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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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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紅對慧如說這番話的時候,水滴正靠著茶園的欄杆看窗外的江水。她跟泊在茶園欄下的漁船家兒子搭白。說著今天釣了幾條魚,有沒有划船過江去黃鶴樓看風景。但是她的耳朵卻把慧如和玫瑰紅的每句話都聽了進去。

這就是玫瑰紅啊!水滴對她的喜愛之心還沒來得及消化,便已經全部化為了厭惡。曾經她在舞臺上那張明媚照人的臉,在水滴的眼裡真是比化了妝的丑角更加難看。

這之後,慧如便經常被玫瑰紅拖出去喝茶。有時候,她們會帶上水滴,但更多的時候,也不帶。水滴心煩玫瑰紅,便也不願跟。

玫瑰紅送了幾件衣服給慧如。慧如穿在身上,也很是風姿綽約。慢慢的,水滴覺得她說話的腔調在變,走路的姿態在變,並且她的心情也變得高興起來。白天她依然帶水滴去樂園。任憑水滴怎麼玩耍不歸,她都不再多責怪一句。甚至說,只要到時間跟她一起回家就可以了。而晚上回到家裡,她跟父親哭罵的次數越來越少。有時,還會主動提醒父親換一下衣服,或是給父親倒一杯茶水。每當她這麼做的時候,楊二堂都是一臉的誠惶誠恐,眼光裡閃爍的彷彿是大難臨頭的驚慌。

母親的愉悅和父親的驚慌都讓水滴緊張。她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直到一天,水滴突然發現,但凡慧如不帶她一起出門喝茶時,一定不只有她們兩個。除了名角萬江亭外,那個琴師吉寶也會跟著一起。水滴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覺,她彷彿覺得會有什麼事情發生。而在這件事情中最受傷害的將是她的父親楊二堂。這種覺一冒出,水滴的警惕便油然而起。

二慧如自從穿了幾次玫瑰紅給的衣裳,她的心便開始搖盪。走在街上,身肢和步伐都變了。以往的煩躁麻木甚至絕望突然都離她而去。曾經沉寂如死的身體,彷彿成了一座意爆發的火山,越來越熾熱,越來越不安。生活變得有意思起來。

開始玫瑰紅只是偶爾拖她去喝喝茶,後來琴師吉寶加入後,玫瑰紅的邀請便變得頻繁。慧如原本並不想跟隨她喝什麼茶。慧如的不想去源於自己的自卑加自尊,心道玫瑰紅不過是要顯擺自己,特意拉她作個陪襯罷了。但去過一兩次,她的心態便漸漸改變。慧如一直活在底層,從未有人正眼看過她。現在跟玫瑰紅坐在一起,過來跟玫瑰紅搭訕的人聽說她是玫瑰紅的堂姐,對她也是十分客氣。這份客氣,大大刺了慧如的心。虛榮人人都有,慧如也不少。慧如想,就算珍珠要顯擺,就讓她顯擺好了。到底自己也享受了有錢人的生活呀。這一想過,玫瑰紅再叫她一起喝茶,慧如便趕緊跟上。

吉寶是慧如第三次和玫瑰紅喝茶時跟過去的。吉寶是慶勝班的琴師,三十大幾了,也沒成家。有說他老婆在鄉下,還有一雙兒女。但吉寶不願承認,說自己不過一個江湖子,無牽無掛,逍遙自在。吉寶的嘴薄薄的,十分能說會道。他只一落座,笑聲便不斷線。慧如平常哪裡見過這樣的人,又哪裡聽過這樣有趣的話,雖然慧如不敢像玫瑰紅那樣笑得劇烈,笑得身體抖動。但也每次都捂著嘴,把笑聲全都吐在掌心裡。每當她這樣,吉寶都會乜斜著眼看慧如。

有一天慧如已下班,正待換衣回家,玫瑰紅差吉寶叫慧如喝茶。吉寶說,慶勝班在樂園的戲就快演完了,過些子轉去別的劇場。玫瑰紅讓我約你,晚上我們一起玩玩。慧如有點猶豫,她心知自己是有家小的人。下班回家是她的本分。但卻是抵不過自己的內心和吉寶的遊說,便答應了去。

慧如在遊藝室找到水滴時,水滴正倚在牆邊看人玩。慧如說姆媽今天晚上要跟珍珠姨一起喝茶,你自己回家吃晚飯。水滴頓了一頓,眼睛盯著慧如說,就姆媽和珍珠姨兩個?

水滴的眼睛很明亮,但這明亮裡藏著一股犀利。慧如彷彿被這犀利刺了一下,她心裡竟是怯了一怯。片刻方說,還有你萬叔。水滴說,我也想去,我好喜歡萬叔。慧如說,小孩子莫跟大人纏。今晚珍珠姨和萬叔要商量定親的事。你是小孩,聽這些事不好。水滴望著慧如的臉,把慧如的心望得虛虛的。水滴說,那我在這裡玩一晚上。慧如說,你玩吧,不要惹事就行。

慧如一走,水滴便迅速離開雜耍廳。她尾隨在慧如和玫瑰紅後面出了大門。大門外,停歇著兩輛黃包車,車旁候著萬江亭和吉寶。玫瑰紅和萬江亭上了一輛車,慧如和吉寶走向另一輛。慧如上車時,吉寶伸出一隻手。慧如便像一個有錢人太太一樣,笑盈盈地伸出纖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然後一腳踏在車板上,微一側身便在車上坐了下來,隨後吉寶也相跟著坐上去。他們兩人肩並著肩,臉對臉地說笑,馬車順著六渡橋,朝水塔方向而去。

水滴的心頓時突突地跳得厲害,無限的不祥之一陣一陣湧出。車伕一路小跑,水滴在後狂奔。只跟了一陣,便跟丟了。

水滴心裡生著悶氣,徑直就回了家。楊二堂還沒回來。水滴坐在門檻上,望著夕陽沉下,心想,要不要跟爸爸說呢?但當楊二堂的身影出現在遠處時,水滴看見他佝僂著拉車的姿態,立即決定,這事由她自己來解決。

慧如從來沒有想過背叛楊二堂。雖然她對自己的婚姻厭惡之極。但她畢竟是良家婦女,有心無膽。一起喝茶的吉寶經常話中帶話地挑逗她,她心裡覺得舒服,知道自己是惹人喜愛的,卻也佯裝不懂。直到跟吉寶閒坐了好幾回後,方有如人樣輕鬆說笑,一任吉寶挑逗。

這天慧如和吉寶坐著黃包車相跟在玫瑰紅和萬江亭車後,快到茶園時,吉寶伸手在慧如間捏了一下,慧如嚇一跳,身體不猛一回縮。吉寶沒事一樣,眼睛朝外望。慧如的心怦怦地跳動得厲害,緊張之中,卻也有一股按捺不住的狂喜。

玫瑰紅和萬江亭前腳進茶園,慧如和吉寶後腳就跟到。像往常一樣他們在靠窗的雅席落座。茶水未及上桌,玫瑰紅便看著慧如說,吉寶,我慧如姐越來越有美人味道了吧?吉寶說,天生就一個美人坯子呀。玫瑰紅說,只可惜我慧如姐嫁給了一個下河的,一朵鮮花枉在牛糞上。慧如有些不悅,制止道,珍珠!玫瑰紅說,姐,你也不用遮掩,吉寶和江亭都知道。我是替你不平哩。你本該有好子過,結果卻去給人倒水遞巾,晚上回家上了還要聞臭。我一想心裡就不舒服。萬江亭說,珍珠,你別這麼說,慧如姐也有她的難處。玫瑰紅說,我今天說這話,就是想要挑明瞭,我得幫我姐。慧如長嘆道,就這麼回事吧,我也認了。再說,棄了楊二堂,我一個二婚婦人,又哪裡有別的出路?玫瑰紅說,姐,只要有你這話就好辦。你敢走出你的家,剩下的事,給妹子,包你有好子過。萬江亭說,珍珠,老話講,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拆人婚姻,是短壽的。玫瑰紅大笑,說為我姐的事,短壽也值。吉寶說,我今天才曉得,我們玫瑰紅,卻原來還是個玫瑰俠呀,失敬失敬。

吉寶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玫瑰紅的聲音尤其清脆,笑聲便引起其他茶客的矚目。一個大兵走過來,朝玫瑰紅啪地行了一個禮,說肖先生想要過來拜見玫瑰紅小姐,不知道可以不?玫瑰紅說,哪位肖先生呀?這大漢口姓肖的可是不少哇。大兵說,是肖錦福先生。玫瑰紅蹙著眉,彷彿在想,肖錦福是誰?

萬江亭卻怔了怔,低聲道,哦,是肖督軍之侄。玫瑰紅臉上出驚異,說是嗎?玫瑰紅後面的話還沒說,一個聲音便響了起來,怎麼?不想見?聲音有點低沉,玫瑰紅立即覺得像是晴天裡飄來一朵陰雲罩在了頭上,四周瞬間暗下。她不打了一個小寒噤。

玫瑰紅抬頭,見一青年男人徑直朝她走來。大兵立即朝他行禮。玫瑰紅想,大約這就是著名的督軍之侄了。玫瑰紅立即把笑容堆得滿臉,說怎麼會?正說不需過來,應該我過去才是。肖錦福說,好哇,我在那邊包了個雅間,玫瑰紅小姐如果肯賞光,那真是再好不過。

玫瑰紅在他說話間,細細打量了他一番。覺得這位肖錦福雖然不算英俊,但也還周正富態,聲音雖是低沉,卻也有一股磁磁的味道。便笑道,好是好,不過,今天我堂姐…

沒等她話說完,吉寶嘴說,放心吧,有我吉寶替你陪。肖先生一番好意,你們也別拂了。我們戲子有人是好事。江亭你也要過去吧?我一個人在這裡頂好了,正好跟慧如小姐講話講個夠。

玫瑰紅說,就你饒舌。萬江亭卻面帶難,正不知如何是好。肖錦富說,萬老闆如果也能賞臉,那就更好,算我今天面子大。我那邊還有好幾個朋友,個個都是萬老闆的戲。說話間,肖錦福伸出右手,攤出一個請意。

玫瑰紅和萬江亭便隨他而去。留下慧如一人面對吉寶。慧如羨望著玫瑰紅一晃三扭的背影,輕嘆道,兩姊妹,兩重天。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吉寶說,在天上有在天上的壞,在地上有在地上的好。

慧如睜大著眼睛望著他。吉寶呷著茶,一派悠然自得,說在天上,亮堂呀,亮得大家都仰望。望的人多了,把自己都望沒了。在地上就不同,大家一樣高,哪個也看不見哪個。這時候,其實最自在。你說是不是?

慧如一聽便知他的話意,不覺有點緊張。吉寶卻痞著臉,又說這個肖侄子真是孝敬我呀。我心裡正想著如果能跟慧如小姐兩人單獨喝茶就太好了。還沒想完,他就給了這個成全。這就是我們兩個最自在的時候,對吧?慧如說,誰跟你我們兩個?吉寶依然痞著臉,說你跟我我們兩個呀。慧如說,我沒這麼說。吉寶說,你心裡這麼想了,我能看得很透的。慧如說,你瞎胡扯。吉寶卻說,哎,我聽到你說了四個字:我要吉寶。慧如的臉一下子通紅,紅一直垮到頸子。

吉寶大笑了起來,說你還真是良家婦女呀。說時他湊到慧如跟前,低語道,你曉得小河邊吧?那裡的船家有酒有菜,我們要不要到那邊去?慧如心抖了一下,沒有做聲。吉寶起身說,跟我來。

吉寶的身形在慧如的余光中走向門外。慧如想,我不能上鉤,一上鉤就沒了回頭路。但她的心和腿都不聽話。吉寶一出門,慧如便發慌,彷彿手邊有東西遭人搶劫。她忙不迭站起,急步朝外,腳踝被椅子碰得生疼也顧不得。

慧如一出門,便見吉寶站在牆邊歪著頭笑望著她。突然慧如意識到自己心急了,步子一下子慢下來。吉寶說,我就知道,你比我還心急。

天已經微黑。漢水邊上,泊著許多木船。桅杆密得像樹林。船家紛紛在點掛燈火。一會兒亮出一隻,像是昏黑的幕上一會兒睜開的一隻眼睛。江邊的吊腳樓高高低低地朝漢水上游延伸,樓下的木柱就成了系船的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