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鳳蕊嫁到泰興的時候,整個堂都轟動起來了。除了招娣,其他人都很知趣地躲到門背後去了,他們在門後頭偷偷窺探著俏模樣的新嫁娘。只有招娣軟塌塌地坐在自家門口的板凳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鳳蕊。
鳳蕊長得好看,鵝蛋面孔,眼睛水汪汪的,拖著一條黑油油的辮子。耀良今天很高興,笑得眼睛都沒有了,耀良家的老頭子也癟著嘴嘻嘻地笑,兩隻手定定心心地放在膝頭上。
老頭子曾經是那樣地風光過,他獨自一人從一個遙遠的地方來到現在的這個江南小城。他的布鞋踏著小城青石板上未褪盡的寒意,簡單的包裹裡只帶著他遠方興旺家族祠堂的名字--清心堂。
馬上就有人勸說這個年輕力壯的外鄉人如果要在這裡紮下,就應該拜個有權有勢的乾爹。年輕人聽到這話的時候正在南門飯館吃麵,對面坐著順大。
年輕人很親和地衝著順大笑了笑,然後說:“我叫老四。”順大就很動了,把頭伸過去一本正經地說:“在南門,牢頭軍子最威風的,你能靠到他…”年輕人仍然很親切地笑了笑,低下頭去吃了一大口面,然後說:“沒什麼了不起的。”但那個時候牢頭軍子就在旁邊的桌子吃老酒,聽到這話,當然心裡很不高興。老頭子真是很威武的,眼睛馬上就一瞪,把小酒盅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順大嚇了一跳,馬上就心虛了,把頭一低溜到外面去了。
年輕人有點奇怪,他看看旁邊這個壞脾氣的老頭子,然後笑了笑,說:“我叫老四。”老頭子一愣,心裡卻有點喜歡他了,就說:“我請你吃燒酒!”年輕人就端著麵碗坐過去了。
清心堂的後人知道應該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三年以後,這個年輕人出入於這個小城的各家戲院、飯館,他終究還是為自己創下了很大的一份基業,慢慢地他就顯出他的暴燥脾來了,就跟他的靠山乾爹一模一樣,人們都稱呼他叫四哥。清心堂的這支分族真風光。
能夠起清心堂這個雅名自然顯示了四哥祖輩們的不俗,四哥的祖上也許做過官,也許還會是個書香人家,老四沒有把家譜帶出來,這些都是無可考證了,但是清心堂的後人就是喜歡四處漂泊,他們空著手離開了家門,散佈在四面八方,唯一帶著的就是清心堂的名字。
牢頭軍子的老婆在南門一帶很說得上話,別人家都稱呼她師母娘。師母娘臉上雖然有著密密麻麻的麻子,但她還是很熱心的,事實上人們也都很尊敬她,指望著她熱心腸的牽線搭橋。
那天四哥找乾爹吃酒,手指頭間拎著兩瓶本城的白乾,胳窩裡夾著一荷葉包的豬頭。老頭子平時吃東西都是很節儉的,通常就是羅卜幹就粥,最多是買點田螺下酒。這天老頭子正埋著頭喝元麥糊粥,一抬頭看到老四來尋自己吃酒,老頭子就很高興了,兩個人一起動手把酒攤頭擺了出來。師母娘在屋裡面看著兩個男人吃得稀裡糊塗的,心裡就有點擔心,她就在心裡面想老四一天到夜地尋老頭子吃酒沒個正經事,應該找個老婆成個家了,她在心裡面打了一遍算盤,把城裡所有的女子都過了場,就想把城西一戶人家的二女子許給他。
事情出人意外地順利,師母娘只是把想法提了個頭,老四的臉上就帶了紅暈,他羞澀地頻頻點頭,他發現這個異鄉的地方居然還有人關心自己的終身大事,老四得熱淚涕零。
女子嫁過來的時候完全遵守城裡的規矩,正正經經地嫁過來的,因為她家原先是個大戶人家,家道雖然中落了,三叩九跪的規矩還是要的,雖然比不得以前要鳳冠霞帔什麼的,體體面面也總歸要的。但是那個時候四哥還沒有任何家的概念,他本就沒有想到應該給自己置下房產,他們的結婚大禮於是租了家客棧進行,自然明天一覺目困醒過來就什麼都沒有了,但是空著手出來闖蕩的老四終究是有一個家了。
結婚對於四哥來說就象是完成了一項重要的任務,他鬆了口氣,擺的兩桌酒席吃過了,老婆也娶到手了,然後就是賺錢買地了,四哥是很固執的,他只知道有了地也就有了一切。
順大自覺自願地靠攏了四哥,順大最清楚四哥的脾氣了,他就對四哥說:“運河河對過有塊地要賣呢。”
“那地怎麼樣呢?”四哥有點動心。
“地真是很大呢。”順大滿臉誠懇:“說老實話,那裡沒有人住的,荒地,長滿了香蒿草…”四哥輕吁了口氣,扭了扭脖子說:“好地本來就是要開出來的嘛。”說罷喝了口綠茶。
住在江南的地方好就好在有好茶喝有好米吃,四哥喝的茶是杭州過來的新茶,但四哥有點怪,四哥是喜歡珠茶的,珠茶是陳茶,用下腳料的茶葉成團,放點鮮桂花香香的茶,但是四哥喜歡。四哥喝了茶心情就很好,就出一句詩來:“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四哥就去找師母娘說想要這塊地,師母娘聽了臉大變,說:“怎麼要那塊地呢?運河邊上就是舊辰光殺頭的地方,原來是叫亂崗頭的,殺頭的人先在街上游,夜裡就在那個地方殺掉。”四哥很聽師母孃的話,就把那塊回頭掉了,但是順大很熱心地又介紹了一塊地皮給四哥,這回四哥沒有絲毫猶豫地就買下來了。他不斷地賺錢,有了錢就用來買地,後來慢慢地也積攢下了一大片地皮,但四哥保留著他遠方家鄉的傳統,他無比地忌諱風水,順大介紹的那塊地皮中有一小塊曾是墳地,墳地前是大片的樹林。四哥大大方方地就放棄了那塊地,隨即就有人住佔了去。
招娣那一家子也在其中,他們開開心心地有了地方蓋草棚棚房住,不用再住在船上了,然後他們佔據了整個南門的人力車市場,他們幹著辛苦活,晚上回到草棚棚,就拿運河的水澆在身上,澆得皮膚嘶嘶地響,他們坐在矮板凳上咂吧咂吧地啃骨頭,哼兩句南腔北調的小曲子,樂滋滋地搖晃著頭,他們的兒女們開始多起來了,名字叫做牛牛狗狗來娣玲娣之類,這裡終於有了人的氣息,成為了熱熱鬧鬧的生活區。
他們也開闢了小城所有的手工業作坊,因為他們膽子大,他們在心裡面想:“拼一把拼一把,賺著洋鈿過愜意腳,賺不著拉倒。”然後捏麵人糖畫佬賣糖葫蘆賣棉花糖舊貨換灶糖的什麼都有了,他們有的就靠每天賺的小錢過子,有的就成了有錢人家,但是有錢也是暴發戶的那種,本地人看不起他們,即使他們也開始風雅、詩,因為口音的緣故,他們有時候會把好端端的詩歌成“騎鴨下揚州”時間過得真快,當四哥年紀過了四十,尊敬他的人就稱呼他叫做“四爺”了,四爺當年是很大方地放棄了那塊地,他也寬容地隨著他們去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幾十年後那些住在他施捨土地上的人們會搶奪了他所有的土地並且打瘸了他的一條腿。這是後來的事情了。
但是當時四爺自我覺良好,他一直在想另外一塊地,那塊地也在古運河的旁邊,但是舊辰光那裡有秦淮夜泊的美景,畫舫上有美麗的江南女子憂傷地唱著歌,那塊地上建造了結構優美的江南小樓和花園。那塊地的主人比四爺還要固執,他姓李,別人叫他李師傅,李師傅把心思和時間都放在繪製戲臺背景和修理奇怪的機械鐘錶上面,那是一種個人愛好,李師傅的正當行業是開米行,而且他的米行就開在四爺米行的旁邊。李師傅很會造效果,如果他能夠活到七十年代,一定會是個非常著名的油畫家。
李師傅非常堅持地保護著自己的地,甚至不惜於在酒樓或者其它公共場所和四爺比試各自的小聰明,那段時間裡很多娛樂行業的老闆都平白無故地得了許多好處,他們甚至希望這場你爭我鬥就這樣永遠延續下去。兩個男人都沒有意識到將來這些地都不會是屬於他們的,他們仍然互相仇恨著,這都是後來的事情了。
那天早上,李師傅坐在燕茶社吃早茶,正好看到四爺在吃麻糕,四爺喜歡的是椒鹽的方麻糕,早上起來漱了口,喝一大碗鹹豆漿,吃兩塊麻糕,但李師傅是講究吃早茶的,早上吃的東西比夜飯菜都要好,小方桌上擺著一碟豆腐乾絲、一碟糟鳳爪、一碟金錢餅、一碟蘭花豆、一籠三隻的水晶蒸餃、一小籠三丁包,最後再來一碗糖粥。李師傅於是很熱情地招呼四爺說:“每天吃吃餈飯糰大麻糕嘴裡是沒味道的,不如吃吃早茶。”四爺掃了一眼小方桌上的琳琅滿目,心裡就很不樂意,剩下大半塊麻糕也不要吃了,出去就買了兩大塊的梨膏糖嚼在嘴裡,李師傅倒是很高興的,吃完了早茶,花了五分錢去看了一場西洋景。
四和李師母的關係卻是好的,她們的審美觀驚人的相似,而且她們都喜歡到大觀園去聽蘇州的評彈,有時候就去富社聽聽道情,小城裡所有的娛樂場所都喜歡模仿人家大城市,氣勢規模比不上人家,連名字起一樣的叫叫也好的。她們穿著或者真絲或者絲絨的衣裳,她們捨得買五分錢兩朵的白蘭花,高興起來她們會亮起嗓子眼唱唱錫劇《雙推磨》、《三看御妹》什麼的,唱得就象真的似的,她們的子過得滋潤而且快樂,有時候她們就會罵自己的老頭子“年紀介大了,還煩不清。”清心堂家族的人口興旺起來,四生了十三個,可惜最後只存活了三個。耀良是老么,四爺最喜歡的就是耀良,但是耀良怪僻得連說一句話都覺得煩。於是四爺經常帶耀良出去跑跑,於是耀良的兄姐就會給耀良白眼吃,但是耀良是很倔強的,他一聲不吭,這些和他學會的那些得體的應酬相比,實在算不了什麼。
耀良十歲生的那天一大早,一睜開眼就看見他娘正站在面前,耀良惺鬆的眼睛,看見娘臉上撲了薄薄的粉,頭上抹了頭油,穿了七成新的短旗袍,領子上的蝶蝴盤紐袖口上的花邊還是嶄新的。
“今朝帶你去吃小籠饅頭。”四說這句話的時候有點小心翼翼,嘴都快咬著耀良的耳朵了。耀良馬上就爬了起來,跨門檻的時候耀良覺得背後好象有兩雙眼睛正瞪著自己,耀良心裡一慌,腳下被門檻絆了個大跟頭,急急地爬起來,拉著四的後衣襟就出了門。
“早啊。”老闆娘招娣笑著上來,大臉盤上的油汗珠閃閃發光。四低頭從懷裡掏荷包,四雖然裹過小腳,但她小時候是在上海長大的,她是那種小家碧玉似的女人,那隻上面繡了金珠銀珠的荷包就是從上海帶回來的。招娣很迅速地拿眼睛瞄了一遍四臉上的水粉、盤髻、旗袍、旗袍下的透明洋襪。
“揚州帶過來的鵝蛋粉吧。”招娣忍不住要問。但四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一籠加蟹小籠崐包。”她說,然後走到小桌旁邊去端鮮薑絲,招娣臉上白了一白,馬上又堆起笑來:“揚州的粉賣相就是好。”一邊手腳伶俐地把幾碟其它客人吃剩下的酸醋都倒在了耀良面前的醋盤子裡,但她忽略了十歲耀良黑亮亮的眼睛,耀良平靜地盯著招娣看,一言不發。
“吃吧吃吧。”四端了最滿的一碟薑絲過來了,看見筷醋都擺好了,冒著崐熱氣的小籠包也擺在桌子上了,就放心地坐了下來,但是耀良站了起來,把股下面的凳子踢了個底朝天,什麼也沒說當即就走了出去,四馬上跟著跑了出去。招娣急了,跟在後面說:“端都端上來了,要付洋鈿的。”四迴轉身,眼睛很兇地盯著招娣說:“又沒動你的!”招娣就心裡虛了,只敢嘴裡小聲嘮嘮叨叨:“三角三分洋鈿呢。”四理都不理她,理直氣壯地走開了,四終究沒有明白自己倔強的小兒子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只是疑惑地跟在耀良後面,最後帶他在餛飩鋪吃了碗雞蛋麵,四安祥地坐在耀良對面,手平放在腿上,看著兒子吃,吃到最後,耀良發現碗底裡還有隻蛋,耀良眼中含著淚,眼睛看著娘,喉嚨間發出一種奇怪的嘟噥聲。
後來李師傅就想搬到鄉下去住,兩個女人告別的時候表現得都很知書答理。介長辰光了,情總歸是有的,四心裡這樣想,就把手上戴的梅花玉手鐲褪了只下來,送給了李師母,李師母也是難過的,想想以後也沒有街逛了,也沒有道情聽了,搬到死鄉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回來呢,又見四把沉甸甸的玉鐲套到自己手腕上來了,於是狠狠心,把左手戴著的銀戒指脫了下來,回送給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