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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苦志念蒼生滾滾濁流興言一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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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行迅速,不消多時,便見前面有了人家,問知往前一轉,便是官道旁邊的小鎮,離黃河南岸不過兩裡來路,地名龍王廟,乃是臨河一座大鎮。當為防秋汛,正請龍王,神賽會,搭臺唱戲,熱鬧非常。二人互一商量,小鎮上賣不出什麼好吃的。李善生長南方,久聞黃河兩岸居民多半信,官府對於防水沒有良策,每遇黃河水漲,發生險象,任憑一般靠天吃飯的把河中的水族,如同黃鱔、泥鰍或是小蛇之類裝上一個,便當水神看待,供在廟中,唱戲上祭,鬧上許多天才罷。官府不加止勸導,反而領頭上祭。每年秋兩次,不知消耗多少人力財力。尤其是在河工出險合龍之時,或是河水正急之際,前者國家花了億萬金錢將工程修好,不說出之人民血汗,反把功勞歸於渺茫而不可知之神。妙在所說龍王均是水族蟲蛇之燈,萬一當事作弊,領導不得其人,工程不佳,臨時出險,或是黃水大至,成了巨災,不說鬼神無靈,此是官府無能、人謀不臧所致,反而推說祭祀不誠,或是戲未唱好,龍王發怒,闖出大禍;再不就歸之天數註定,龍王雖有救人之心,也做不了主。卻不想想神如有靈,天心仁愛,決不願為了一時賄賂不能如意,享受稍差,或是為了一二人對他的不恭敬,便是大發雷霆,百千萬人的生命財產連同田園林野由此淪胥,化為波臣,隨著狂以去。上幹天怒,下窮民怨,他那龍王也就做不成功。神如無靈,或是雖然有靈,但因定數所限,不能更改,既然不能挽回天數,為民出力,消災救難,這樣徒受人民供養,一點不能做主的龍王神道要他何用?

果真官府賢能,民智開通,知道御災有方,民力至大,艱苦奮鬥,眾志成城,不論多麼大的災荒,只要萬心如一,均能以人力克服戰勝。與其把有用的金錢人力付之水火,一焚一,何如用它移作治河之用,常年防禦,修建險工,豈不還有實效?並可養活許多無業遊民。便有人力不能克服的天災,平有了防備,災情到底也可減少許多。無奈愚民無知,惡習相沿,不是真個才識俱全、品學兼優、辦事有大魄力、能夠通盤籌算、勤苦耐勞、以身作則、深知民隱、上來取得人民信仰、更能把握時機因勢利導、智勇沉著的賢長官,這幾千年來的惡習非但不能改革,中間再被一班靠著祭神賽會生活、於中取利的貪官汙吏、土豪惡霸暗地破壞,謠言中傷,一個措置不善,反倒出事來。以前治黃河的官吏並非沒有明白的人,都因事太艱難,積重難返,無可奈何,只得一面盡心治河,一面仍是敷衍過去。好官尚且如此,壞的更不必說。自己常和父親談起,認為人生世上,功名富貴全不相干,天既生我,又有過人智力,一旦得志,應為人民造福,方不在虛生一世。平對於水利河道之學最是留心,將來一旦出為世用,必以全副心力將這許多大害除去,黃河便是心目中的頭一條。難得今第一次遇到龍王廟神賽會,正好藉著打尖暗中查看這裡民風和內中弊病,以為他年萬一遇機治河之用。好在相隔不遠,便往龍王廟趕去。

剛一轉過路口,到了官道之上,便聽鑼鼓之聲遠遠傳來,官道上面還不怎顯,及至沿路一轉,剛到前面土岡之上,便見下面列著好幾條山溝,四方八面的農人居民都穿著整齊,扶老攜幼,有的手捧香燭紙馬,有的肩挑揹負,一個個爭先恐後,排成幾條人蛇陣勢蜿蜒而來,齊朝鑼鼓聲音來處趕去。辛良知道這些均是吃完早飯由遠方趕來的人民,近處的居民已早趕到。再往前面一看,相隔裡許有一片高地,地勢似頗衝要,通路頗多。

黃塵飛揚中現出一座廟,廟前蘆棚高搭,鑼鼓喧天,黑壓壓一片人影,到處萬頭攢動。

那黃土沖積的岡坡上下到處都佈滿了人,人語喧譁,遠遠傳來。廟前一帶似己被人擠滿,那由各路趕來的人群仍似水一般湧去。李善居高遙望,除廟前一帶被民房遮住而外,看得真,只看不見黃河影子。同時發現腳下地勢較低,那些縱橫錯的土溝泥土一律黃,看出那是河水氾濫時衝涮而成的窪地,好些地方都種有莊稼。遠近民房都是泥土堆成,有的上面連茅草都沒有一,無一處不是黑暗汙穢、低小可憐。除前面那座龍王廟外,一路行來,休說高房大廈、磚牆瓦頂,連像江南鄉村中的竹籬茅舍均未見到一處。

心想:“同是一樣人民,為何這樣苦法?”因平所見書籍上面說得黃河之水天上來,大得出奇,又是中國幾千年來一個大害,如今身臨已近,就不像具區震澤萬頃汪洋、水天相接那樣空闊無邊,那奔騰洶湧、瞬息千里的黃怎麼也能看出一點雄奇偉大之勢,如何不見一點水影?所立又非低處,莫非黃河不在前面,此是昔年故道,便問是何原故?辛良笑答:“二弟初次北來,哪知就理。

這黃河的水要在此地被你看見那就糟了。本來臨河上下游的龍王廟,連大帶小,由府縣到村鎮,少說也有過百。內有好些臨近河邊的,明為是廟,實則多半小得可憐。除卻神賽會熱鬧一陣,像南方那樣崇樓峻閣、殿字巍宏、由三五層到十來層、紅牆紺宇、金碧輝煌、不說廟產,單說廟基佔地就要佔上數十畝的大廟,一座也看不到。秋二季雖極熱鬧,一則這類龍王廟大多,散在各處,幾座最出名的大廟均有專司,離水較遠。沿河居民生活窮苦,無力興修,多由一些土豪惡霸捕風捉影,造些謠言借神斂財,於中取利,潦草修成,本未作長久之計。一般人民受水的害太深,每當秋兩汛黃河水漲之時,稍有響動,便是心驚膽寒。幾個壞人藉口龍王顯聖加以恐嚇,身家命所關,平信已深,哪怕多麼窮苦,照樣把自己血汗忍痛獻出,甚而賣兒賣女、東借西貸,出了血錢還要荒時廢業,幫同下手,這些領頭的人有什天良?錢到手,再借唱戲酬神為名,想出種種方法剝削人民錢財。”

“重在每年兩次廟會,建廟一層原是幌子和斂財的工具,心願達到,隨便蓋上兩間瓦房,設下神龕,敷衍了事。愚民無知,終年勤苦,所見本少,平受欺已慣,見那廟房雖不甚大,比自家所居已好多倍,本都是自了漢,對方勢力又大,就有不平,覺著有人作弊,好在大家的事,別人不說,我何必多口招恨?大家都是如此想法,無人敢於過問,鬧得這些領頭的惡霸好民越發明目張膽,為所為,隨便發現一條小蛇、一個烏龜,立時大驚小怪,造出許多信的謠言,欺騙人民,再撈一票。神賽會連接帶送鬧上好幾天,勞民傷財,結果廟中道士雖然跟著發財,廟卻照樣無人添修。所供龍王偏不爭氣,人民對他只管萬分信仰,他卻一點也對不住人民的血汗,水照樣漲,災照樣成,一毫不能出力。除卻小得可憐、隨便好人指說、和蛇一樣的法身偶然出現外,並無別的奇處。

一旦河堤決口,因它那廟離河最近,大水來時頭一個衝倒的便是它。”

“記得前年我在銅瓦廂附近,也正趕上神大會,河邊唱戲,正在熱鬧非常,不料那一帶堤岸太鬆,受不住人多踐踏,忽然坍倒了一大片,河水立時湧進,龍王廟首當其衝。萬眾呼號哭喊、爭先逃命之下,那被官紳人民認為龍王的一條小蛇本來盤在一個上有錦袱的講究木盤之上,受人禮拜,大水來得太急,不知逃走,偏又是條旱蛇,被水一衝,隨湧來。因為當水勢不大,地勢又高,決口之處更非險要,想是不應成災,黃水衝進半里多路便即退去,那條小蛇正在盤中隨飄蕩,前又卻,可笑為首幾個紳士土豪以為奇貨可居,大聲疾呼,說龍王顯聖,親自趕到前面把水收回,喊大家來看,準備再唱七天大戲,報答龍王恩德。河邊居民都知水,那一帶又有好些土坡沙灘,驚魂乍定,看出水勢已退,正在高處奔走議論,聞言立即趕回,內有好些信最深的竟拜跪在泥水之中紛紛哀聲求告。我逃在前面,了一身泥汙,心正不快,忽見內一土豪揹人暗笑,知是他想法訓練而來,氣他不過,暗用一粒土塊朝前打去,木盤立時翻倒,那小蛇也滾落水中。這水還有兩尺來深,那蛇自不住,為首幾個土豪似知那蛇不住水,急喊:‘龍王快要回去,不肯聽戲,還有水災,我們快請回來!’自己卻不敢到水裡去。

旁邊幾個土民剛剛跳下,搶了木盤,想將那蛇裝回,被我拾起土塊又在暗中打了一下,那蛇本已被泥水嗆個半死,我這一下又用了點力,怎吃得住?當時打死。等到鄉民拿了水蛇上來,我忍不住說道:‘原來是條旱蛇,被水淹死。’”

“那一帶人本信,為首土豪見戲法被我說破,齊聲怒吼,聲勢洶洶,要將我綁去吊打。我知這班人信已深,不可理喻,土豪雖然可惡,不動手吃虧,動手要傷好人,人又太多,心想,擒賊擒王。即以其人之道,回治其人之身,搶上一把,先將土豪抓起,高舉過頭,手中一緊,便殺豬也似急喊饒命,我用他開路,先掄起來蕩了一蕩,把人打開,口中大喝:‘他是會頭,為了作弊取巧,於中取利,把龍王氣走,卻拿一條死蛇騙人,又想借故斂財。如是真的龍王,方才頭上幾個朱點哪裡去了?’旁立同黨見我不是好惹,詭計又被識破,一面和我打招呼,一面分頭急喊,把眾人止住,說:‘龍王早已歸位,水中撈起來的並不是神,不知哪裡來的一條小青子,想是避水,逃在空盤之內,水神怪它不該竄進龍王寶座,已將它打死。這位老弟不過說得急了一點,外鄉人不知這裡規矩,你們沒見方才木盤無故翻轉,小青子入水就死了麼?’我見事漸平息,不願多事,只朝土豪警告了幾句,將他帶到人少之處放下,各自溜走。

“本來河邊的廟大的甚少,前面那廟地勢較高,以前兩次發水,河堤潰決,附近一帶都成澤國,惟獨龍王廟那一帶高坡乃以前龍口,地基堅固,沒有沖塌,這類事黃河兩岸常有。為了水奇特,往往千百里內一片汪洋,當中空出幾處高地,或是那水到此忽然改道,由旁邊過,沒有淹沒,事後便成了奇蹟,互相附會,添出許多神話。經此一來,都說這裡龍王最靈,不會水淹,香火越盛,成了臨河一個大鎮。請想所說如真,這樣不顧人民、專顧自己、把人民生命財產全都沖掉、他還有臉享受香菸的龍王,我們要他何用?這條黃河乃是從古以來的大害,水最奇,河岸最高,南北相隔最寬的地方有好幾十裡,可是水淺之時上下水面迥不相同,最厭之處河全都現出,許多拿命換飯吃的人還在兩面河灘上種有莊稼,建有土房。那樣寬闊的兩岸,只中心一條小河,雖只十多丈寬廣,水特急,行走甚難。河中又藏有沙堆,突然拱起,將船膠住,進退不得。最寬之處像今我們走這渡口,也只數裡之遙。可是那水說來就來,往往一夜間高漲起二三丈。當時惡滔天,大量黃挾著排山倒海之勢,裹住大量泥沙,萬馬奔騰而來。稍一決口,哪怕兩三尺一道裂縫,平無數血汗金錢造成的大堤立時狂雪山崩,紛紛坍溶,晃眼之間千百里內均成了一片河道,頭所到之處,不論人畜房舍,晃眼全被捲去,來勢之猛烈厲害簡直無可形容。堤岸既高,河底又深,最高之處上下相去數十丈,人家、田園都與水面相近,全仗河堤擋住,如何能夠看見?休說相隔還有裡許,便是近前,不到河邊,也只看見對岸蘆灘沙田,連當中那條濁都未必能夠看到,你當是南方那些江河湖道,大連水,水連天,老遠便能望見的麼?”李善聞言,想起江南魚米之鄉,到處山明水秀,人煙稠密,近年許多人民還在叫窮叫苦,如拿這一帶的人民來比,苦樂已是相去天地,再拿西北寒荒之區來比,更不知如何苦法。自己如能就地考察,仔細研討,以便將來出為世用,就以地勢所限,習慣不同,不能錦上添花,也使這千萬貧苦無告、信無識、受人剝削欺凌相安成習而不自知的人民有教有養,轉入安樂。假使地無棄利,人無棄力,災荒可以預防,瘠土轉為膏腴,自然出產眾多,民有積蓄,化莠為良,民知樂業,天下轉為太平,國家也由此富庶了。就是沒有遇合,不能展其抱負,能以此行所得著書立說,向人勸告,以開風氣之先,到底不在虛生一世。功名富貴轉眼空花,有什麼相干呢?二人因下面人多,那一帶又是昔年黃水氾濫之區,所有坡道高低不平,路上行人又多,下溝以後,趕上人群,便即跳下,將馬牽在手內,一面低聲談論,一面留神察看當地民風和河道形勢,且談且行,不覺離廟已近。

這時戲正開場,人到越多,正中心廟前一帶幾無隙地,不便由人堆中穿過,只得由後面土溝中連縱帶跳,牽了二馬繞將過去。到了東頭,方始尋到一家客店,且喜人都趕往看戲,店客不多,前面不遠就是渡口,將馬與店家,一同落座,要了幾樣酒菜。辛良知道李善初走長途,難免力乏,勸他吃完,就在店中安息。李善一想,文珠已然分路,前途並無什事,本想就便察看民風,打聽黃河形勢水,也許明朝文珠由此經過還可見上一面,笑說:“我意也是如此。”那家客店共是三進土房,進門便是停驢馬車輛的大院,另在橫裡建有兩開間的店堂作茶酒館,平專備往來客商過渡停息打尖之所。每遇秋廟會,數十家客店連同民家都將房炕讓空,連住客人,兼賣酒食。這一家偏在正東渡口,比較最大,另有幾個小院,專作官府紳商住宿之用。當本無空房,因聽府縣的官眷要來上香看戲,恐要住上兩,地方傳差,嚇得店家隔夜忙起,一清早便將原住客人趕走多半,費了好些時才打掃清楚,不料官眷午前趕到,在臺前官座上坐了不到半個多時辰,便嫌灰塵太大,地方大髒,匆匆點了半齣戲,發了賞號,前呼後擁坐轎走去。

地方上人昨得信,忙了一天星斗,把兩家大店的商客趕走大半,看戲的閒人也多驅散,不令走近戲臺,稍一擁擠搶先,便被官差惡奴亂打亂踢,結果化了許多錢,費了多少事,連茶飯都未用便自迴轉。原住店的客商清早被逐,受了閒氣,已然另尋小店投宿,不再回轉。新來客人得信,又恐店家再應官差,無故受欺,店錢較貴,離廟又遠,都不肯來住。眼看極好生意,好容易盼到廟會,客房空了一多半。店家正在唉聲嘆氣,眼看別人發財,自家耽誤主顧還不敢說,心中氣悶,忽見來了兩個遠客,品貌既好,人又大方,那兩匹好馬更是少見,一望而知不是尋常人物,立時打起神,上前接待。二人為了店堂臨街,附有酒菜部,比別處客店不同,店家又極巴結,有問必答,因是年老,地方上情形頗為悉,李善本想就便訪問,便令店家將行李放在後偏院上房之中,自在客堂用酒,以便打聽,飯後再去廟前遊玩,看那號稱龍王的小蛇接來也未,有何奇處,使得這班人民如此敬信,因隨身金銀和那一雙翠鐲均在自己和辛良搭包帶之內,行囊中只有幾件簡單衣物,辛良更是空身一人,連換洗衣服都要前面現買,已由店家送往後面,並未同往觀看。等到吃完,李善說是要往龍王廟一遊,請辛良自去安睡,辛良答說:“我常年奔走江湖,幾晝夜不眠不休乃是常事,要去都去。不過初來宿店,人地不,行囊中雖然無什貴重之物,也應到房中看看。二弟請在此吃茶看街,我到後院看看就來。”李善見那鎮上大小人家都是土房,看不見一片磚瓦,到處現出貧苦汙穢景象。店房光景昏黑,地上灰塵又多,八九月的天氣秋暑未退,蒼蠅嗡嗡滿屋亂飛,比起泰山客店大不相同,懶得進去,點頭笑諾。辛良剛走不久,忽見一個村童拉了一匹紅馬由門外走過,好似代人溜馬,那馬十分眼,好似見過,心方一動。隔不一會,又有一個青衣少年持扇走過,身材頗矮,剛看出那是來路途中騎馬的青衣人,先過紅馬便他所騎;同時想起,此人身材背影如何這樣眼,好似哪裡見過,並不止早來一面?可惜頭被扇子遮住,走得又快,沒有看清面貌。心想:“此次北上,只在泰山看見一夥賊黨和宮氏兄妹等有限幾人,大夫松一場惡鬥,除宮氏兄妹和辛良外傷亡殆盡,此人莫非漏網賊黨之一?

一路之上見他忽前忽後兩三次相遇,不是事情湊巧,便是有心尾隨。”再一想起途中所遇群賊那樣兇惡人多,黑天雁已知我尾隨文珠,暗中相助,幾次破壞他的陰謀毒計。並和文珠結為姊弟,定必恨我入骨,莫要有什兇謀?三猴信旗不在手內,還須留意才好。

心念一動,立時跟蹤尋去,眼看少年行走甚急,身法尤為靈巧,一晃便閃入人叢中。路上的人本多,恰巧又有一大群趕會的人走過,再往前看,人已無蹤,知道對方故意隱避,越生疑心,急切間擠不過去,只得罷了。

一會辛良走來,說:“後偏院客房又小又悶,恐二弟住不慣,已命店家移往後進上房之內,比較快一些。少時看會回來早點安息,明早趕頭一起渡船過河,省得又有耽擱。”李善料知文珠心急趕路,此時未來,店家又說如要過河只有這裡最近,船多易渡,當天已不早,又是逆風,河中渡船十九停泊,就有船來,也無船去,文珠如來,必能遇上,早點起身也許還可一見。如能同渡,豈不更好?正隨口答應,心中想事,忽見方才牽馬的村童由門外走回,馬已不在手上,忙告辛良,說:“我口音不對,辛兄快將那村童喊進店來向其盤問。”辛良方說:“泰山賊黨差不多死光,就有兩個後到的,見機而退,沒有出場,二弟決未見過。他們也決不是方才伏牛岡上所見騎馬青衣人,我那看法不是這樣,此人武功當非尋常,但是江湖中人不是這樣神情,要是以前同行,在我眼裡看得最多,無論裝得多好,一望而知。馬上少年除卻馬騎得好,看他騎馬神氣,孤身一人敢走這樣盜賊出沒的荒山曠野,自非弱者。但他從頭到腳和背上劍匣,如是綠林中人,決無如此整潔。那雙鞋子又小又薄,也不一樣。先在伏牛岡相遇我已留意,此人如非和二弟一樣的大家公子,仗著一身好武功,一時好奇,出來訪友尋師,隨意走動;便是一個本領極高的劍俠異人。村童過時,曾朝我們看了兩眼,到了面前反把頭低下,往前跑去。聽方才所說,也許我們蹤跡為人他已知道,”但是決無惡意。村童已受指教,便是喊他,他也不理,這樣反著形跡,萬一被我料錯,正是歹人,有那三猴信旗也不足為慮。二弟初次出門,還是少管閒事,真有什事,由我一人上前應付好了。”李善不便告以信旗不在手上,心想:“憑自己的本領,遇見賊黨也能抵敵;何況文珠不在一起,沒有顧忌,坐下的馬又快,怕他作什?”略一尋思,也就罷了,村童業已走入人叢之中不見。反正順路,雖聽辛良那樣說法,不知怎的仍放那青衣人不下,老想探個下落,到底何處見過,如此面?也未告知辛良,好在順路,以為村童無知,容易買動,只要把人尋到,引往無人之處,便可問出底細;當地又是渡口必由之路,青衣人所騎的馬又容易認,同在鎮上,不會尋他不見,便順路往前尋去。人多擁擠,天氣又熱,到處汗臭燻蒸,蔥蒜之氣中人慾嘔,李善生長東南諸省,又喜潔,初次聞到這樣特有的氣味已是不慣,再加當風大塵昏,黃土飛揚,被人群一擠,休想立定,只管身強力健,惟恐誤傷,不肯強抗,只得隨同人往前走去。到了後來寸步難移,進退均不能自制,人也頭昏氣悶,難過已極。

李善心想:“凡事必須身經其境才能明白其中況味,一班住在高樓大廈的達官貴人、書生公子,隨便讀了幾句書,或是稍微有點知識,便是懷大志,口發狂言,口口聲聲將來得志,深入民間,為民福利,別的不說,那些享受慣的人單這一種氣味先受不了,如何能夠體恤民隱、博訪周諮,使得政通人和、出水火而登樂土?豈非是說夢話?可見自古以來真能為民造福、立有大功大業的英雄豪傑、才智之士,無一不是身歷其境,由困苦艱難中親身體驗力行而來,像我這樣膏粱子弟真乃無用之輩。此行總算長了一點見識,以後不打算建功立業便罷,既要立志,第一便須能耐勞苦作起,要是稍微聞到一點氣息便是難耐,勢必與億萬人民離開,彼此隔膜,對方苦痛艱難全不知道,就有多大志氣也是空談,如何成功?”念頭一轉,便把心神鎮靜下去,認為這類風沙汙穢、熱臭燻蒸,在我覺著萬分難耐,如看這許多人民苦中作樂、高興神氣,分明終歲勤勞不得休息,今之舉一半是官府不知教養,信太深,一半也是拿了自己血汗換來的一點熱鬧,不願虛度過去,藉著敬神之便,看一點草臺戲,苦中作樂,認為一年中不可多得的快活之時。同是一人,境遇不同,不特苦樂不勻,生活享受也相去天地,照此看來,不說西北寒荒之境,便是這一帶臨河人民,平艱難困苦可想而知,他們的樂境我卻當成苦境。

心中尋思,神智一寧,跟著一陣風過,心頭便涼起來,頭也不再發昏。又想:“人的苦樂多半還是不能知足,境遇造成,假使我是這班土人之一,忽然變成現在的我,衣食不憂,父母一堂,騎馬仗劍,自在逍遙,隨意遊行名山大川之間,豈不平地登仙,心喜如狂呢?”辛良有成見,不知李善幼懷大志,人又堅毅,遇事用心,對於文珠雖然痴得太過,夢魂顛倒,處處顯得忠厚稚氣,對於別的卻是聰明絕頂,尤其是平所學,專主身體力行,認為人都一樣,更無貴賤之分,無論遇事遇人,都肯虛心求教,毫無一點紈挎氣習;見他一身乾淨衣履,在人叢中一擠,被風沙一吹,已全成了黃,頭上臉上全是灰土,彷彿狼狽不堪,又不肯用力衝擠,進退兩難,忍不住笑道:“二弟,這等地方你不慣,還是由我當先擠出去罷。這草臺戲沒個看頭,廟裡更擠,你又多不曾安眠,回到店中養神多好?”李善向不願對人明言心志,專在暗中留心,此時正想借此練習,查聽當地民風苦況,如何肯回?因人大多,不便出口。笑說:“你看他們面上均有喜容,必是今年不會發水,雖然擁擠,倒也有趣。再說也無法轉身,且跟到前面再說吧。”辛良連勸兩次不聽,想起途中所說口氣,只得改口說道:“這裡太亂,我們看看河道可好?”李善聞言忽想起方才店門正對黃河,因聽辛良那等說法,又見到處黃土堆積,塵沙彌漫,遙望對面堤岸高達一二十丈,只看見下面一點河灘和有限幾所殘破的土房,景物荒涼,連水影也未看見,覺著掃興,忘了往看,既要留心水利,這歷史上最有名的大害如何忽略過去?雖然黃河長達四五千裡,新道舊道有好多條,形勢不一,利弊不同,必須上窮河源,下達出口。窮年累月親身考察,才能知其大概,不是走馬看花、一隅之見所能知悉;到底也長一點見識,比在人堆裡擁來擁去要強得多。忙答:“這樣多的人,我們隔在當中如何走得出去?”辛良笑說:“我有法子,請跟我來好了。”李善方說:“不要硬擠人家。”辛良答說:“不會。”人已朝前面人縫中擠去,見縫就鑽,身法動作極巧。

李善在後跟進,並不後退,不消片刻,便擠到戲臺旁邊。

這時臺上鑼鼓喧天,正在熱鬧頭上。臺下人山人海,四面堆滿,簡直成了一片人山,只臺前空出兩丈多方圓一片。正面擺著幾張桌椅,都是大紅披墊,兩旁用紅繩木樁圍成一圈,旁邊立著好些戴紅纓帽、手拿皮鞭的官差。二人來路排著三層臺凳,上面坐的都是當地土豪富紳的男女家屬,旁邊也有差人惡奴手持鞭守候,三面人堆,只這一角比較人少,餘者全是水洩不通,臺旁幾枝枯樹上面也被大小土人堆滿,成了人樹,可是當中桌上雖然堆有許多水果糕餅,陳列整齊,但是官府業已走開,空無一人,桌上灰沙雖有差人常時打掃。仍是不得乾淨,好些果品都被沙土染成了黃,那麼空的地方無人享受,只便宜正面桌後前面兩排的人飽了眼福,多看點戲。擠在後面的土人,有那身於矮的,只看見一點蘆棚和聽鑼鼓亂打的聲音,哪裡看得見戲?照樣也在擁擠。偶然同伴之間人託人彼此倒換,跪在肩頭上看上兩眼,那沒有人託的並此而無。這樣大風沙土、悶熱的天,一個也捨不得走,後面的人還來之不已,兒啼女號、呼娘喊爺之聲與臺上亂敲亂打成一片繁喧。臺上更是神鬼百出,亂成一團,急喊亂叫,一點也聽不出。臺下卻蹲伏著許多村童,一個個鳩形鵠面,多半連褲子都沒有一條,身已成了泥人。有時爬在側面臺口,有的隔著臺縫朝上偷看。那臺離地約有丈許,都是木板樹幹搭成,看去並不牢固,一二十個神頭鬼臉的戲子此進彼出,亂滾亂蹦,那臺也隨同震撼。大風一過,吹得上面蘆棚嘩嘩亂響,臺也跟著搖晃,似要倒塌神氣。

李善見此情形,越覺這班土人平沒有樂趣才有這類景象。這座戲臺萬一倒塌下來,不知要傷多少人命。正覺可憐可嘆,辛良知道當地形勢,早由人叢中擠往臺左無人之處。

那些官差惡奴本是見有土人近前揚鞭就打,因見二人穿著整齊、器宇軒昂,誤認官親,不必冒失,反倒呼喝閒人代為開道。辛良在前,大模大樣把手一指一揮,連這些惡奴的親友也被喊開,當時讓出一條人。二人昂然走過,徑由臺旁鑽出,到了河邊,再沿河走去。李善笑說:“辛兄真有本事,這些拿鞭的差人認得你麼?”辛良低答:“到了前面再說。”回顧無人跟來,方始笑道:“誰認得這些奴下奴!我知道他們一雙狗眼,天生奴,稍微裝腔,便聽指揮。他們把我倆當成官親,不用開口自會巴結,不這樣怎走得過來?如被看破,不迫來打罵才怪呢。”說時,二人已到河灘之下。辛良轉問:“伯父現任知府,官差更多,莫非因是清官,連手下差人也都變作好人麼?”李善道:“家父常說,想做好官,別無難處,也極容易,第一是要與人民接近,使民眾與官府將中間許多障礙阻隔打通,人民與官親如一家,再分別是非與當時境遇,因時制宜,從善如,不可固執成見,不令身邊的人窺測喜怒,一面仍要顧到他們生活,對於人民無故欺凌,立加懲罰,平對待他們喜怒不形於,恩威並用,使民守法而不畏官,差役畏威而知德,習久相安,變為自然,這類欺壓人民的事就不會發生了。”說時,二人已走到堤下。

這一臨近,方始看出河中濁之猛,只見一股股的急,大大小小,一路翻滾急轉,其急如箭,爭先順而下,各不相謀,彷彿無數龍蛇朝前亂竄,一瞥即逝。看去又猛又急,但又不見有多少花騰起,看去格外驚心駭目,與別處之水迥不相同。雖是河心一帶,兩岸相隔也有好幾十丈。因是順風順,渡船雖已絕蹤,由上駛來的舟船不時仍有發現。初出現時不過一兩個白點,晃眼加大,再一轉眼船已順而來,急如奔馬,稍微指顧之間便由面前駛過,眼看船身由大而小,隱入下煙水溟濛之中,快得出奇。再看河水,離開兩面淺灘最高之處不過兩尺,時聞轟雷之聲。回頭一看,左近一角淺灘已被大水捲去了一大片,比起方才所見更加驚人。辛良見李善只顧凝思眺望、徘徊不去,遙望西方一輪紅已快低齊水面,為了當風沙太大,遠望過去,好似千萬層煙絹籠著一個暗赤的大火球,上面鑼鼓喧天,越打越急,天卻漸漸暗了下來,笑說:“這裡兩岸黃沙,一條濁,塵土飛揚,天全昏,景物荒涼,實在沒有意思。天已不早,我們回店去吧。”李善當他人倦,忙即點頭,一同走上,只顧盤算治河之策,覺著題目大大,幾千年的大害,不是隨便一看便可想出辦法,連心上人也是忘記,一同繞著河灘由渡口走上。

回到店裡,辛良見他悶悶不樂,只當思念文珠,心中好笑。方相設詞勸,店家忽然送上一信,說是一個村童送來。打開一看,上寫,黑天雁恨君入骨,此去途中必須留意。楊柳窪伏有賊黨,當地乃是必由之路。二位馬快,明必在當地投宿,最好避開。

落以前假裝趕路,到了白龍溝住下,不往前進,把飯吃好,早點安息,半夜起身,趁著月光朝前急馳,由所開小路繞到楊柳窪,天還未亮。賊黨久候不至,恐間不便下手,必由大路趕來。一來一去,正好錯過。等他撲空再追,必已不及,這樣走法要兔好些驚險。敵人陰毒,孤身在外,既未與人同路,何苦犯險?明過河,最好不要經由店前渡口,能往下游另覓野渡最好;否則便須早走,不可再等貴友同路。她也許得到信息,看出敵人詭計,不由這裡過河,白等半,還要誤事。此去途中,如見兩個頭戴氈笠的禿子,千萬留意,這是兩個劇賊。因這兩賊又兇又狠,手底更快,陰險無比,乃黑天雁死黨,前途雖有異人相助,恐其趕不過來,還是小心些能夠避開最好。如其狹路相逢,不可輕敵,第一要留神他的暗器,一面發話點醒。馬是關中大俠所借,免為所殺。過了雙塔莊,如走得快,賊黨就要為難也迫不上等語。下面沒有名字,字跡甚是娟秀,彷彿女子所寫。

猛想起昨救了文珠由彌陀寺逃出,被賊黨追來,文珠人又受傷,眼看情勢危急,蒙一青衣蒙面俠女相助,辛、柳二人同時趕來將賊黨殺死,才得脫險,未容對面說話,人便縱去,因其曾與辛、柳二人相遇同來,並說此女還是黑衣人雷大先生的至親,因扶文珠同往崖上觀戰,後來心裡有事,一直忘了詢問,同時想起泰山客店廂房中姓孫少年,正與方才騎紅馬的青衣少年身材相仿,忙把前事經過告知辛良,並問昨夜相助殺賊的青衣少女何處相見,怎知我和浦俠女被困谷中,趕來解救?辛良答說:“我和柳青由雙雄寨趕出,先遇黑衣人,說起他有一表妹現在前面殺賊放火,可往會合,助二弟浦俠女出險。正往前走,這位蒙面女俠忽然尋來,匆匆說了幾句,便同趕往接應,只說事完還要見面,不料殺了幾個賊黨便自走去,始終不曾再見。方才見那青衣少年形跡可疑,我只料定不是歹人,兩次相遇,我看去也有一點面,此時被你提醒,分明這位便是昨夜那位女俠扮了男裝暗中相助無疑,也許泰山客店那位姓孫的少年是她一人化身都在意中。”李善聞言,想起方才所見少年背影正與泰山旅店所見少年相同,忽然大悟,好生驚奇,便和辛良商量,去往附近客店打聽少年下落,看她是否泰山所遇女扮男裝的少年,彌陀寺蒙面女俠是否便是此人。辛良想了一想,笑道:“二弟最好在店中安歇,此時戲還未散,正在熱鬧辰光,你不會擠,再說也有妨礙,這位女俠就許不願隨便見人,不如由我一人前往探明她的住處,出其不意上前相見。我和她見過,只要話說得好,便不想見我們,也必不好意思迴避。看她這封信連名字都未寫,此中還有原因,照她所說為是。二弟連不曾睡好,可在店中稍微養神,我去去就來。”李善也覺有理,自己口音不對,江湖上事又不慣,便請辛良早去早回。辛良隨將上衣脫掉,往外走去。

李善獨坐店房,想起文珠美絕天人,實在醉心。早來看她意思甚好,不知將來如何?

再想起長江以北民生疾苦,越往北越厲害,黃河兩岸的人民多半衣不蔽體,今廟會比較整齊,如與江南農家來論,無論衣食居屋均相差了好幾倍,再要走到西北寒荒之區更不知如何苦法,將來如能得志,自然竭盡心力為人民造福,萬一時運不濟,無權無力,不能隨心所,為人民解除苦痛,又當如何?像關中諸俠:華山三友、龍山四俠等人到處救濟孤寒,行俠仗義,雖也抑強扶弱,安良去暴,不過快意一時,終非治本之計。能夠得志自不必說,如不得志,作什方法以私人之力解除民間痛苦,使這許多窮苦之民各以本身能力求得太平安樂生活。由一個小地方做起,開風氣之先,期以歲年,按時記功,有了成效,遠近四方聞風化,就是無官無權,只有恆心毅力,真做得好,天底下無不可想法的事,也無不可克服的艱難勞苦,久而久之,終有成功之。再要聯合幾個有志之士努力同心,分工合作,各盡智能,為民造福,哪怕無權無力,照樣也能做出一番事來。如以不能得志灰心,把這人生幾十年光陰隨便度過,豈不虛生一世?自己立志已非一,只不知心上人志氣如何,萬一能夠嫁我,得她這樣一個聰明美貌、文武雙全的內助,夫二人合力同心,一旦得志,便從大處著想,通盤籌計;不能得志,哪怕一村一鄉,或是深山窮谷、荒涼偏僻之所,先由小處做起,照樣做它一番事業,豈不也好?一個人橫在土炕上面,不住尋思盤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