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朝真暮偽何得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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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子規與大廚房眾人正在園內花廳擺席,正當一切完成之際,子規突然發現杜鵑拿來的盒子裡,少一隻青花荷蓮水藻紋杯,宋媽媽也發現了,一時情急怒道:“杜鵑你怎麼點的數?這一屋的主子,你讓誰不用杯子用碗喝酒?還是準備直接用壺?看你這丫頭真正是昏了頭了”杜鵑本已有些慌張,見又是自己出錯,一時腿軟,人竟跪在了地上。
子規忙上前安撫杜鵑,又對宋媽媽道:“杜鵑膽小,媽媽別罵她,我跑得快,我回去拿來就是,保管誤不了時辰。”話音未落,轉身就走,一眨眼工夫,人已到了廳外。
快將行出大廚房前的槐影時,卻見西邊一大片竹林旁,獨自站著一人,身穿玄緙金銀絲錦雞圖補子緞面圓領袍,細長身子,站得板樣直,竹林清風吹過,便見身上衣服鼓蓬起來,更襯得身形消瘦清朗,人卻背對著子規,只管往園子北角看個不住。
子規初時不解其意,但在心裡細想立刻便反應過來,此人必是安家大少爺,安儒榮。園子北角,不就是宋媽媽口中所說的,梅圃?那原是安儒榮在家時的愛處,廣種西溪古梅,枝骨利勁,又以白梅居多,間中各式花樣陳雜,隔著玉池,正對竹林,林麓幽清、水竹映襯,好一派閒意雅趣,惜此刻正值初暑,若是隆冬梅節,圃內眾枝盛放開來,怕就真是丰姿腴美,人間仙境了。但見儒榮依舊只管痴痴望著,竟全然不知身後亦有一人,望他望得也呆住了。
子規眼睛盯住那背影,八年了,八年前那地獄惡夢般的一晚,安儒榮,安大爺,你還記得否?
“回安少卿,小的已全數點過,確如名單上所列,147人,一人不少,一人不多。”
“當真仔細點過?老爺吩咐過的,若出了差錯,你項上人頭可就不保了”
“掌燈,父親吩咐過,我必親自點過人數,方可回話,前面帶路吧。”一樣的背影,一樣的情景,不過,當時子規是在街邊牆角暗影裡,望而瑟瑟發抖,而現在,人已到了他安府內的深宅大院裡,一樣的人,卻是加倍的恨。
“子規”一聲輕喚,將子規從夢魘中震醒,回首驚望,方覺已是一身冷汗,又見書桐正匆匆由身後趕來,並一臉急切問道:“你怎麼在這兒?花廳裡收拾好了沒有?酒菜都擺置好了吧?大*說話就到。”子規強作鎮定,只覺得嗓子眼說不出的乾澀,遂清了清喉嚨,才開得口道:“大*倒來得早,已到時間了不成?”子規勉強笑道:“大*也算會心了,讓你先來查我們是不是?”書桐直笑起來,也道:“可不是,我還沒到花廳,就見你在這兒偷懶呢,還不快走,一會兒主子們就該到了。”子規由眼角餘光朝竹林邊望去,已是空空如也,人跡全無。
到得花廳,在書桐指點下,總算將一切擺置的妥妥當當,宋媽媽和書桐又檢查過一遍,再無差池,方將眾人散出,杜鵑也漸漸回過神來,從臺階下拈了一朵草花指間把玩,見子規過來,又靠在子規身上,獻寶似地拿給她看。子規看了一眼,笑著接過來,替她戴在頭上,開口道:“行了,打扮的得當了,只等如意郎君來接便罷了。”杜鵑臉刷地一下紅了,整個人都躲在子規身後,嘴裡直嚷嚷:“姐姐別取笑人了,哪裡來的如意郎君。”正說笑著,宋媽媽衝她們擺了擺手,說道:“來了”果然,悄無聲息地,寧娥帶著琴絲過來了,子規見她今竟穿了一身月白褂子,而不是平裡常見的大紅,不由得愣住,寧娥不看他人,徑直走進花廳,再細查過一遍,方才放下心來。
不過片刻,其蘭也到了,接著便是儒定帶著玉屏,乾娘扶著金徽到了,二人並不說話,只站在地下等,氣氛尷尬,其蘭也不敢開口,只得走到寧娥身邊,與其低語幾句,寧娥聽後,並不開口說話,只輕輕搖了搖頭,這廳裡的氣氛便更顯微妙的澀滯,難以轉折運行下去似的。
正當此時,儒榮到了,跟著伺候的丫鬟曲眉跟在後裡,二人雖行走無聲,卻是眾人目光焦點所在。儒榮已將官服換下,換上一身象牙白工筆山水樓臺圓領袍,更顯得黑髮玉面,人物疏朗。
因儒榮到家便去了元平院,此時方才見得眾人,免不了各人上前寒暄問候,倒將氣氛挽回了些。
寧娥便開口道:“大爺一路辛苦了,家中可還得慣?外書房佈置可還使得?才我已接著棋姿妹妹,將她安置在院內,在我正房東頭,一間涼暢亮屋內,想來這會兒已經歇下了,茶水點心都已備好,待她一會兒醒了,送過去就是了。”儒榮點了點頭,輕語道:“一切皆好,倒煩你費心了。”說完無語可繼,二人面對面站著,倒更比剛才尷尬了。
若在平裡,這便是最用得上乾孃的時候,只可惜,她今心境太糟,眼也腫著,臉也沉著,又見儒定將玉屏帶在身邊,更氣得臉比那身上穿的杏粉玫瑰紋暗花紗褙子更黃,一個字也不肯說。
儒定遂開口道:“大哥辛苦,京中萬事,可還順遂?前幾父親差平貴送去,給蔡太師的生辰禮物,可還得用?太師可還滿意?”儒榮這才微微帶笑,開口道:“太師先說禮物太重,決不好受得,要我還將回來,我便說,些小微物,太師又何出此語?家父年年都有這些孝敬,怎麼太師今年說起這話來了?經我左勸右說,方才令下人收了。”儒定也笑起來,又道:“送回來倒怪了,那些東西,倒費了我許多工夫,皆是良工製,巧匠細鑿,量他看進眼裡,管就拔不出來了。”儒榮笑道:“二弟倒還是這子,一點沒變。”兄弟二人皆撫掌而笑,若遠望去,這二兄弟長得確有幾分相像,都是蜂削背,人物出眾,玉臉龐,狹長眼形,英鼻樑,削薄嘴。只是,到底宦海浮沉過的,儒榮的面裡有些冷酷與不定,讓人琢磨不定透,說作風便是十級,化成雨亦可傾盆的架勢,而儒定,全部神氣都在臉上那雙月亮眼裡,笑起來是明媚,怒極不過陰霾。
有了這二人的笑聲,花廳內頓時活了過來,寧娥也跟著輕笑出聲,其蘭用手帕捂著嘴低頭微笑,地下眾丫鬟也都陪著笑臉,唯有乾娘,依舊板著個臉。
“到底是兩兄弟,見了面便這般高興”芩如的聲音在外響起,眾人回頭上看,原來安懷陽到了。
一時見過面請過安,大家便依序坐下,懷陽因不見伍兒,便問儒定,乾娘忙回道:“蘇姨娘今兒早起來回我,說是伍兒有些氣咳嗽,才請過醫了,這會兒蘇姨娘正親自看著丫頭們煎藥呢。”懷陽聽後哦了一聲,又道:“一般醫家若不中用,就請小兒科太醫來好生瞧瞧,別誤了伍兒的病。”乾娘忙點頭稱是,回道:“請老爺放心,斷不敢輕心誤事。”懷陽遂端起杯來,卻又想到什麼,復開口問儒榮道:“帶回來的那個丫頭,可安置好了?眼見就要到子了,不得馬虎才是。”寧娥忙回道:“回老爺,已在我院內一間利房子裡歇息了,人是乏些,卻還無妨。”懷陽點頭,又囑咐道:“子嗣之事,到底大意不得,你找個得意貼心,又眼明心靈的丫頭去伺候,萬萬不可鬆懈。”寧娥忙再回道:“請老爺放心,這是頭等大事,寧娥必不敢誤。”說著便叫吳申家的上來,當面吩咐下去:“找幾個妥當人,看著我院裡,有什麼立刻來回我,我這裡完了就回去,才老爺的話你也聽見了,可仔細小心著些”吳申家的領命,諾諾而去,懷陽這時方才舉杯,大家齊飲一杯,便開始隨意吃喝起來。
儒榮看著眼前菜品,那一味梅花湯餅如同長在他眼中一般,無論他看到哪裡,都甩不掉那如跗骨之蛆似的影子,更讓他無法忍受的是,寧娥關切與殷勤的眼神,他不看她,就是不看,可是,他沒辦法讓她不看他,他裝作不見,裝作不知,可是在心底深處,他實在無法真正躲閃,和迴避,五年了,他沒變,而她,卻也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