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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不知道,那雙在我右後方的、乾淨憂鬱的眼睛,曾經給我怎樣的注視。而如今,他在我所在的城市裡,關注我每一個微小的變化,卻沉寂若此。

我站在宿舍樓的陽臺上,有風吹過來,帶一點清冷,然而清新得很,挾裹一點冬乾草香撲面而來。我在午後的陽光裡閉上眼,似乎能看到,那個羞澀緊張的少年,囁嚅著說一句:生快樂!

還有他那被勒出紅印的手掌,和一塊皺皺的卻溫暖的面巾紙,在花樹裡衚衕口,天的芙蓉樹芽生長。

還有那些細密的寫著答案的卷子,八開的紙,都被疊成一塊方方正正的小豆腐塊,安靜地在我課桌裡一字排開,卷子上甚至有每一道題最完整的步驟解法。…記憶如破閘的水,在這個午後,轟隆隆破開沉鬱的冰。

燦爛的陽光下,我低頭,可以看見有什麼東西,只一滑,倏地便墜入透明的空氣裡,頰上涼而溼。我舉起手,擋住眼睛,我對自己說:陽光太刺眼,居然可以淚。

我忽然那麼懷念一隻水晶小房子,小小的、透明的,安靜蟄伏在我的掌心上。它有秀氣的門窗和巧的小煙囪,在我16歲的時候,它注視過我的成長。

而我本沒想到:這麼久之後,居然閉上眼睛還可以回想起它的模樣,包括它憩息於我的掌心時涼涼的質

“嗨!”一隻手拍上我的肩膀,我一回頭,看見林卡。

她看見我的臉,“咦”地驚叫一聲。

她仔細左右打量我:“陶瀅,你居然在哭?”我笑:“想起點舊事,動而已。”她笑了:“我以為你不會哭。”又嘆口氣:“陶瀅,別太堅強,一個人扛算什麼?你孤獨寂寞,可是有誰可憐你?放在別人眼裡,你的孤獨最多是因為你清高,自作自受,沒有人會理解你,除非大家都可以學會不嫉妒。”她看著遠方,目光裡有我沒見過的冷靜堅韌:“做名人的滋味是不是很不好?電視是最直接的東西,因為它,你不可以在馬路上吃東西,不可以和不講理的人吵架,不可以有任何不雅的行為,甚至連一點偏自我的念頭都不能有。在別人面前,永遠要偽裝出完美的面孔和心靈,要有愛心、夠寬容、善良且堅強。你就是人們心中的楷模,你還不可以讀錯別字,不然你作為‘知女主持’的形象就要受損,你付出那麼多,時刻為所有人著想,獨獨不能想自己。

她轉過頭,看著我越張越大的嘴:“陶瀅,閉上你的嘴巴,注意形象。”而後自嘲地笑笑:“是不是我從來沒有這麼成過?在別人眼裡,我幼稚可笑、總是長不大。”

“不是。”我徒勞地解釋。她卻笑了,無奈的笑浮在嘴角:“其實,在這個圈子裡,遲早是要長大的。”她的話凜冽如刀,只一閃,多少幻象已悉數斬落。她閉上眼,把雙肘支撐在陽臺護欄上,伏在上面,如同一隻安靜的蝶。她不說話,空氣也彷彿凝滯了,在那麼短的時間裡,我甚至以為,在我們之外,時間停止了步伐。

“陶瀅,你曾經愛過什麼人麼?”良久,林卡問。

我搖搖頭,少年時代的喜歡,或許算不得“愛”吧?這個詞太沉重,如同巨大的責任,我背不起。

她看向我手中的信:“那個,是情書?”我默默地把信遞給她:“高中同桌寫來的,如果早一點收到,或許會知道什麼叫愛。”林卡白皙修長的手指接過我手中的信,目光掠過一行行字跡的時候,我看見她皺起的眉頭,而後,她放下信紙,輕輕嘆息。

我走神了,我又想起了那些少年時代的歲月。回憶中,我似乎聽到林卡的嘆息,還有她說:陶瀅,解鈴還需繫鈴人。

週末,“青紀事”欄目組到省大取外景,我和兩名學生嘉賓一起在校園甬路上走,邊走邊說點閒散話題。其中一個女孩子是中文系的大一學生,她說話時總是喜歡先甜甜地微笑。她那麼快樂,講起自己暗戀的人是同系的師兄,那男生明媚得好像陽光一樣,和所有男生一樣會曠課、遲到,會上課時看報紙、睡覺,可是成績還是那麼好。他愛讀《易經》,讀書的時候沉默安寧,而每當女生要求他幫助看掌紋時,他那認真的表情與語還休的眼神讓人覺得很神秘、很羞澀。他從不參加學校的舞會,理由是不會跳舞,可是每個女孩子都很希望成為他的舞伴…

我笑了,看看她:“這就叫愛情啊?愛情是要雙向的。”2b她仍笑笑的:“可是他真的很討人喜歡啊!我們一起出門聚餐,他永遠先一步給女生開門、關門,進屋給女生拿包、掛大衣,坐下前為你把椅子拉開,吃飯時為人盛飲料。許多次,我們逛超市,手裡東西那麼沉,在校門口遇見他,他二話不說就拿過去幫我們拎到寢室樓下…”我揶揄她:“你怎麼不覺得這是在無事獻殷勤呢?”她搖搖頭:“如果是隻針對某一個女生,這就一定是殷勤,開始如果是對所有人呢?”她看看我:“無論是漂亮還是不漂亮的女生,一概如此。”頓了頓:“在公車上,每次都要讓座,不僅是老人孩子,只要身邊有女站著,他一定讓出座位;在大街上看見乞丐,他彎蹲下把硬幣放進乞丐的盒子裡;最難得的是,他成績那麼好,博覽群書,上下五千年,侃侃而談。”我目瞪口呆:“這麼完美的男生,簡直像神,難道就沒有缺點?”女生的目光倏地暗下去,她低下頭,看看腳下的草:“當然有缺點,而且很致命。”我好奇:“致命?”女生的神情黯淡了:“他在上個月神病發作,住進醫院,休學了。”一瞬間,我的呼突然停止,喧鬧的校園裡,突然消失了一切聲音。我努力在大腦中拼接那些碎片:中文系、大二、男生、很紳士、陽光明媚的笑容、博覽群書…

我猛地抓住身邊的女生的胳膊,呼都急促起來:“他叫什麼名字?”女生驚訝地看著我:“你認識他嗎?可是他剛從國外讀完高中回來,不可能有舊同學啊!”國外?我的心猛地落回原處。我深深地了一大口空氣,讓缺氧的大腦逐漸趨於正常。我在心裡微笑了,我突然想:真好,不是他就好。

身邊的女孩子擔憂地看著我:“姐姐,你沒事吧?”我衝她笑笑說:“謝謝你。”她愣了:“為什麼?”我說:“謝謝你給我講這個故事,讓我知道一切完美的事物都不可能永恆,而不完美的人才是真實的人。”然後,我在心裡說:謝謝你告訴我這個人不是張懌。

我有點如釋重負地想:張懌,只要不是你,就好。

這樣想的時候,我的心臟有溫柔的觸動,似乎碰到了一些柔軟卻又堅硬的年華,而一個似曾相識的笑容,在我面前徐徐綻放。

我很想問女生:你是不是有個師兄叫張懌?他好不好?

可是我張張口,終究還是咽回去,不知道為什麼,我問不出口。

“因為你還在乎他。”林卡嚼著口香糖,在陽臺上努力吹泡泡。

我給她一個不置可否的眼神,她看到了,瞥我一眼:“他和鄭揚,你更在乎哪一個?”我下意識地回答:“別亂說話,鄭揚是我哥。”林卡敲敲我的腦袋:“如果鄭揚明天出車禍死了,你會只像哭哥哥一樣哭泣嗎?還是撕心裂肺痛不生?”我伸出手,捏住林卡的臉蛋,她“啊”一聲尖叫。我惡狠狠看她:“烏鴉嘴,你咒人家幹嗎?你不是喜歡他嗎?”林卡一愣,連忙衝空氣“呸呸呸”幾聲。

然後她看住我:“陶瀅,你該有自己的愛情了,你不能做一輩子熒屏偶像。偶像也要有愛情,大學生談戀愛再正常不過。你如果喜歡,就要爭取。”我看著她,突然不知該說什麼好。

關於張懌,他是我少年時代的美麗夢想——而夢想,那是小人魚的肥皂泡,是灰姑娘的南瓜馬車,只一瞬便已消失。令我驚異的,其實不過是若干年後張懌對我這樣一個女孩子的念念不忘。只有我知道,我早已不恨他,反而他。因為是他,我才可以擁有更好的生活,或許可以說,是因為怨恨消失了,田佳佳的信來到了,我才在如今一帆風順的生活裡想起他的好。原來,一個人真的是在順境中才能更寬容、更博愛、更平和。

那麼,博愛和寬容是因為動,還是因為愛?

惑了。

我又想起鄭揚。他的關懷、他的包容,他從來不埋怨的樣子,他總是開玩笑:妹子,可憐我就給我做女朋友啊!

而我只當是說笑。

是因為太悉了吧?所以親情的成分好像一點點撒到鍋裡的鹽末一樣越積越多。

於是,生活就變成了一鍋鹹粥。

週三下午鄭揚沒課,傍晚來我們學校的餐廳一起吃飯。他拿我的飯卡買飯,一趟又一趟來回送菜,而我拿餐具,盛免費的湯。我看看四周,幾乎覺得我們和任何一對一起吃飯的校園情侶沒有什麼區別。

我看著鄭揚有點發呆。他敲敲我的碗:“吃飯也走神啊,姑娘!”他看看我,表情裡有一絲好奇,一絲縱容。他的語氣帶點慣常的自信和戲謔:“丫頭,你們學校美女真多,你就沒有壓力嗎?”他又看我,咽口米飯:“真是奇怪,我們這個最不漂亮的丫頭卻是最出名的一個,而我居然認識一個好大的名人啊!”他誇張地張大嘴巴,發出一聲“啊”我瞪他,順手往那張嘴裡了半隻四喜丸子。他很費勁地嚥,狠狠瞪我。

“食堂裡不準餵飯!”一聲暴喝,林卡從天而降站在我身後。

我頭都不回:“你不是從來不吃食堂的這些殘羹冷炙嗎?”林卡笑嘻嘻地坐到我旁邊:“有帥哥作陪,我可以忍受。”我白她一眼:“真麻。”鄭揚笑得什麼似的。我嘲笑他:“林卡一看見你就可以飽了,秀可餐啊!”鄭揚笑著搖搖頭:“我和林卡現在是同事,天天見,已經不算秀了。”

“什麼?”我有點暈。

林卡得意地拍拍手:“我們應聘到同一個欄目組了,通臺的‘通心情播報’,一男一女兩個主持人,我們是搭檔。”我倒一口冷氣:“那電視臺的合同怎麼辦?”林卡笑笑:“沒事的,通臺的節目是晚上8點到9點,不衝突。”我轉頭看鄭揚,他給我比劃一個“v”字手勢,又看看林卡,她那麼高興,於是我覺自己也高興起來。

我舉起面前的粥碗,裡面的所謂紫菜蛋花湯因為過多的澱粉而顯得渾濁凝滯,因陋就簡,我只能拿這個來表達對我兩位最要好的朋友兼同行的祝福:“祝你們合作愉快!”林卡和鄭揚也舉起碗,輕輕的“噹噹”聲響起來。我覺得這樣的覺真美好——和朋友在一起,哪怕是在大學餐廳裡吃難吃的飯菜,都可以覺得由衷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