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問題的問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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股東告辭,丁主任馬上找了秦妙齋去。秦妙齋是——他想——財主的大少爺,他須起碼教少爺明白,他現在是替少爺背了罪名。再說,少爺自稱為文學家,筆底下一定很好,心路也多,必定能替他給全體股東寫封極得體的信。是的,就用全體職工的名義,寫給股東們,一致挽留丁主任。不錯,秦妙齋是個冷血動物;但是“我走,他也就住不下去了!他還能不賣氣力嗎?”丁主任這樣盤算好,每個字都裹了似的,在門外呼喚:“秦老弟!藝術家!”秦妙齋的耳朵豎了起來,龍蝦的直,他準備參加戰爭。世界上對他冷淡得太久了,他要揮出拳頭打個熱鬧,不管是為誰,和為什麼!
“寧自一把火把農場燒得乾乾淨淨,我們也不能退出!”他噴了丁主任一臉唾沫星兒,倒好象農場是他一手創辦起來似的。
丁主任的臉也增加了血。他後悔前幾天那樣冷淡了秦妙齋,現在只好一口一個“藝術家”地來贖罪。談過一陣,兩個人親密得很有些象雙生的兄弟。最後,妙齋要立刻發動他的朋友:“我們馬上放哨,一直放到江邊。他們假若真敢派來新主任,我就會教他怎麼來,怎麼滾回去!”同時,他召集了全體職工,在大廳前開會。他登在一塊石頭上,聲俱厲地演說了四十分鐘。
妙齋在演說後,成了樹華農場的靈魂。不但丁主任,就是職員與工友也都稱讚他:“人家姓秦的實在夠朋友!”大家並不是不知道,秦先生並不見得有什麼高明的確切的辦法。不過,鬧風是賭氣的事,而妙齋恰好會把大家情動起來,大家就沒法不承認他的優越與熱烈了。大家甚至於把他看得比丁主任還重要,因為丁主任雖然是手握實權,而且相當地有辦法,可是他到底是多一半為了自己;人家秦先生呢,本與農場無關,純粹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樣,秦先生白住房、偷雞蛋,與其他一切小小的罪過,都變成了理所當然的事。他,在大家的眼中,現在完全是個俠腸義膽的可愛可敬的人。
丁主任有十來天不在農場裡。他在城裡,從股東的太太與小姐那裡下手,要挽回他的頹勢。至於農場,他以為有妙齋在那裡,就必會把大家團結得很堅固,一定不會有內,搗他的亂。他把妙齋看成了一座神堡壘!等到他由城中回來,他並沒對大家公開地說什麼,而只時常和妙齋有說有笑地並肩而行。大家看著他們,心中都得到了安,甚至於有的人喊出:“我們勝利了!”農場糟到了極度。那喊叫“我們勝利了”的,當然更肆無忌憚,幾乎走路都要模仿螃蟹;那稍微悲觀一些的,總覺得事情並不能這麼容易得到勝利,於是抱著幹一天算一天的態度,而拚命往手中摟東西,好象是說:“滾蛋的時候,就是多拿走一把小鐮刀也是好的!”舊曆年是丁主任的一“關”表面上,他還很鎮定,可是喝了酒便愛發牢騷。
“沒關係!”他總是先說這一句,給自己壯起膽氣來。慢慢地,血循環的速度增加了,他身上會忽然出點汗。想起來了:張太太——張股東的二夫人——那裡的年禮送少了!他楞一會兒,然後,自言自語地說:“人事,都是人事;把關係拉好,什麼問題也沒有!”酒力把他的腦子催得一閃一閃的,忽然想起張三,忽然想起李四“都是人事問題!”新年過了,並沒有任何動靜。丁主任的心象一塊石頭落了地。新年沒有過好,必須補充一下;於是一直到燈節,農場中的酒氣牌聲始終沒有斷過。
燈節後的那麼一天,已是早晨八點,天還沒甚亮。濃厚的黑霧不但把山林都藏起去,而且把低處的東西也籠罩起來,連房屋的窗子都象掛起黑的簾幕。在這大霧之中,有些小小的雨點,有時候飄飄搖搖地象不知落在哪裡好,有時候直滴下來,把霧加上一些黑暗。農場中的花木全靜靜地低著頭,在霧中立著一團團的黑影。農場裡沒有人起來,夢與霧好象打成了一片。
大霧之後容易有晴天。在十點鐘左右,霧變成紅黃,一輪紅血的太陽時時在霧薄的時候出來,花木葉子上的水點都忽然變成小小的金的珠子。農場開始有人起。秦妙齋第一個起來,在院中繞了一個圈子。正走在大藤蘿架下,他看見石板路上來了三個人。最前面的是一位女的,矮身量,穿著不知有多少衣服,象個油簍似的慢慢往前走,走得很吃力。她的後面是個中年的挑案,挑著一大一小兩隻舊皮箱,和一個相當大的、風格與那位女人相似的鋪蓋卷,挑案的頭上冒著熱汗。最後,是一位高身量的漢子,光著頭,發很長,穿著一身不體面的西服,沒有大衣,他的肩有些向前探著,背微微有點彎。他的手裡拿著箇舊洋磁的洗臉盆。
秦妙齋以為是他自己的朋友呢,他立在藤蘿架旁,等著和他們打招呼。他們走近了,不相識。他還沒動,要細細看看那個女的,對女的他特別覺興趣。那個大漢,好象走得不耐煩了,想趕到前邊來,可是石板路很窄,而挑案的擔子又微微的橫著,他不容易趕過來。他想踏著草地繞過來,可是腳已邁出,又收了回去,好象很怕踏損了一兩青草似的。到了藤架前,女的立定了,無聊地,含怨地,輕嘆了一聲。挑案也立住。大漢先往四下一望,而後擠了過來。這時候,太陽下面的霧正薄得象一片飛煙,把他的眉眼都照得發光。他的眉眼很秀氣,可是象受過多少什麼無情的折磨似的,他的俊秀只是一點殘餘。他的臉上有幾條來早了十年的皺紋。他要把臉盆遞給女人,她沒有接取的意思。她僅“啊”了一聲,把手縮回去。大概她還要誇讚這農場幾句,可是,隨著那聲“啊”她的喜悅也就收斂回去。陽光又暗了一些,他們的臉上也黯淡了許多。
那個女的不甚好看。可是,眼睛很奇怪,奇怪得使人沒法不注意她。她的眼老象有甚麼心事——象失戀,損傷了兒女或破產那類的大事——那樣的定著,對著一件東西定視,好久才移開,又去定視另一件東西。眼光移開,她可是彷彿並沒看到什麼。當她注意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總以為她是一見傾心,不忍轉目。可是,當她移開眼光的時節,他又覺得她本沒有看見他。她使人不安、惶惑,可是也到有趣。小圓臉,眉眼還端正,可是都平平無奇。只有在她注視你的時候,你才覺得她並不難看,而且很有點熱情。及至她又去對別的人,或別的東西楞起來,你就又有點可憐她,覺得她不是受過什麼重大的刺,就是天生的有點白痴。
現在,她扭著點臉,看著秦妙齋。妙齋有點興奮,拿出他自認為最美的姿態,倚在藤架的柱子上,也看著她。
“哪個叨?”挑案不耐煩了:“走不走嗎?”
“明霞,走!”那個男人毫無表情地說。
“幹什麼的?”妙齋的口氣很不客氣地問他,眼睛還看著明霞。
“我是這裡的主任。”那個男的一邊說,一邊往裡走。
“啊?主任?”妙齋擋住他們的去路。
“我們的主任姓丁。”
“我姓尤,”那個男的隨手一撥,把妙齋撥開,還往前走“場長派來的新主任。”秦妙齋愕住了,閉了一會兒眼,睜開眼,他象條被打敗了的狗似的,從小道跑進去。他先跑到大廳。
“丁,老丁!”他急切地喊。
“老丁!”丁主任披著棉袍,手裡拿著條冒熱氣的巾,一邊擦臉,一邊從樓上走下來。
“他們派來了新主任!”
“啊?”丁主任停止了擦臉“新主任?”
“集合!集合!教他怎麼來的怎麼滾回去!”妙齋回身想往外跑。
丁主任扔了巾,雙手著棉袍,幾步就把妙齋趕上,拉住。
“等等!你上樓去,我自有辦法!”妙齋還要往外走,丁主任連推帶搡,把他推上樓去。而後,把鈕子扣好,穩重莊嚴地走出來。拉開門,正碰上尤主任。滿臉堆笑地,他向尤先生拱手:“歡!歡!歡新主任!這是——”他的手嚮明霞高拱。沒有等尤主任回答,他親熱地說:“主任太太吧?”緊跟著,他對挑案下了命令:“拿到裡邊來嗎!”把夫讓進來,看東西放好,他並沒有問多少錢僱來的,而把大小三張錢票給挑案——正好比僱定的價錢多了五角。
尤主任想開門見山地問農場的詳情,但是丁務源忙著喊開水,洗臉水;吩咐工友打掃屋子,絲毫不給尤主任說話的機會。把這些忙完,他又把明霞大嫂長大嫂短地叫得震心,一個勁兒和她扯東道西。尤主任幾次要開口,都被明霞給截了回去;乘著丁務源出去那會兒,她責備丈夫:“那些事,幹嗎忙著問,子長著呢,難道你今天就辦公?”第一天一清早,尤主任就穿著工人裝,和工頭把農場每一個角落都檢查到,把一切都記在小本兒上。回來,他催丁主任辦代。丁主任答應三天之內把一切辦理清楚。明霞又幫了丁務源的忙,把三天改成六天。
一點合理的錯誤,使人抱恨終身。尤主任——他叫大興——是在英國學園藝的。畢業後便在母校裡作講師。他聰明,強健,肯吃苦。作起“試驗”來,他的大手就象繡花的姑娘的那麼輕巧、準確、捷。作起用力的工作來,他又象一頭牛那樣強壯,耐勞。他喜歡在英國,因為他不善應酬,辦事認真,準知道回到祖國必被他所痛恨的虛偽與無聊給毀了。但是,抗戰的喊聲震動了全世界;他回了國。他知道農業的重要,和中國農業的急應改善。他想在一座農場裡,或一間實驗室中,把他的血汗獻給國家。
回到國內,他想結婚。結婚,在他心中,是一件必然的,合理的事。結了婚,他可以安心地工作,身體好,心裡也清靜。他把戀愛視成一種力的費。結婚就是結婚,結婚可以省去許多麻煩,別的事都是多餘,用不著去心。於是,有人把明霞介紹給他,他便和她結了婚。這很合理,但是也是個錯誤。
明霞的家裡有錢。尤大興只要明霞,並沒有看見錢。她不甚好看,大興要的是一個能幫助他的子,美不美沒有什麼關係。明霞失過戀,曾經想自殺;但這是她的過去的事,與大興毫不相干。她沒有什麼本領,但在大興想,女人多數是沒有本領的;結婚後,他曾以身作則地去吃苦耐勞,教育她,領導她;只要她不瞎胡鬧,就一切不成問題。他娶了她。
明霞呢,在結婚之前,頗到些欣悅。不是因為她得到了理想愛人——大興並沒請她吃過飯,或給她買過鮮花——而是因為大興足以替她雪恥。她以前所愛的人拋棄了她,象隨便把一團廢紙扔在垃圾堆上似的。但是,她現在有了愛人;她又可以仰著臉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