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左宗棠在同治三年十月底,卸了兼署浙江巡撫的職司;在杭州全城文武官員,嗚炮恭送之下,啟程入閩督師。
在此以前,援閩之師分三路出發。西路以幫辦福建軍務浙江按察使劉典所部新軍八千人為主力;會同記名按察使王德榜的兩千五百人,由江西建昌入汀州;中路記名提督黃少,副將劉明燈兩部共四千六百人,由浙江衢州,經福建浦城、建寧入延平;東路由署理浙江提督高連升會同候補知府魏光邴,領兵四千五百人,過錢塘江由寧波乘輪船,循海道至福州登陸。
這三路軍隊的目標都是閩南——李世賢踞廈門之西的漳州;丁太洋在福建、廣東、江西三省界的武平;而汪海洋則在閩南的東西之間竄。左宗棠的打算是,決不能讓他們出海;由北、西、東三面收緊,壓迫敵人南竄。福建之南就是廣東。兩廣總督鴻賓與廣東巡撫郭嵩燾,見此光景,心知不妙。左宗棠如果驅賊入粵,則援閩之師,隨賊而至,會形成長與“友軍”困的窘境,所以非常著急。
可是由兩員副將方耀、卓興所率領的粵軍,不過八千之眾;福建延建邵道康國器,雖是廣東人,新統一軍,亦多粵籍,卻不能算粵軍,因為是左宗棠的部下,並不聽命於廣東大吏。鴻賓與郭嵩燾迫不得已,一而派方耀、卓興入閩會剿,明阻長,暗擋左宗棠;一面打算奏請起用守鎮江的名將馮子材督辦東江軍務,自求振作。
當援閩之師未到以前,福建陸路提督林文察已與李世賢接過仗。林文察是臺灣彰化人,咸豐八年以助餉剿淡水的土匪,授職遊擊,做了武官;他所統率的臺勇擅用火器,剽悍善戰,助林文察當到總兵,獲得“巴圖魯”的名號。王有齡被困杭州時,曾奉命援浙,而阻於衡州;以後歸左宗棠節制,很立了些戰功,補實為福建福寧鎮總兵,不久擢升為福建陸路提督,隨即提兵回臺,在他家鄉平亂。亂黨的首領,是原籍漳州龍溪的戴;他是中國歷史上陰魂不散的老牌亂黨白蓮教的餘孽。在彰化名義上辦團練,實際上與長是勾通的。
鹹同之,浙江淪陷,在福建的官軍,多調閩北浙南;戴認為是起事的好機會,三月間由其黨羽林戇晟在大墩起事,五天以後,佔領彰化,臺灣兵備道孔昭慈被殺。戴自稱“東王”;“南王”是林戇晟;此外還有“西王”與“北王”下面的官職有“大國師”、“左右丞相”、“六部尚書”等等。
這個略仿太平天國建制,沐猴而冠,彷彿戲臺出將入相的場面,由於東南戰局正在緊要關頭,朝廷只應糧道丁健的力請,派了六百人去攻剿;因而得以維持一時。及至同治二年秋天,左宗棠收復浙江,已有把握,才派林文察回臺,號召舊部;福建巡撫徐宗幹,亦派久官臺灣的丁健領兵赴援,並授為臺灣兵備道,督辦全臺軍務。
於是到了十一月初,彰化收復,繼攻下斗六;到了年底,戴被擒於張厝莊、林戇晟敗死於四塊厝,局面可以算是穩定下來了。
不過肅清殘餘亂黨,亦很費力;尤其是當李世賢佔據漳州以後,戴的餘黨準備接應會合,圖謀再舉。左宗棠深恐李世賢、汪海洋等人出海,正就是為此。
林文察見此光景,深為難,一方面要防止死灰復燃,放不得手;另一方面以福建陸路提督為一省最高武官的地位,對於收復漳州、汀州等地,責無旁貸。仔細考慮下來,還是應該回福建;因為能夠消滅李世賢,彰化的亂黨便失去憑藉與指望,不戰而自潰。
打定主意,倉卒內渡,同船隻帶了兩百親兵。他與李世賢過手不止一次,不敢輕敵;原意到了福建,先作部署,然後出擊,那知李世賢早有準備,在萬松關設下埋伏,專等他入網。
而林文察則又改變了主意。因為他自兵力孤單,一路收容了許多散兵遊勇,雜湊成軍;如果糧餉充裕,時間從容,而又有得力的幫手,當然可以將此輩漸漸練成勁旅,否則就只有利用他們急於追求出路,或者懷仇報仇的心理,淬厲士氣,作背城借一之計。林文察老於兵事,默察情勢,認為不得不速戰速決;拖下去徒耗糧餉,且難部勒,將不戰自潰。本來左宗棠的檄令,是責成他“力保泉廈”這是很難的任務,因為漳州以東,直到廈門、泉州,地勢平衍,易攻難守,而況彼此兵力眾寡懸殊。就方略講,應該以攻為守;就利害關係來看,以少攻多,雖然吃力,但與其守而敗,不如攻而敗。因此,在十月初便由泉廈而進,在萬松關上紮營。萬松關又名萬松嶺,在漳州以東二十五里的鳳凰山上,為由泉廈渡江入漳的孔道。紮營剛定,李世賢派一隊人馬來攻,用意在試探虛實;哪知副將惠壽不中用,竟讓長踩了營盤。林文察迫不得已,退駐叫做玉洲的地方,隔了兩天出隊攻擊,小勝而回。就在這時候又接到左宗棠的札子,指示他“深溝高壘,勿戰求勝;俟浙軍到後,協力規復漳州。”林文察這時不能不聽命,駐營在萬松嶺上,靜候援軍;另由水師總兵曾玉明,在九龍江近海澄縣地方的海口鎮,結紮水營,以為犄角之勢。
這樣守到十月底,左宗棠還未進入福建境內,而先行出發的浙軍,三路合圍之勢,將次形成。李世賢原來是在萬松關以西設下埋伏,專候林文察入網;見他按兵不動,而浙軍又已入閩,不能不急著打開一條出路,因而在十一月初三,發動突襲。
突襲是分水陸兩路進行。襲擊水營的長,皆以煙煤擦臉,有意扮成猙獰可怖的鬼相;同時亦用作為“自己人”的識別。曾玉明的水師,猝不及防,除了用炮艇上的小炮轟擊以處,其餘各營,都垮了下來。
在西面萬松關上的林文察所部,本是越拖越壞的散兵遊勇;聽說後路被襲,未戰先亂。副將惠壽,遊擊許忠標,壓不住陣,只有溜之大吉;林文察都不肯逃,結果中槍陣亡。潰散下來的亂兵,勉強集結在九龍江東岸,算是保障泉州門戶。
三月以後,左宗棠到了浦城,正式進入福建境界;預定就以此為行轅。行轅所收到的第一件戰報,便是林文察兵敗殉職。
這不是馬到成功的徵兆,左宗棠大為不悅。在他看林文察是挫了浙軍的銳氣,也傷了他的威名;雖非死有餘辜,卻是決不可原諒的。因而出奏時,便不肯專敘此事,只用一個“督師行抵浦城,現籌剿辦情形”的案由,在摺子中斥責林文察不聽調度,致有此失;幸虧高連升軍一已由福州趕到閩南,泉廈可保無虞。至於林文察的卹典,申明另案奏請;但可想而知的,卹典不會優厚。
不過局勢很快地穩住了。左宗棠最擔心的,就是李世賢向東南橫竄入海,所以只要高連升一軍,能自福州南下,及時攔堵,先擋得一陣;等蘇軍郭松林、楊鼎勳領兵航海而來,肅清腹地便有十足的把握了。
為此,左宗棠定下東守北攻西壓的策略,最先收復閩南偏北的龍巖;接著會同粵軍方耀所部,收復閩粵界的永定。
這兩場勝仗才下來,士氣大振,指揮更加靈活;左宗棠開始“驅賊入粵”首先是由毗連江西的汀洲、連城一帶、將汪海洋部下的長,往南攆向與廣東界的武平、上杭一帶。其時援閩蘇軍已陸續到達,與浙軍高連升、黃少所部,劃分防區,而以進取漳州為目標,蘇軍守漳州之南浙軍守漳州之北。這一來,李世賢出海之路是徹底被遮斷了。到了四月中旬,浙蘇各軍由南北同時出擊,會功漳州;到了四月廿一,漳州克復,可是李世賢卻開西門而走,與汪海洋會合在一起,成為“困獸”了。
當時的形勢是東南方面泉、廈、漳沿海一帶,兵力最厚;西北永定有七千餘人防守;東北的漏,亦已及時防補,唯有西面最弱,左宗棠幾乎毫無佈置。
西面就是廣東的大埔、饒平一帶,雖有粵軍方耀防守,可是決非李世賢、汪海洋的對手,是誰都看得出來的。然則,左宗棠之意何居?明眼人自然看得出來。
這個明眼人是遠在京城裡的軍機章京領班許庚身,在五月十二那天,看到發下來的一個奏摺,大為詫異;這個奏摺是李鴻章所上,作用是在表功,所以案由是“援閩蘇軍,會合浙軍分路進,於四月二十一克復漳州府城”;奏報進攻情形中,有一句話說:“侍逆李世賢潛開西門而遁。”這與同時收到的左宗棠的戰報,情況不符。
左宗棠的奏摺,案由是“進漳西大捷,現籌辦理情形”並未提到漳州克復,再未變到李世賢由漳州西門而遁;只說“李逆世賢經官軍疊次擊敗,勢窮蹙;圖由漳北小路繞犯安溪,以抄官軍後路。其計未成,又圖勾結同安土匪,內訌滋事;經離松林凰帶所部兩營馳赴同安,會同道員曾憲德將西塘、上宅、滸井各鄉匪巢洗盪。”再看拜折的期是四月廿六,拜折的地點是福建省城。福州離漳州不過兩三路程;廿一克復漳州,在福州的左宗棠不應該到廿五還不知道。如果已經知道,廿六拜折何以不報捷?
這是莫大的一個疑竇,但稍作參詳,不難明白,左宗棠只為李世賢“漏網”不肯報捷;先說他想“繞犯安溪”又想“勾結同安土匪”最後說由郭松林如何如何,是打算將李世賢“漏網”的責任,輕輕推到郭松林頭上。
至於左宗棠想“整”郭松林的緣故,亦可以推想得到。原來從林文察陣亡以後,福建陸路提督一缺便補了福山鎮總兵的郭松林,雖為署任,總是升官;而如沒有左宗棠的奏請蘇軍援閩,這個武將中最高職銜的提督,請未見得輪得到郭松林。照左宗棠的想法,郭松林的升官,既由援閩而來;而所升的官,又是福建的缺分,則不論恩圖報,還是循名責實,都該照建制歸隸他的部下。無如郭松林雖經福建巡撫徐宗幹一再催促,始終不肯到任。以福建的武官在福建打仗,卻自居於客將的地位,在左宗棠是頗難容忍的;只是當郭楊兩軍航海南來之前,李鴻章特為聲明:郭松林不履任,他亦“不勸駕”左宗棠曾經同意,此時不便出爾反爾!但又有所憾於郭松林,因而此時先作一個伏筆,一方面隱約其詞地表示,追擊李世賢是郭松林的責任;另一方面可以看將來的情況,果真同安土匪一時不易收拾,便可正式奏請將郭松林留在福建——以本省的提督剿本省的土匪,天經地義,名正言順,朝廷不能不準,李鴻章不能不放,郭松林不能不留。
瞭然於左宗棠暗中的勾心鬥角,再來看李鴻章的“援閩獲勝,會克漳州府”一折,才會恍然大悟,除表功邀賞以外,還有預先為蘇軍留下卸責餘地的作用。因為折中鋪敘戰況,對於郭楊兩軍的防區及部署,說得特別詳細,一則謂:“東山在漳州城南十里,系通漳浦大路,郭松林以八營扼之;又十里為鎮門,系東山、海澄、石碼適中之地,楊鼎勳以五營扼之。海澄縣為兩軍後路,有山徑可通漳浦,復派三營分佈縣城內外,防賊抄襲。”再則謂:“總兵劉連捷、司王開榜在西北;提督高連升、黃少等軍在東路。自蘇軍扼扎東山,南路已斷。”三則謂:“敗逆向南靖一路紛逃,各營追剿數里,當會同高、黃等軍,折回東南,將東關外放子橋、東嶽廟及附近南門新橋各賊壘一律蕩平。”處處可以看出,郭揚兩軍無論防守還是攻剿,都以擔當漳州南面為主,東面其次;然則李世賢開西門而遁,責任誰屬?不問可知。
這樣反覆研判下來,許庚身認為左宗棠是在玩可怕的權術。從軍興以來,各省帶兵大員,以驅賊出境為慣技;而左宗棠則似乎有意以鄰為壑,包藏著什麼禍心。此非早作糾正不可。
因此,他向恭王與文祥等人,指陳利害,奏明兩宮太后,擬發“廷寄”首先指出李鴻章已有奏報,漳州克復“侍逆潛開西門而遁”;接下來便說“漳州別經克復,而渠魁仍未授首,必將與汪逆合謀,計圖復逞。現在東南兩路局勢既尚穩固;東北一路亦有劉明燈等聯絡扼守,而西面之漳浦、雲霄、詔安、平和等城,均為賊踞,該逆必思由此路竄走,已無疑義。粵省饒平、大埔一帶,雖有方耀等軍防守,尚恐兵力不敷分佈,左宗棠等仍當分撥勁旅,繞赴西路,會同粵軍,頭攔截,杜其竄越之路。”到此地步,左宗棠知道攆走郭嵩燾的時機成了。在此以前,他曾為蔣益澧下過一次伏筆;並用李鴻章作為陪襯,來提高蔣益澧的地位。這一伏筆,下在九月初,瑞麟與郭嵩燾惡之時,而於“懇請收回節制三省各軍成命”的奏摺中,附帶一提:“恐兩廣兵事,尚無已時,若得治軍之才如李鴻章、蔣益澧其人,禍亂庶有豸乎!”意思是最好將李鴻章調為粵督,而以蔣益澧升任粵撫;這是隱約其詞的試探,朝廷即令沒有明確的反應,但蔣益澧可當方面之任的印象,卻已在西宮太后與軍機大臣的腦中留下了。
此時當然還不能明保蔣益澧升調廣東;是用夾片的方式,在“陳明廣東兵事餉事”中,攻郭保蔣。首先就說:“廣東一省兵事實足觀,而餉事亦不可問。軍興既久,各省兵事或由弱轉強,粵則昔悍而今弩矣!各省餉事或由匱而漸裕,粵則昔饒而今竭矣!”光是這兩句話,便將近兩年的督撫一起攻擊在內;當然,郭嵩燾的責任應更重於瑞麟,因為他在任之比瑞麟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