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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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吃了兩小時,三個菜通過微波爐變成一模一樣的滋味。滋味是頂次要的,營養和顏的搭配極其要緊。還有蠟的各隅去參觀。他介紹了兩件祖傳的傢俱,都是“顫抖者”的品。他又介紹一張傑克遜?普拉克的畫,以及德庫寧的兩張草稿,都是真品。他忙於打開各盞燈,那都是為每件傢俱、每張畫專門設計的照明。我空地讚美、評說。因為故玄虛的照明,我本無法看見這房子究竟多大。我突然想到電話中那個多明格的音說的最後一句:“好運氣。”這句話此刻想來怎麼會有一點叵測的意思?
最後到了亞當的臥室,一派昂貴的樸素。都是沒我份兒的。
我說:“亞當。”他立刻回過頭。那麼快就適應了假名字。
“亞當,我可以提一個問題嗎?”亞當有種緊張的眼神。他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你確定你沒有病嗎?”
“百分之百確定。”他眼神卻愈發緊張:“還想再看一遍我的健康檢查報告嗎?”
“哦,不是這個意思。”我笑了。
他看出這不是笑,是恐懼。他走過來,兩手平搭在我肩上,眼睛擺得很穩。
“我們這類人其實對衛生是吹求疵的。不然,我們早就滅絕了。”他口氣直白、坦然,具有強大的說服。同時他兩隻手順我雙肩下滑,撈起我的手。這時我才發現屋裡有注:顫抖者(shaker)是現已滅絕的宗教派別.有不允許結婚等忌。
音樂,一切都事先佈置得相當妥帖。所制傢俱以拙樸、簡單、用料良而著稱於世。
我的手來到他的面頰上,非常陌生的皮膚質。他眼睛越來越深,等著鋪墊最後完成。他一直看著我,似乎隨時會有個決定的動作出來,像正常的男女一樣。亞當的戲不錯。
我的內褲是新的。我事先做了所有準備。
亞當終於把頸子垂向我,對我耳語:“我不要你擔心。我們可以採取個措施,不必按正常男女的程序進行。”
“什麼程序?”我想他晚餐後付我的預訂金包不包括這個非常男女的程序?
“很簡單,你一會兒就知道了。我一個朋友嘗試過,成功了。別擔心,你看你擔心了。”亞當溫柔地笑一下,我唬一跳,因為那笑使他像個老。
他把我的臉接到他右肩上,那是天造地設該女人去靠的地方。我漸漸聞到另一個男人的香水味。想到兩雄頸子廝磨糾纏,我馬上齣戲了。
像是一對好不容易鼓足勇氣的舞伴,剛進入舞池踏對了節奏舞曲卻終止了,於是相互看著對方的情緒和膽量頓時委頓。我和亞當滿臉窘迫。他不止窘迫,簡直惱恨我了。
“我已經說過,你不必擔心,我們可以不按正常程序來。”他威地瞪著我,讓我明白我現在辭職還來得及。我實在需要那筆錢。一筆不小的錢。五萬。免稅。或許得工作十年才積得出那個數目。
或許得十五年、二十年。憑我這樣高不成、低不就。
我的頭又找到原來的位置,靠上去。亞當快速幾下鼻子,獵犬似的。後來我們了,他對我說,女的氣味使他噁心。大學時期他曾有過一個女友,她的氣味讓他嘔吐不止。
亞當走進浴室,眼睛“別了”那樣看我一眼。我聽著水花的嬉戲與恣縱,心想亞當的真名字是什麼呢?亞當對女人們竟是虛設的,他的富有、高雅、英俊,以及那漸漸被美國式“歡樂肥胖”所淹沒的瘦削、稜角畢的男身材統統是虛設。一個嘲笑涼涼地掠過我的臉,形同虛設的亞當是等於沒有的。這一點亞當自己也意識到了。42歲的亞當到了0+0=0的危機,把我找來,取代式子中的一個無限的位置,使其有限,從而改變得數。
起初亞當在本族女人中尋覓,後來改了想法,改到亞洲女人這裡來了。比起白種女人,我們少許多麻煩,不會事後上法庭、鬧財產、爭奪孩子監護權,等等,等等。亞洲女人要面子。我們中間也少有毒、酗酒、吃抑鬱症藥片的人。其次,亞當還看中我們的現實、自律、忍耐,他希望這些素質被組織到他的下一代身上。這樣的東西方配製,應該能控制我們產物的質量。在我排除咖啡因的兩個月中,亞當仔細向我解釋過這些考慮。
亞當出現在浴室門口,上裹著雪白的巾。大量的白蒸氣擁著他,他披散的長髮受了溼而蜷曲。這時的亞當像神話。
他手指捏著纖小的一支瓶狀器皿,對我說:“輪到你了。”他隨之告訴我事情會如何簡單,如何安全。亞當講這些步驟時,如情人一般低垂眼簾。我明白了:整個事情還是墮落的,醜惡的。
在我證實懷孕的當天晚上,亞當開車帶我到湖對岸一個寧靜的小鎮。鎮上有個小旅店,非常適合月。他要了兩個房間,月便成了出差。但他眼睛有一點度月的覺,甚至私奔的覺。我們不聲響地拎著各自的一丁點行李,打開了各自的房門。我看得出來,他戰戰兢兢地接受自己的運氣。他放下行李,換了身更潔淨的衣服,來敲我的門。我打開門後,他沉默地抱住了我。接下去的時間他都不大敢說話,笑也是小心的。他這場運氣實在太大了:一支無針頭的注針管,接通他和我的體,成功了。因此亞當被那股不可告人的歡樂折磨,一個晚上使話題拐彎抹角,繞開懷孕的事。對我的每一句含有憧憬意味的話,他都含著古怪的微笑,又想聽又怕驚動誰的樣子。做父親的幸運對於他是太偶然了,儘管他嚴密地規劃它已有三年。他在三年前戒了大麻,兩年半前戒了煙,緊接著戒了咖啡因、酒,半年前停止了做愛,把每天鍛鍊一小時改為一個半小時。他喝純度最高的水,嚴密控制食物裡的鹽分和脂肪,很少吃甜食,一步一步地為這次懷孕準備一具最理想的父體。一口清水喝下去,幾乎能看見它如何淌進他被徹底清理過的、半透明的身體。同時他開始選擇母體:一個一個地接見從單身俱樂部黛茜那兒來的女人,27歲到35歲,生育器官最成、心智也最成的女人們。他在會談過程中觀察她們的格、家族成員的脾。他不要他的孩子有不幸的格,他得確保他的孩子不會從基因中得到任何形式的乖戾。
往往有頗高的代價。我的一點機智、隨和、愛整潔都正好,正合比例。正如我的身高、體重、五官排列,都正合他心裡的刻度。太出眾的東西是危險的,適度的平庸是一個人心智健康、終生快樂的最好保障。他要他的孩子終生快樂,這比富有、才華、相貌標緻重要得多。亞當從各種心理學和行為學的著作中得出以上結論。
妊娠反應在這個晚上驟然加劇。我每隔30分鐘會闖入浴室,幾乎將頭埋人馬桶,咆哮般地作嘔。亞當看我咆哮,看著我膽汁長,彷彿雌生理對於他還是不可思議,彷彿雌的痛苦值得羨慕,令他望塵莫及。他等著兩次嘔吐間的那段衰竭到來,他跪在邊長吁短嘆地悄語幾聲“上帝”然後再好好來看他孩子的母體。他的眼神是敬畏的、膜拜的。
我懶洋洋伸手,想撥開直刺我眼的檯燈。亞當替我完成了動作。他這一晚的殷勤都得體。
我說:“我要死了。”他說:“你看上去很幸福。”
“胡扯。”
“不胡扯,真的。無論多荒謬,你是母親,我是父親,這點是真實的。”他把下巴放在沿上,俊美的五官離我很近。這樣招女人愛的一個男人怎麼會不愛女人呢?或許我會使他發生奇蹟?
我拿出最好的笑,想化他。他是個溫柔的男人,他們這樣的男人多半溫柔。只有比他更溫柔、更柔弱的東西才能化他。也許等孩子出世後,他面對的是兩個柔弱於他的生命,他會被化。我知道我衰竭的模樣在亞當眼裡是好看的,聖母瑪利亞。他從口袋裡出一張支票,輕柔地展開,給我看那上面的一個“2”和四個“0”手勢像展示一件神聖的禮物。我喉口又一陣痙攣,赤腳衝入浴室,這回成了迴腸蕩氣的怒吼。我要讓他看看我的代價是否與他的價碼等值。
再回到上,他的表情更加敬畏。似乎我腹內懷的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自己。他手裡託著個小盒,裡面是一枚紅寶石戒指。
“別誤會,我只是想送你一件禮物。”我氣息奄奄地一笑:“象徵太大了。”他馬上說:“我母親留下的。她很開通,讓我把它改鑲成男式的,送給我的伴侶。它的鑲工很,我不想破壞它。”我的擔心被他看明白了。
他說:“它起碼值一萬。不過我不會在你下一筆酬金里扣除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希望他快些回到他自己房間去,我可以好好看看支票和紅寶石。我明天就會把支票存人銀行,徹底踏實。紅寶石我得好好收著。萬一亞當在最後一筆酬金裡打折扣,我立刻還給他。
這一夜我的睡眠很浮,覺腹內那顆鮮的小生物正給我一絲觸痛、一絲觸癢。59天的一條命…我忽悠一下醒來:怎麼也會有這母畜般的本?原始的、、悲哀的本,使母畜不計歧視地從任何質的孕育中得到愚蠢的,甚至是野蠻的幸福,還有自豪。原來我也不例外。醒時的高度理智、高度現實,在半眠時消散。我原是渴望這份渺小的,卻如此體己的伴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