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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醉生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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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住進法國老太別墅的第三天,水上燈終於決定出去走一走。走到街上,發現以前的店鋪也都開了門。生活的細節似乎並沒有多少改變,改變的只是生活的心境。

水上燈突然發現這裡距肖府並不算太遠,她想了想,便朝那裡走去。

玫瑰紅依然醉生夢死地著鴉片。臉蒼白得有如抹了厚粉。見到水上燈她竟有些喜出望外。連連說道,水滴呀,你還活著,太好了,你還活著。

水上燈有些奇怪,說你怎麼看到我還會高興呢?玫瑰紅說,哎呀,悶死我了,只要給我來個活的,能跟我說說話,我就不管他是哪個了。你怎麼還在漢口呢?水上燈說,一言難盡。便簡單說了一下自己逃亡的經歷。玫瑰紅聽時不停地嘖嘖。然後說,幸虧我沒走。住在這裡,本人也不敢拿我們怎麼樣。說罷又問,是張晉生幫你住進法租界來的?水上燈說,是呀。是魏典之幫我找的他。玫瑰紅便長嘆一口氣,說魏典之這老傢伙,以前為了江亭,使勁捧我,現在又為了江亭恨死我了。說起來,江亭比我有福,還有這樣的戲。水上燈說,可是有福的萬叔卻沒活在人世。玫瑰紅說,就我這個樣子,跟死了又有什麼差別。水上燈說,但你還是不想死。玫瑰紅說,死丫頭,你想我死是不是?水上燈說,這不是沒事鬥嘴麼?玫瑰紅說,往後你少跟我頂嘴,沒有我,你哪有這麼舒服的子過?水上燈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玫瑰紅便告訴水上燈,她有個朋友是法國洋行的老闆。當年走私鴉片,得過肖錦富的幫助,玫瑰紅讓洋行老闆給張晉生安排了事務。他搖身一變,成為了法國洋行的經理。玫瑰紅說,歸結底,你還是沾了我的光。

水上燈笑了笑,說你是我姨,我沾了你的光,你也顯不出多大面子,我也丟不上多少醜。玫瑰紅說,你就不能軟著點跟我說話?往後經常到府裡來,替我燒燒煙,陪我說說話就是了。水上燈笑道,你請我這麼大的名角,付得起錢麼?

兩人彷彿有了一種和解。

雖然在外奔波了幾個月,又突然搬進了法租界。但只要是在漢口,對於水上燈來說,就不用適應,坐下來便能習慣。張晉生送給了她一臺收音機。白天她聽聽收音機,然後逛逛街,偶然去玫瑰紅那裡坐坐說一下話。隔不一兩天,張晉生便來請她吃飯,陪她散步,甚至帶她購物。張晉生出手闊綽。重新為水上燈添置了首飾和衣服。應酬時張晉生以女友的名義來介紹水上燈。水上燈心裡有幾絲冷笑,嘴上卻並未反駁。這舉動讓張晉生欣喜若狂。

子就這麼清冷,但卻也閒散和安寧地過了下去。

庸常的子裡最大的快樂便是辦堂會唱大戲。頭一回來找水上燈去唱堂會的是魏典之。水上燈在臺上恍然覺得下面有一個人是陳仁厚。但下了臺後,她卻怎麼也找不見那個人。問魏典之,魏典之說,你大概看走眼了吧?

堂會一唱開了頭,私底來請水上燈去唱堂會的人就多了。子要過,戲也得唱,水上燈心想,就先這麼著吧。子過得清湯寡水,偶爾演一演戲,也算是加了點佐料。

秋天又不動聲地來到了漢口。漢口的秋天,陽光總是明亮無比。一天,水上燈無聊,便又轉去樂園看雜耍。獨眼老伯忙不迭地給水上燈燒水泡茶,又告訴水上燈,樂園現在的總管是陳一大。他投靠了本人。水上燈當即放棄去看雜耍。她未及出門,突然聽到劇烈的爆炸。隔壁雜技劇場被人扔了炸彈,當場炸死了兩個本人。水上燈急急朝外走,樂園內庭已是亂亂哄哄,人全都朝外湧著。外面的口哨左一聲右一聲地吹得讓人緊張。水上燈突然在雜亂的人中看到了陳仁厚。他的臉繃得緊緊,神情顯得有幾分緊張。水上燈的心劇烈地跳起,失控一樣,她大叫著,仁厚!仁厚!

陳仁厚聽到叫喊,眼睛放出光來,他從人縫中擠過,來到水上燈跟前。同樣失控,他一把摟住水上燈。水上燈忽憑直覺,這炸彈與陳仁厚有關。便在他耳邊低語,是你乾的?陳仁厚微一點頭。水上燈慌了,說你跟我來。說罷拖了陳仁厚回到茶房。

獨眼老伯見水上燈拉著陳仁厚轉來,知其有事,一聲不作,走到門外。水上燈說,快,你把我的衣裙穿上,圍巾裹著頭,這樣,本人不會多注意你。獨眼老伯進來說,快走,趁現在還亂著。一會兒憲兵一來,就麻煩了。

水上燈和陳仁厚趕緊出去,此時人群已分成了兩,一是女人,一是男人。幾個本人正緊緊盯著男人的隊伍,水上燈和陳仁厚像兩個親密的女孩一樣,勾肩搭背地,順利出了樂園。一踏上中山馬路,水上燈立即叫了黃包車,陳仁厚猶豫了一下,還是隨她上了車。水上燈剛一落座,便緊緊抓住陳仁厚的手。她的心跳蕩得厲害,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動成這樣。水上燈幾乎用哭出來的聲音說,你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不來看我?

陳仁厚凝望著她,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說,你過得還好嗎?他有沒有關照你?水上燈說,還好。他很關照我。陳仁厚說,只要你過得好,平平安安的,我就放心了。水上燈說,可是你的心踏實嗎?一點都不在乎我會不會離開你?陳仁厚沉默半天,方說,怎麼會不在乎,但是有些事情,我沒有辦法。我就在前面路口下車。水上燈說,我不讓你走。你今天必須到我那裡去認個門,不然,哪天你想來看我,找不到地方。陳仁厚說,水滴,我不能去,我怕給你帶去危險。水上燈噙著淚說,我不管,我只想你去看看,還有,你要抱抱我。

行到路口,兩人下車,準備拐入小街。不料恰遇張晉生和幾個朋友在對面的街邊說話。看到款款而來的水上燈,張晉生正叫她,卻發現與她同行的女伴是陳仁厚。而他的朋友們全都看出了陳仁厚的男扮女裝。張晉生的臉漲得通紅,彷彿是當眾出了洋相,憤怒和嫉妒令他火冒三丈。

突然間,張晉生就衝過了馬路,未及水上燈開口解釋,他的巴掌已經伸到了水上燈臉上。啪啪地兩個耳光扇過後,一句話不說,便揚長而去。

水上燈瞬間呆掉。張晉生居然讓她當街受辱。他居然在他和她的朋友面前讓她如此難堪。他有什麼資格這樣對她?水上燈心裡突然湧出萬千的恨意,這種仇恨就像當年水武辱罵她時一模一樣。

比張晉生的臉漲得更紅的是陳仁厚。張晉生的巴掌令他震驚。當他看到水上燈白皙的臉上,立現紅掌印,心痛的同時卻更為憤怒。他大跨幾步意衝向張晉生,卻被水上燈一把扯住。水上燈說,你要幹什麼?你忘了你今天做了什麼?我不需要你為我去跟他計較。

陳仁厚幾乎是懷著肝腸俱斷的心情,跟在水上燈身後,進到她的房間。一進門他便將套在身上的女裝狠狠甩在地上,大聲道,他平常也這樣對你嗎?水上燈說,沒有,這是第一次。大概是在吃醋。他認為我是他的女友。陳仁厚說,那麼你呢?你也認為自己是他的女友嗎?水上燈說,我不知道自己是他的什麼人。但是我所愛的人把我託付給了他。我所有的生活都是他在照顧。

陳仁厚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回應水上燈的話。他轉過身,站到窗邊,眼淚竟奪眶而出。窗下是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的世俗生活。店門開著,推車挑擔及提籃的人來來往往。陳仁厚終於使自己平靜下來。自己沒有能力讓自己的所愛過上平靜的子。除了暫且放棄她,而讓自己去痛,又能怎樣?

陳仁厚打了盆熱水,尋著巾,為她熱敷。做完這一切,低聲對水上燈說,水滴,我得走了。我還有事。水上燈說,我不。我今天就是不讓你走。說時聲音有些嗚咽。陳仁厚一時衝動,緊緊摟著她,急促道,我們離開漢口,想辦法到重慶,好不好?我雖然不能讓你過得這麼富足,但我保證一生一世都愛你。

離開漢口。這四個字轟的一下,在水上燈腦子裡炸響。她驀然想起玫瑰紅的逃避。在那個與萬江亭相約出走的夜晚,玫瑰紅因為捨不得漢口,終是沒有走。而她水上燈呢?難道捨得?離開了漢口,她能做什麼?她的戲臺呢?她的戲呢?她的漢戲呢?沒有了這些,她又是什麼?還是當那個苦到骨頭裡的水滴麼?瞬間她就理解了當年的玫瑰紅。

水上燈推開了陳仁厚,輕輕地搖了搖頭,說我不能離開漢口。陳仁厚的眼睛掠過幾分失望,但很快他平靜了自己。陳仁厚說,我知道。離開了漢口,水上燈就沒有了光明。水上燈悲傷道,有些事,我真的沒辦法。仁厚,你要原諒我。她說這話時,聲音有些絕望。水上燈說,我只希望你能經常來看看我。我的心永遠都是你的。陳仁厚輕嘆一口氣,說我記得。

兩人親吻著互道離別,嘴卻都是冰涼的。

很晚了,張晉生過來找水上燈。開門進屋,他仍然板著面孔。水上燈坐在邊,沒有理他。張晉生在屋裡來回踱著步子,半天才說出話來。他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讓我在朋友面前抬不起頭來。你知不知道,在我的心裡,一直都被你佔得滿滿的。水上燈說,既然你真愛我,為什麼不問一下怎麼回事?張晉生說,我親眼都看到了,難道你還編得出什麼花招來?水上燈說,好。我問你,樂園的爆炸你聽到了吧?這就是陳仁厚和他的朋友一起幹的。本人在抓人,我剛好在那裡。你說,這時候我要不要幫他逃過這一劫?我真要跟他走,他未娶我未嫁,又何需男扮女裝?明擺著是在躲避本人,你怎麼不動腦子想想看。

張晉生傻眼了。張晉生的強硬像紮了針眼的汽球,迅疾地疲軟下來。他吭吭哧哧說,如果是這樣,我原諒你。水上燈的臉上再次掛出了冷笑。她說,你原諒我?難道你覺得我會原諒你?

早上,已經快中午了,水上燈打開門,一個東西倒下來。她嚇了一跳,一看卻是張晉生。張晉生著眼睛,說我怎麼睡著了呢?水上燈說,你這是幹什麼?張晉生說,我一早就來了,見你沒起,不想吵你。就坐在這裡等。結果把自己等睡著了。張晉生拉了水上燈朝外走,出門叫了黃包車一直坐到中山馬路。下車後,走進一幢洋房。張晉生說,這是英國人當年蓋的。水上燈說,到這裡來做什麼?張晉生說,一會兒你就知道。

洋房的電梯很小,呼呼地朝上升了幾下,到了四樓。張晉生牽著水上燈的手,出電梯,走進一個房間。房間裡有華麗的水晶燈和寬大的皮沙發。一張木櫃上還放著一架留聲機,張晉生在留聲機上放了張唱片,然後將唱針輕輕擱上,裡面響起悅耳的歌聲。房間另有幾個門,水上燈一一看過,發現是兩間臥室和一間廚房。還有一間儲藏室。廁所在另一角,寬敞明亮。水上燈說,洋人可真會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