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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成為同桌的那段子,我每天靜靜地坐在張懌的右手邊。
很多時候,我都佯裝低頭看一篇其實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的課文,而我的眼睛連同心靈,都在偷偷看著他。
他的笑容、他的聲音、他的任何一個細小的動作,都在我的關注範圍之內。
有時候習題做不出來,會看見他緊緊皺眉頭,用茫的目光盯著黑板。他的手裡常常會握一支筆,筆尖在紙上無意識地一頓一頓,陽光從窗口傾瀉進來的時候,他在陽光的瀑布中沉默著思考。我一轉頭,可以看見男孩子青澀的喉結,一上一下地運動。
這一切,都在我的余光中。從來沒有直視,卻悉數銘記。
又過幾周,班裡調整座位之後,夏薇薇坐到了張懌的左邊。
他們之間隔一條窄窄的過道,每隔兩週還可以做一次“同桌”夏薇薇對這個結果顯然是非常滿意的,她和張懌討論習題,談天說地。他們的每一句話都自然而從容,而我,不過是個低著頭佯裝看課本的偷聽者。
我為我這樣的偷聽到羞恥。
可是,在那個年紀,那樣的我註定無法拒絕——無法拒絕他的聲音、他的樣子、他的每一個微笑。
倘若,你16歲的時候也偷偷喜歡過什麼人的話,或許就會明白:有時候,有些喜歡,就是心底深處悄悄開放的花,掩藏在自卑的岩石後面,羞澀地出一兩枚花瓣,期待陽光的降臨、神的青睞。
我從來沒有指望張懌會和我說什麼話,假使不說點“借橡皮用用”、“喂,你有三角板嗎”之類的話,我們之間,或許更多的還是靜默的姿態——靜默,就是明目張膽的忽略,名正言順的忘記。
直到那天的數學課。
數學課上我正在埋頭苦讀《平凡的世界》。老師在黑板上做板書,講正弦和餘弦函數。我把課外書壓在代數課本下面,專注而投入。
然而,幾乎是突然地,聽到左邊有人咳嗽。
我扭頭,看見他歪著腦袋,身子微微伏著,縮在課桌上一大堆書本後面,從而躲避講臺上老師的視線。
他小聲說:“小心點,老師剛才看你了。”我心裡猛地一熱,好像“呼拉”一下子,有一扇窗戶猛地打開,瀉進來一室清新的空氣、柔和的風。我的臉那麼不爭氣地紅了,我小心翼翼把課外書到了書包裡,然後抬頭聽課。我得承認,很久以來,這是我聽過的極少數課之一,儘管心猿意馬。
下課後,他沒有和我說話就去外面打球了,我甚至沒有來得及對他說聲“謝謝”那天的記裡我悄悄寫道:“這是我們成為同桌之後他第一次為我打掩護,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大概,有點,也有點難過。的是他救了我,讓我免於被當眾責罰;難過的是,我終究沒有辦法成為他心目中美麗、智慧和帶有強烈自尊的女孩子。”是的,因為張懌,我開始嘗試著思考自己被人排斥的原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心靈好像會突然變得。於是我漸漸猜到了同學們排斥我的原因:當我從老師一次又一次的批評與責罰中走過來的時候,當我一次又一次因為看小說的緣故而寫檢查的時候,在所有人眼裡,我已經是個沒有自尊,也不知道羞恥的女孩子。
16歲,因為高考的緣故,每個人都活得那麼鬥志昂揚。可是,相比他們而言,那令所有人一路奮鬥著的高考、令所有人都為之拼搏的夢想,對我來說,不過是空談,是海市蜃樓,看得見卻摸不著。
所以,從一開始,我能回憶起的這個故事,或許就是一個沒有夢想的故事。假使夢想能令我們的青以及回憶變得五彩斑斕,那麼從一開始,我的青就蒼白而又貧瘠。
但是我不知道,張懌的這次掩護,是否意味著他不像夏薇薇那麼厭惡我?
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上課的時候,我小心再小心,還是聽到安靜的教室裡,“啪啦”一聲清脆的響。
老師在講臺上情四溢地朗讀課文,被這響聲打斷,有點沒好氣地看著講臺下面發出聲響的地方。前排幾張臉扭轉過來,好奇又有點幸災樂禍地看著張懌。夏薇薇輕輕笑了一下,那笑容稍縱即逝,卻還是被恰好轉頭過去的我看到。
可是,我卻沒有膽量看看張懌此時的表情。因為窘迫,我飛快埋下自己的頭,一邊在心裡,第一次那麼深切地痛恨自己是個左撇子。
這樣想的時候,我可以用餘光看見,張懌彎下,在那麼多人的注視裡,低頭撿自己的筆。
我一低頭,就可以看見他黑茂密的頭髮,在我左手邊,微微晃動。他穿著咖啡的高領衣,在他彎的這瞬間裡,他的背,勾勒出一道好看的弧線。
老師又開始朗讀課文了,前排幾個人也把腦袋轉回去重新盯著自己的課本。只有我,尷尬而窘迫地,在朗朗讀書聲裡,偷偷看我的同桌。
他撿起筆,用手擦了擦,幾乎什麼表情都沒有,又開始看課本,記筆記。
我的心,忐忑地上竄下跳。
我下意識地把凳子往右邊挪了挪,讓自己的胳膊離他遠一點。我這樣移動的時候他看過來一眼,我低下頭,受到自己左臉頰燃燒的紅。
下課鈴響後,同學們絕大多數已經忘記了上課時候的小曲,可是夏薇薇記得。
她看看張懌,再看看我,微笑著說:“張懌,你的脾氣可真好。”我狠狠瞪她一眼,覺得夏薇薇那張白皙粉的臉蛋在這一瞬間好像老巫婆一樣難看。
可是,張懌居然說:“她又不是故意的。”我愣了。
夏薇薇也愣了。
過幾秒鐘,夏薇薇回過神來,對張懌說:“要是每天都這樣你也受得了的話我就請你吃飯。”她頓了頓:“我請你吃3塊錢一份的辣椒雞。”她邊說邊笑,她笑起來的樣子或許也算可愛,假使我不是那麼討厭她的話,我想單是因為她笑起來的樣子,我就該會很喜歡她。
可是更讓我吃驚的是張懌,他居然表情誠懇地對夏薇薇說:“夏薇薇,要是你不這麼刻薄,我請你吃3塊錢一份的辣椒雞,怎麼樣?”
“啪!”我聽見夏薇薇把筆狠狠拍在課桌上的聲音。前後排的同學顯然被嚇到了,三三兩兩的人扭轉頭看著她,然後再饒有興趣地看看張懌。沒有人看我,我是每個故事裡的局外人,理所當然的無關緊要。
我看見夏薇薇的臉漲紅,她怒氣衝衝地看著張懌不說話,而張懌若無其事地大聲讀課文,他的英語發音那麼好聽。我的心,小心眼的那顆心裡,突然滿滿地溢出溫暖的覺來。
上課鈴打響的時候,我照例是把凳子往外挪,我這樣做的時候張懌看著我,他說:“陶瀅,你這樣坐不彆扭嗎?”他比劃一下桌子的大小:“這麼大的桌子,往裡面坐一點也沒關係。”他看我不出聲,接著說:“不用怕,筆掉了可以撿的。”就是這句話,讓我突然,覺到眼睛裡有什麼東西,溼溼的,迅速蔓延。
我抬起頭看著他,他的眼睛裡閃爍著真誠的光,還有淡淡的笑容,浮現在臉上。
直到後來,我還是不可扼制地,很多次想起那一天——我生命中盛開著金陽光的那一天,在我16歲的那一年,凝結成為一楨永遠美好的照片。儘管,時間像條蜿蜒的河,慢慢地淌過去,不再回頭。可是,這張老照片卻因為水的濯洗而越發清晰、溫暖、和煦。
相片裡鐫刻著那個課間,那個男孩子、那個女孩子,那句平凡的話——“不用怕,筆掉了可以撿的”可是,就是這樣的平凡裡,卻鐫刻著驟然盛放的溫暖。
如果你沒有經歷,你便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盛大的動,洶湧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