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937年的愛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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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燈說著,便往祠堂裡走。陳仁厚一把拉住她,眼裡滿是央求。他說,水滴,聽我一句好不好?不要去。白鬍須長者呵斥道,仁厚,你是怎麼回事?見了女人就不管祖宗了?說罷他轉向班主和水上燈,說你們必須準時開戲,不然,河角村會不付一分錢,還要罰你的戲。班主說,當然準時。
水上燈甩開陳仁厚的手,隨著班主一起進到祠堂。一進門,所有人全都呆住。臺上臺下懸掛著一條條白幡。整齊排列的座位空無一人,每個座上都擺放著一個靈位。祠堂的角角落落,無處不散發著陰森。因無陽光,刮在臉上的風冰涼冰涼,彷彿走進陰曹地府。班主臉上立即慘無人,幾個膽小的女演員尖叫著掉頭便跑。水上燈此時方想起了早起時菊媽所說,她知道自己遭到報復。
整個戲班都跑出了祠堂,彷彿炸鍋一般,抗議和叫罵響成一片。班主苦著臉,不知如何是好。演是沒法演的,不演,賠償和損失他又如何拿得出來?
水上燈一個人站在祠堂裡靜思。在靜思中,她的神情漸次堅決。水上燈走出去,一直走到班主前,大聲說,班主,我演。班主急道,大家都嚇得不敢進,怎麼演?水上燈說,他們是衝我來的。我不能牽連班子。還煩樂隊師傅幫個忙,就算只有我一個人也要演下去。琴師傅說,既然水上燈這麼說,我們上。
村北口的戲和祠堂的戲同時開演了。那邊熱火朝天著,不時有人爆喊,好!而這邊,清冷得讓人發疹。水上燈穿上戲服,咬緊著牙關,從容上臺。臺下雖是靜寂無聲,她卻把戲臺唱得個翻江搗海。
水上燈自小看戲看得多,哪一齣戲的細節她都知。於是便一個人扮了幾個角,輪到誰唱,她就唱誰。連生末淨醜以及龍套的戲也一併演了下來。她變換著聲音和動作,忽是婀娜女子,忽是陽剛男兒,忽是耍寶痞臉的小丑,忽是走臺打過場的甲乙丙。一個人在臺上既唱亦打,跳躍騰挪,硬是支撐下一齣戲來。演到一大半,林上花於心不忍,便也換上衣服,壯膽上臺,接下了她的對手戲兼跑著龍套。兩人對視間,眼裡都閃著淚花。
整場戲終於演完。水上燈下臺卸妝,林上花帶著妝撲過去抱著她的頭便哭。林上花說,你為什麼這麼傻,不演就是了。頂多我們不掙這個錢。水上燈說,我知道有人整我。他們想看我的笑話,我就讓他們看。我要讓他們看好。我這個笑話是會在臺上放光的。你不覺得,今天我們兩個演得真叫是好呀。回頭我要找徐老師給我們倆專門排出戲,我們兩個要把那齣戲演紅。林上花說,那是一定。
回老家祭祖的水文原不知此事。在村北口看戲時,聽到水武與人暗中竊笑,方知水武專為水上燈設了一局。這次他沒罵水武,倒是誇他高招而且甚覺有趣。這邊戲一開演,他便匆忙趕至祠堂,悄然坐在一角,想看水上燈這次如何收場。卻不料,他看到了水上燈一個人的大戲。水上燈在臺上龍飛鳳舞,一個人將祠堂攪得風生水起。她用女聲的嬌滴,用男聲的洪亮,用對白的清新悅耳,生生將祠堂內的陰森得無處可尋。坐在無數靈牌後的水文,恍然間覺得靈牌像是被水上燈的表演喚醒,忽忽有了生氣。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出微光。水文著實被震撼了。他想這女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呵,竟是如此剛強如此倔犟,這剛強倔犟中竟包容著如此不可思議的力量。
次一旱,福華班離開河角村,水文特意趕過去相送。並加贈了一筆錢遞給班主,說這是專門付給水上燈的,謝她昨天的演出。水上燈將錢毫不猶豫地甩給水文,然後說,昨天我是為死人唱的戲,我從來不收死人的錢。
水文知其心中有恨,忙解釋道,這事是我弟弟辦的,事先沒跟你們講清楚,很是不妥。可是河角村規矩歷來如此。祭祖期間,給活人演戲同時,也要給祖宗演一場。水上燈說,我不管你的祖宗不祖宗,演戲是我的本分。不過,我要告訴你,以前我跟你水家只有殺父之仇,現在又多了一樣羞辱之恨。班主亦說,水先生,往後請你們點戲,萬莫找我福華班。我們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衣箱裝車時,福華班與洪順班又碰到了一起。楊小得意道,水上燈,昨天唱得如何?你現在紅了,那些死人當然都愛聽你唱吧?水上燈淡然一笑,說聽你唱戲的雖然是活人,但聽我唱戲的卻是這些活人的祖宗,知道不?水家大少也說了,我是給他們的祖宗唱戲。一番話撐得楊小一時啞口。
馬車啟動時,陳仁厚追了上來。陳仁厚對班主說,我想跟水上燈說幾句話。水上燈說,不用了,班主,我不想跟水家的人多說一個字。陳仁厚大聲說,水滴,你要記住,我姓陳。我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不要誤會。水上燈對車伕說,走吧。還等什麼?
馬車很快駛出了河角村。一出村界,林上花朝河角村連連地吐著口水,吐完說,把昨天的晦氣都吐掉。這個地方,這輩子下輩子三輩子我都不會再來。馬車上的人便都呸呸地吐了起來,吐完紛然大罵,說這地方,今生今世,永不再來。
水上燈沒有隨著他們一起吐。她朝著村子張望,心裡充滿悲哀。陳仁厚呆呆站在路邊望著她遠去的樣子,像一尖刺,扎傷了她的眼。她想,你為什麼偏偏跟水家扯不清呢?
二水文終於從陳仁厚那裡獲知所謂殺父之仇是什麼。原來水武跟水上燈有著這麼深的過節。原來這個走紅的戲子有著這麼痛苦的人生。大水破堤而痛失母親,父親下河而被毆致死,無錢葬父而賤賣自己。這期間她還有什麼痛苦經歷呢?她又是怎樣越過了這些痛苦的生活而成為紅透漢口的戲子呢?
水文突然對水上燈的心情拐了大彎。不知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對這個女人有了特別的情。他莫名地就想走近她,瞭解她,關心她,甚至呵護她。
水文對陳仁厚說,你跟我一起去漢口吧,在那裡找個事做比在鄉下種地有前途。陳仁厚說我手上有些事情要處理,等處理好了,我再去漢口。水文說,我聽伯爺說,你跟地下黨的人走得很近?陳仁厚說,沒有。只是他們在教堂宣講時,我去聽了一下他們講什麼。水文說,以後不要沾這些事。你到漢口後,有機會見到水上燈,就代我去向她做個解釋。以前發生的事我全都不知道,今後我可以盡我所能去補償她,畢竟她父親的死,是水家之過。陳仁厚說,嗯,我也覺得水家欠她是太多了。
入夏,水上燈應天聲戲院邀請,在那裡搭班。天聲戲院班底雄厚,功夫紮實,名角薈萃,漢口會看戲的人,大半看戲時間都會泡在天聲戲院。水上燈搭班一週,演了五場,追捧她的人便成倍而起。水上燈始知大劇場和小戲園演戲的結果是完全不同的。
水上燈演完戲已經不坐黃包車了。漢正街一家金店的老闆楊亞森是水上燈的戲,但凡水上燈掛牌,他都去看。非但看戲,還買了輛小汽車,專門接送水上燈。坐在小車裡,看著車外的燈紅酒綠從眼邊一晃而過,水上燈有時會覺得自己活在夢中。
一天演完戲,楊亞森接了水上燈,又請她吃宵夜。這在水上燈也是常事了,所以她並不加推辭。宵夜是在花樓街的樓外樓。樓外樓有五層樓高,向來是漢口人吃喝玩樂處。從樓外樓乘電梯上到頂,便有茶館,在這裡喝茶吃點心,捎帶看漢口夜景,這是水上燈之所喜。
恰這晚,水文亦在此待客。燈光綽約中,水文見到卸妝後的水上燈依然是明豔照人,他突然有萬般柔情湧出心來。幾乎是情不自,他端了酒杯朝水上燈走去。楊亞森見水文過來,連忙站起來招呼著。水上燈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水文謙恭地說,水小姐,對不起,以前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仁厚如果不告訴我,我始終都不明白。我希望水小姐能接受我的道歉,我願意盡全力補償以前的過失。水上燈站起來,將自己桌上的酒杯端起,朝水文身上一潑,說你不用來跟我假惺惺,我跟你水家的仇恨不共戴天。她推開椅子。又補了一句,我姓楊不姓水。說罷,拂袖而去。
水文臉大變,一邊的楊亞森嚇得哆嗦,忙不迭地拿餐巾布為水文擦拭身上的酒水。一邊揩一邊說,水先生,千萬不要跟她計較。她不過一個戲子,不懂得規矩。
水文順勢在水上燈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對楊亞森說,你在追水上燈?楊亞森慌忙擺手道,沒有沒有。我已有家眷,哪能哩。水文一笑,說前陣子聽說你找過我?楊亞森說,是啊是啊,為店面的事。水文說,跟賈屠夫有麻煩?楊亞森說,我哪敢呀?他是黑道老大,我怎麼敢惹他?還望水先生幫忙擺平。水文用堅定的語氣說,離開水上燈,這事我替你搞妥當。楊亞森怔了怔,水文說,不然你家金店會有什麼結果,不關我事。楊亞森嚇得一哆嗦,忙說,沒問題沒問題。我從此以後不再捧她。店子是我家祖上傳下的,還望水先生力保才是。水文說,放心吧,只要我答應了你,你就安心做你的生意。
水文說罷離席,回座招待他的客人。楊亞森忙結賬而出,他在樓外樓大門四處探望。他的司機開車過來,告訴他說水上燈朝江漢關方向而去,現在還能追得上。楊亞森朝那邊望了望,黯然答說,回家吧。
出了樓外樓,水上燈心情惡劣。水上燈但凡見到水家人,不管他們說什麼,心裡都會湧出萬千仇恨。這種仇恨令她膽大無比。她覺得冥冥之中,有人在擺佈著她。一面將她擺佈為一個永遠被水家欺負和羞辱的人,而一面又將她擺佈為只能觀看水家的富貴權勢卻無任何能力反擊或報復的人。正因為有如此之多的不能,所以她的仇恨方才更烈。
一輛小車突然在水上燈身邊戛然停下。水上燈以為是楊亞森追了過來,便懶得搭理。楊亞森在水文面前的謙卑令她很討厭。
車上卻另外有人開了腔。這人說,水上燈小姐,散步嗎?水上燈扭頭看時,卻是肖府裡的副官張晉生。水上燈淡然答說,是啊。張晉生說,天不算太晚,去兜下風怎麼樣?水上燈想了想,說好吧。這一晚的兜風,令水上燈心情大。她想,我要尋找我自己的快活,你水文囂張也罷,你楊亞森卑微也罷,都不關我的事。張晉生說,你上我車時,心情憂鬱,你下我車時,卻很快樂。我想,是今天的風吹散了你的憂鬱,把它變成了快樂。水上燈笑了笑,說你真會說話。張晉生亦笑道,往後我還能約你出來兜風嗎?水上燈說,可以。
次水上燈出門,習慣地看外面有無楊亞森的車,結果沒有看到。她冷笑了一聲,便叫了黃包車,自己去了戲園。戲演完了,走出劇場,楊亞森依然不見人影。水上燈便只好又要了黃包車,吭吭地顛簸著回家。坐久了小車,再坐黃包車,心頭滋味複雜。一天。水上燈看見那輛悉的小車在等另一個女伶,頓時一股悲涼浸透了身心。她想,自己不過得罪一個水文,姓楊的居然就可以如此冷落於她。趨炎附勢到如此這般,這世道又是什麼樣的世道呵。
水上燈去探望養病的余天嘯,然後說起這件事。余天嘯說,對於水家,就算有宿仇,往後你也不能這樣硬碰硬去頂。我現在是你的靠山,但我終究只是一個戲子。漢劇界買我的賬,其他人可不買。當戲子最要就是謙和本分。想要紅到老,就得忍。忍字頭上一把刀,就是刀割得心頭痛,也是個忍。尤其水家大少在警署,你若得罪了他,就得罪了全漢口,他可輕易讓你沒命。水上燈說,他不敢。我爸爸已經被他家害死了。如果我再死在他們手上,我一家兩命,我父女兩代人的陰魂就會纏死他們一生。余天嘯說,他若讓你在漢口沒有立足之地,你縱是活著,不也等於害死了你?
水上燈回家想了一夜。她想她若不想對水家忍讓,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找更大的靠山。次一早,水上燈將自己打扮了一番,然後坐了馬車去到肖府。玫瑰紅結婚後,她就沒再見過她,照常理,她也應該去看望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