思維習慣卻是有違天的果實,全由不幸的成長環境造成,假得很,必須滌盪殆盡。最近,他正訓練自己按心中真的本能行事,而對可能引發的負疚和恐懼(統統是假的)視而不見,甚至抑制撲滅。不用懷疑,練習越多,就越容易。他想讓自己內心強大起來,刀槍不入,對後果無所憂懼,擺脫虛偽的善惡觀念。
最近,對安德魯的依賴開始讓肥仔到有些不舒服,因為如果安德魯在,有時便會令他無法完全展現真正的自我。安德魯心裡似乎有一張自繪的地圖,公平遊戲的界限在哪裡標得清清楚楚。這段子,肥仔好幾次從老朋友臉上捕捉到遮掩不住的生氣、困惑和失望。要說出言不遜或冷嘲熱諷,安德魯可是極不擅長。肥仔倒並不怪安德魯,如果安德魯不情不願地跟他站到同一戰線,那反而就假了。問題在於,對肥仔正蓄足力氣奮起反抗的那套道德,安德魯卻表現出認同支持。肥仔疑心,要想不為友情所困,全面追求真我,最佳的選擇也許是他們淡出彼此的生活。不過他還是最喜歡有安德魯做伴,別人誰也比不上。
肥仔相信他對自己的瞭解無與倫比,心智的每個角落、每條罅隙,他都以全部的熱情進行過探索,這種熱情他近來已經不再付諸他人了。他會一連幾個小時追問自己,探究衝動、慾望和恐懼哪些真正生髮於內心,哪些來自外界的教化。他還審視自己的情(他確信,他所認識的其他任何人都不曾對自己這樣坦誠,他們只不過是在半睡半醒之間隨波逐罷了),結論是令他最無拘無束到喜歡的人,是打五歲起就認識的安德魯。對母親,雖然已經到了能看穿她的年齡,但仍有幾分依戀,這算不上他的錯。而對鴿籠子則真心鄙夷,因為他簡直就代表了假的頂峰。
肥仔以幾乎從未在其他任何事上投入過的熱情建了他的“臉譜”網頁,上面引用從父母的書架上看來的一句話,醒目地標出:我不想要旁人的信仰,我太惡毒,連自己也並不相信…我害怕有一天自己的名字成為聖名…我願做小丑,也不願當聖人…也許我就是一個小丑…
安德魯對這句引言喜歡得不得了,看他這麼喜歡,肥仔也很高興。
路過賭馬店的那幾秒鐘,電石火光間肥仔突然想起了父親死去的朋友巴里·菲爾布拉澤。從玻璃窗後的賽馬海報邊邁出不過三步,肥仔的腦海裡就浮現出巴里那張逗笑的絡腮鬍子臉,彷彿還聽到鴿籠子又笑開了花,他每回不等巴里那句並不好笑的笑話出口,大笑就已先聲奪人,彷彿只要巴里在場他就夠開心了。肥仔不願再深究這些回憶,也不想再問自己為何本能地止步於此,甚至沒考證這位死去的先生是真情還是假面具。他丟開了有關巴里·菲爾布拉澤的思緒,連同父親可笑的悲痛,繼續往前走去。
這些天肥仔心情莫名地很憂鬱,雖然他還是能逗得身邊人如平時一樣歡樂大笑。他想擺脫那些束縛人的道德規範,目的是為了重獲困在身體裡的一種情愫,這種情愫早在童年結束時就丟失了。肥仔渴望找回的是純真,他選擇的道路則途經了被人斥為有害的那一切。肥仔眼中,這一切卻是重返天真純潔的必經之途。這世上有多少事黑白顛倒,人們告訴你的往往與真相相反,這一點煞是有趣。肥仔心想,假如對著聽來的每一條知識頭頂拍一拍,說不定真相就會出來。他想穿過黑暗的宮,與隱藏其中的陌生鬼怪摔跤搏鬥;想撕開虔誠的畫皮,揭背後的偽善;想打破忌,從它們血紅的內心掘出真智慧;想超乎道德,重獲洗禮,退回無知與簡單的殿堂。
正因為此,他決定破一破這條還沒違反過的校規,逃出學校,往叢地走去。比起他去過的其他地方,這裡好像更加貼近不加掩飾的現實。他心裡還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渴望,想要與某些臭名昭著、令他好奇的人不期而遇。令他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願望不多,但這是其中一個——他期待邂逅一扇打開的門,一場如曙光乍洩的相認,一聲歡——某處有他不曾知道而對他張開懷抱的家。
徒步——而非坐在母親的車裡——經過油灰的一幢幢房子,他注意到其中好些牆上並無塗鴉,也並未支離破碎,有些房子窗口甚至掛著紗簾,擺上裝飾品,(在他看來)顯出模仿帕格鎮優雅風格的痕跡。如果從一輛飛馳的汽車裡往外看,則很難看到這樣的風景,因為那時肥仔的目光自然被紙板糊的窗子、垃圾遍地的草坪所攫取。整潔的房子對肥仔沒有引力。令他挪不動步子的是一目瞭然混亂無序的所在,哪怕僅僅是被顏料噴得花裡胡哨的那種幼稚的混亂。
附近不遠(具體位置他記不清了)住著戴恩·塔利。塔利一家名聲都不好。兩個哥哥和父親都在監獄裡待了不少年,傳說戴恩上次跟人打架時(對手十九歲,所以故事是從坎特米爾小區傳出的),他父親陪著他來到約好的地方,還跟對手的哥哥幹了一架。塔利來上學時,臉割破了,嘴腫得老高,頂著一隻熊貓眼。大家都認為他平時很少來上學,偏偏這時候出現,純粹是為了炫耀自己的傷口。
肥仔相信,換了自己肯定不會這麼做。在乎別人對你那張捱揍的臉怎麼想,這本身就很假。他倒樂意跟人幹上一架,然後就回到正常生活,倘若有人發現他身上的傷,那也只是因為碰巧瞥了他一眼。
肥仔還沒打過架,雖然近來招惹人家的時候越來越多了。這些天他老在琢磨幹架究竟是個什麼滋味。他懷疑自己所追求的真的狀態裡包含暴力,或者至少不排斥暴力。準備好揍人或者捱揍,似乎是他理應嚮往的一種勇氣。他還從沒有過必須動拳頭的時候,他那張嘴已經夠使了。可是新生的肥仔越來越鄙視自己的伶牙俐齒,轉而崇拜真正的蠻力。關於刀這回事兒,肥仔跟自己更是吵得不可開。現在就去買一把,並且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他隨身攜刀,結果就是徹頭徹尾的假,簡直是跟戴恩·塔利這等人學樣,令人鄙夷。一想到這一點,肥仔心裡簡直汗倒豎。可是倘若有一天他果真需要攜刀上路,那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肥仔並不排除這一天當真到來的可能,雖然他暗自承認那可真夠可怕的。凡是刺進皮的東西,不管是針頭還是刀鋒,都讓肥仔骨悚然。上聖托馬斯小學的時候集體注腦膜炎疫苗,全校只有他一個人當場暈倒。能嚇到肥仔的事兒不多,安德魯發現了一樁,那就是在他面前亮出自動注器——安德魯有嚴重的堅果過症,所以得隨身攜帶這種灌滿腎上腺素的針。每當他在肥仔面前揮舞起注器,或者假裝要扎他一針時,肥仔都會頭暈作嘔。
漫無目的地四處閒逛,肥仔看見了福利街的路標。克里斯塔爾·威登就住在那條街上。他不知道她今天去上學沒有,也不想讓她以為自己來到此地是為了找她。
他們倒是約好星期五晚上見面的。肥仔跟父母說他要去安德魯家,因為他們倆有個英語課的項目要一起做。克里斯塔爾似乎明白他們見面會發生什麼,她好像準備好了。到目前為止,她已經允許他探兩手指進去,裡面熱熱的,緊緊的,滑滑的。他還解開了她的罩,手握住她溫暖的房,好重。他選在聖誕節迪斯科舞會上約她出去,是故意的。在安德魯和其他人狐疑的目光下,他領著她繞過舞廳後排走了出去。她的表情和別人一樣吃驚,但是和他希望的一樣,沒有任何反抗。他選中克里斯塔爾,這個舉動本身也是故意的,而面對夥伴們的譏笑和奚落時,他已經事先連冷酷無恥的反擊之語都想好了:“如果想吃薯條的話,就別他媽來沙拉吧。”這句比喻是他預先準備的,不過還是得給那幫人一句直白的翻譯:“你們就接著手吧,我去來一炮真的。”此話一出,大夥臉上笑容盡失。他看得出來,包括安德魯在內的每個人都不得不嚥下了對他這一選擇的譏誚,轉而仰慕他對唯一真正目的毫無羞澀的追求。肥仔無疑選擇了通往目的地最直接的路線,面對這樣符合常識的實際態度還有什麼好爭辯的?肥仔還看得出來,大家都在自問為何沒有膽量選擇這條通往心願的直道。
“幫我一個小忙,別對我媽提起,好嗎?”在對彼此的嘴裡進行長長的溼溼的探索的間隙,抬頭呼一口空氣時,肥仔低聲對克里斯塔爾說,這時他的拇指還在她的頭上來來回回個不停。
她幾乎吃吃地笑了,更加猛烈地吻起他來。她沒問他為何選中自己,什麼也沒問,似乎和他一樣,她也被他們各自陣營的反應逗樂了,在旁觀者疑惑不解的神情中大獲滿足,甚至他朋友們表示噁心的啞劇也叫她高興。對彼此體的探索和實驗已經有過三回了,他和克里斯塔爾幾乎互不談。三回都是肥仔謀劃的,但她也比平常更多地出現在容易讓肥仔碰見的地方,好接受他的邀約。星期五晚上是他們第一次預先說好的約會。他已經買好了避孕套。
對今晚也許就能進軍到底的預期,說不定和他今天逃學來到叢地有些許關係,雖然在看到她那條街的街名之前,他並沒有想到克里斯塔爾這個人(而不是她漂亮的脯和奇蹟般潤滑的陰道)。
肥仔快步往回走了一段,又點燃一菸。看到福利街名字的一瞬間,他有一種奇怪的覺,覺得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今天的叢地平凡老套,卻又無法看穿,他希望遇見和認出的東西蜷在某處看不見的地方。於是他掉頭往學校走去。
4電話全都沒人接。回到兒童保護組辦公室,凱撥了近兩個小時的電話,撥了又掛,沒人接就留言,請他們回電話:威登家的健康家訪員、家庭醫生、坎特米爾託兒所和貝爾堂戒毒所。面前的桌上攤開著特莉·威登的資料,已經翻得蓬鬆鼓脹、破破爛爛。
“又開始了,是吧,她?”同辦公室的亞歷克斯問。
“這回貝爾堂會永遠把她踢出去了。她說害怕羅比被帶走,但又忍不住那股子癮。”
“這已是她第三次進貝爾堂了。”據下午親眼所見的情況,凱認為是時候做一次案例小結了,得把負責特莉·威登家各項情況的專業人員們集中起來碰個頭。做其他工作的間隙,她不斷地按下重撥鍵,而她們自己辦公室的電話也響個不停,然後嘀嗒一聲轉入自動應答模式。兒童保護組的辦公室又小又亂,空氣裡還瀰漫著餿牛味,因為亞歷克斯和尤娜有個習慣,老愛把咖啡杯底的渣滓倒進角落裡絲蘭花的花盆中,那可憐的植物一臉憂鬱的模樣。
瑪蒂最近的筆記做得有些雜亂無章,寫著寫著便一筆劃掉、署錯期、拼漏字母的情況層出不窮。好些重要文件都不見蹤影,其中包括兩個星期前戒毒所發來的一封信。還不如直接問亞歷克斯和尤娜來得快。
“上一回案例小結是在…”亞歷克斯皺眉盯著絲蘭花“一年多以前了,我估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