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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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難道就不能坐在車裡好好談談,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十二號公路上追逐嗎?"
"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她說,"我不想跟你討論這件事。"
"好好好,"他說,"看在上帝的分上,愛波。在這件事上我已經表現出了我能表現的最好的態度,但是我…"
"是啊,你真是太好了,"她說,"好得不能再好。"
"你等等——"他把在口袋裡的手了出來,站直了身體,但很快又回口袋裡,因為又有車來了。"聽我說,就一分鐘,"他試著咽一口唾沫但喉嚨很乾,"我不知道你現在想證明什麼東西,"他說,"而且坦白說,我想你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有一點我很肯定:我不應該承受這些。"
"你永遠都那麼肯定,不是嗎,"她說,"關於你做過什麼,還有應該承受什麼。"說完她經過他身側走向車子。
"現在你給我站住!"他在草叢上踉踉蹌蹌地追著她。車子從兩邊駛過,不過他已經顧不得面子了。"你給我站住,他媽的!"她大腿靠著保險槓,雙臂叉著放在前,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他在她的臉上揮動手指。
"你給我聽著。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扭曲我的意思,然後轉頭就走。這是他媽的唯一一次我清楚自己沒有做錯。你知道你每次擺出這副模樣的時候,給人什麼覺嗎?"
"上帝啊,要是你今晚待在家裡多好。"
"你知道你每次這樣的時候,給人什麼覺嗎?你很病態。我說真的。"
"那麼你知道你給人什麼覺嗎?"她的眼睛從頭到腳審視著他,"你很噁心。"爭吵到了這一步兩人都失控了。他們的胳膊和腿都在顫抖,臉也完全扭曲變形了,表達的只有憤怒和仇恨。兩人更深更狠地挖掘著對方的弱點,不擇手段地攻陷對方的堡壘,變換策略、聲東擊西、再次進攻。在停下來口氣的間歇,兩人就從過去的記憶裡搜尋武器,互揭對方的老傷疤。如此循環反覆。
"哦是啊,你從來沒有愚過我,弗蘭克,一次都沒有。這都是因為你有高尚的道德底線是吧,還有你對我的"愛",你所謂的——你以為我會忘記你打了我一巴掌,就因為我說我不會原諒你嗎?是啊,我知道我是你的良心是你的膽氣,還有你的——沙包。就因為你已經把我牢牢地困在陷阱裡面,然後你…"
"你在陷阱裡面!你在陷阱裡面!天啊,你不要再逗我笑了。"
"是的,我,"她邊說邊把手握成一隻利爪然後掐緊了自己的脖子,"是我是我是我。你這個可憐的被自己蠱惑了的…看看你自己吧,看看你自己。"她仰起頭,出的牙齒在月光下閃著冷冷的白光,"看看你有什麼地方像一個男人。"他舉起顫抖的拳頭揮向她的頭。她仰向保險槓避過這一下,但臉因為恐懼而醜陋地皺了起來。
弗蘭克沒有追打下去,他踩著拳擊手一般的步伐退開了幾步,用盡全身的力量擊打車頂蓋。他就這樣打了四下,"砰——砰——砰——砰",而她則在一旁看著。當一切結束時,周圍只聽得見雨蛙的聒噪的鳴叫聲。
"你太可恨了,愛波,"他低聲說,"太可恨了。"
"好吧。請問我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兩人分別上車坐定,都覺得呼沉重,頭腦昏沉,四肢顫抖,就像一對受了累的老年夫婦。他發動了引擎,然後小心地把車開上了路面,轉向通往革命山莊的岔路,然後駛在崎嶇的鋪著柏油的革命路上。
兩年前他們第一次來到革命山莊,也是走著同樣的道路。當時他們坐的是地產經紀海倫·吉文斯太太的車。他們在電話上談時,她顯得很有禮貌,但說話謹小慎微。吉文斯太太跟很多城裡人打過道,發現他們總喜歡費她的時間,向她報出一些不可能成的低價,但對他們倆卻很有好,就像她後來告訴她丈夫時那樣:從兩人踏出火車那一刻,她就知道他們是那種叫人放心的夫,即使他們付不起高價。"他們非常討人喜歡。女的長相氣質都很人,而且我覺得那男的肯定是在城裡做什麼了不得的工作。他對人態度很好,說話不是很多。真的,跟他們這樣的人打道很清。"一開始吉文斯太太就清了他們想要的房子有一點點特殊,一個改建過的穀倉或車屋,或者一個廢舊的小客棧。據她所知,他們要求的這些東西早就沒有了。但她還是勸他們不要灰心,她知道有一處他們可能會喜歡的地方。
"當然我知道這條路的位置有點彆扭,"吉文斯太太一邊開著車從十二號公路下來時,一邊解釋。她的目光在路面和弗蘭克夫婦的專注面孔之間遊移,"你們可能留意到了,這裡主要是一些煤渣材料修建的房子和小卡車,住的人當中有很多是管道工人、木匠,還有別的一些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不過慢慢的,"說到這裡她很嚴肅地把右手舉在擋風玻璃前,指向前方,手上戴的金屬手鍊在方向盤上碰撞出了幾聲脆響,"慢慢的,道路會一直延伸到一個很離譜的開發區,我們稱為革命山莊。那裡的房子大而無當,顏讓人作嘔,而且房價也都貴得離譜。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不過我現在要帶你們去看的房子跟這些都沒有關係。它是戰後不久我們這裡一家很不錯的建築公司修起來的,在這些難看的房子出現之前。房子不大,但是很討人喜歡,周圍的環境也很好。結構簡單,線條幹淨不拖沓,草地整理得很好,對孩子們是再合適不過了。房子就在下一個拐彎處,你們看,這一帶的路況也好了一些,對吧?現在你們就要看到它了——就在那裡。看到那棟白的小房子了嗎?很討人喜歡吧?你看它在小山坡上自得其樂的樣子。"
"嗯,確實如此。"愛波回應著。那所房子的輪廓慢慢從濃密的橡樹叢中展開來。房子不大,是木質結構的,佇立在混凝土地基上。房子中間有一個很大的窗,遠遠看去像一面巨大的黑鏡子。"嗯,我覺得這房子確實可愛的,你說呢,親愛的?不過,當然,這裡也有一個很大的落地窗。我想我們到哪兒都逃不掉落地窗啦。"
"我也這麼覺得,"弗蘭克跟著開口了,"但我想一扇落地窗不會摧毀我們的私生活。"
"噢,那樣的話就太好了,"吉文斯太太大笑。吉文斯太太靠得很近,就像給他們安全和信心似的,她陪著他們走在光光的地面上,邊觀察邊議論。這所房子給了他們很多想象空間。沙發放這裡,大桌放那邊,藏書的櫃子可以靠著落地窗來遮蓋屋主的隱私。儘管客廳的結構過分對稱,但是隻要傢俱擺放得有技巧,就不會顯得土裡土氣。而且換一個角度來看,對稱也有好處——所有的拐角都是標準的直角,所有的地板都鋪設得平整結實,所有的門都安放得當,開關的時候都不會發生任何刮蹭。兩人手握門把時,已經開始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了。參觀裝修得無可挑剔的浴室時,他們想象泡在浴缸熱水裡的覺,他們的孩子可以光腳在過道上跑,這裡沒有黴菌、碎屑、沙粒,或是蟑螂。這個房子有很多想象空間。他們生活中積月累的混亂,就可以在這裡被剔除出去。他們可以在這個房子裡,在這些樹中間慢慢休養生息。就算這需要點時間,住在這樣一所寬敞明亮、整潔寧靜的房子裡,還有什麼能讓人心神不定呢?
現在,行駛在黑暗中,房子離他們越來越近。廚房和車棚透出了令人愉快的燈光。他們的肩膀和下巴緊繃,擺出了一種暴的忍耐的神情。愛波走在前面,氣沖沖地穿過廚房,在冰箱前停下來穩住身體,然後打開了燈。整個客廳隨即亮了起來。在電燈亮起的一刻,似乎屋裡的一切都在漂浮、搖晃,等到這種幻覺消失了,客廳還是有一種不安穩的覺。沙發在這裡,大桌子在那裡,但似乎把它們互相調換得更合適;滿牆的書確實讓大落地窗不那麼礙眼,但怎麼看都像是公共圖書館;其他傢俱的擺設多少緩和了空間的拘謹和呆板,但也沒賦予房子另一種味道。各處擺放的椅子、咖啡桌、落地燈看上去就像臨時聚集在拍賣場上待價而沽。不到六個月前他們不太情願地在這個角落裡打造出了一個凹室來安放電視。("為什麼不?裝電視不都為了孩子嗎?而且,不要電視顯示自己有多清高是很愚蠢的。")現在這塊地方的地毯磨舊了,坐墊上有凹痕,菸灰缸也是滿的,整個客廳只這個角落還有點人的氣息。
保姆倫奎斯特太太在沙發裡睡著了。聽到聲響,她從睡夢中驚醒然後坐了起來,出現在兩人的視線當中。她糊著眼,一邊攏了攏散落的頭髮,一邊試著擠出一個微笑。兩排假牙擊打出短促的聲響。
"媽媽!"孩子們的睡房那邊傳來清亮的聲音,那是詹妮弗,他們六歲大的女兒。"媽媽,今天的演出很吧?"弗蘭克送倫奎斯特太太回家時,兩次拐錯了方向。倫奎斯特太太緊緊抓著車門和儀表板,臉上保持著微笑來掩飾她內心的恐慌。她以為弗蘭克喝醉了。後來在一個人駕車回來的路上,弗蘭克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掩著嘴。他想回溯整個爭吵的過程,但一點用也沒有。他說不清楚自己到底還在憤怒還是有些悔悟,他到底希望被原諒,還是希望有原諒對方的能力。由於大喊大叫,他的喉嚨還有點乾啞,手也因為擊打車頂棚而疼痛。這一段他記得很清楚。其他的只想起謝幕時她聳起肩膀站在舞臺上,臉上帶著偽裝出來的、軟弱的笑。想到這裡,弗蘭克軟了下來。他到愧疚。啊,這一整夜的爭鬧!他必須緊緊地抓住方向盤,因為路燈在眼前糊、晃動。
房子暗沉沉的。他沿著山路開上來的時候,看到房子在天空和樹叢之間混沌的暗影,只聯想到死亡。他進門以後很快穿過了廚房和客廳,躡手躡腳地從孩子的房間經過,然後進入臥室,輕輕地把房門關好。
"愛波,你聽我說。"他一邊輕聲說話,一邊把自己的外衣脫下,然後輕輕地坐在的邊緣,擺出了一個典型的懺悔的姿態。"請你聽我說,我不會碰你的。我只想說,我——除了對不起以外,我實在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這是一次嚴重的爭吵,可能會延續好幾天。不過至少他們回到了這個安靜的房間,就他們兩個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在高速公路上大聲喊叫。至少整個事情已經進入了第二個階段——烈爭吵之後的那一段靜默。從以往的經驗看,無論多麼荒謬,這最終會導向和解的。現在她不會不管不顧地要從他身邊跑開,而他再也不會怒火中燒了。他們倆都太累了。他們剛結婚的時候,他覺得冷戰比相互指責羞辱更難受。每次他都想,肯定不會有什麼體面的辦法來解脫困境。然而總有解決的辦法——無論體面不體面,那就是他先道歉,然後等待,同時不要去想太多。現在這種局面對他來說如此悉,就像在穿一件不怎麼合身但是很舒服的舊衣服。他可以輕鬆愉快地穿在身上,不去在意自己的意願和麵子。
"我不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不管怎樣,相信我,愛波,我——"他伸出手來,發現的那邊是空的。他剛才對著隆起的被子說話,下面不是愛波,而是一疊被單和一個枕頭。
"愛波?"他驚懼地跑向浴室,然後客廳。
"請你不要過來。"她說。她躺在倫奎斯特太太睡過的沙發上,身上蓋著毯。
"聽我說,就一分鐘。我不會碰你的,我只是想說我很抱歉。"
"那真是太好了。現在你可以讓我一個人待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