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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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好兆頭。傷處在長新,人也在復原了。”她說“我替你洗洗腳,人還會更舒服。”不說還好,一說胡雪巖覺得混身發癢,恨不得能在“大湯”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象揚州人那樣,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習慣。自從杭州吃緊以來,就沒有泡過“澡塘”;這次到了上海,又因為腿上有傷,不能入浴。雖然藉助於古家的男傭抹過一次身,從裡到外換上七姑特喊裁縫為他現制的新衣服,但經過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擔憂受驚的冷汗,出了幹、幹了出,不知幾多次?滿身垢膩,很不舒服,實在想洗個澡,無奈萬無勞動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裡這樣在想,她卻說到就做,已轉身走了出去,不知哪裡找到了一隻簇新的高腳木盆,提來一銚子的熱水,衝到盆裡;然後掀被來捉他的那雙腳。
“不要,不要!”胡雪巖往裡一縮“我這雙腳從上海上船就沒有洗過,太髒了。”
“怕什麼?”阿巧姐毫不遲疑地“我路遠迢迢趕了來,就是來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復原,我比什麼都高興。”這兩句話在胡雪巖聽來,與慨併。兵荒馬亂,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親人,快要餓死的杭州一城百姓,以及困在絕境,眼看著往地獄裡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齡,常常會自問:人生在世,到底為的什麼;就為了受這種生不如死的苦楚?現在卻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樂;是苦是樂,全看自己的作為。真是“太上應篇”上所說的:“禍福無門,惟人自召”這樣轉關念頭,自己覺得一顆心如枯木逢般,又管用了。腦筋亦已靈活;本來凡事都懶得去想,此刻卻想得很多,想復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將腳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這不大妥當。你身子虛,受不得涼…”
“不要緊!”胡雪巖將枯瘦的手臂伸出來,臨空搗了兩下,顯得很有勁似地說:“我自己覺得已經可以起了。”
“瞎說!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將他的腳和手都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還掖緊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經好了。”
“哪有這種事?這樣一場病,哪裡會說好就好?吃仙丹也沒有這樣靈法。”
“人逢喜事神,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
“哼!”阿巧微微撇著嘴“你就會灌米湯。睡吧!”她用纖行一指,將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轉身,他的眼又睜開了。望著帳頂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卻只有阿巧好談。
阿巧卻好久不來;他忍不住喊出聲來,而答應的卻是蕭家驥“胡先生,”他說“你不宜過於勞神。此刻半夜兩點鐘了,請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巖問道:“她睡在哪裡?”做批發生意的大商號,備有客房客鋪,無足為奇,但從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戶,甚至忌諱堂客,因為據說月事中的婦女會衝犯所供的財神。楊坊的這家招牌也叫“大記”專營海鮮雜貨批發的商號,雖然比較開通,不忌婦女出入,但單間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蕭家驥代為安排,借住在大記的一個夥計家中,與此人的新婚子同榻睡了一夜。
“今天不行了,是輪到那夥計回家睡的子;十天才有這麼一天,阿巧姐說:‘人家噴噴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誤他們夫的恩愛?’那夥計倒很會做人,一再說不要緊;是阿巧姐自己不肯。”
“那末今天睡在哪裡呢?”
“喏,”蕭家驥指著置在一旁的一扇門板,兩張條凳說:“我已經預備好了,替她搭‘起倒鋪’。不過——。”他笑笑沒有再說下去。神情詭秘,令人起疑,胡雪巖當然要追問:“不過什麼?”
“我看這張蠻大,不如讓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腳後頭。”蕭家驥又說“她要這裡搭鋪就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上,不更加方便了嗎?”不知他是正經話,還是戲謔?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巖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後,蕭家驥還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鋪”;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鋪設。等侍候病人服了藥,關好房門,胡雪巖開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沒有帳子,不知睡到我裡來!”他拍拍身邊。
正在卸妝的阿巧姐沒有說話,抱衾相就;不過為了行動方便,睡的是外——寧波人講究鋪;那張黃楊木雕花的極大,兩個人睡還綽綽有餘。裡擱板上置一盞洋燈,——捻得小小的一點光照著她那個蔥綠緞子的緊身小夾襖;看在胡雪巖眼裡,又起了相逢在夢中的覺。
“阿巧!你該講講你的事了吧?”
“說來話長。”阿巧很溫柔地說:“你這半夜也累了;剛吃過藥好好睡一覺。明天再談。”
“我現在神很好。”
“神好自然好。你聽,”阿巧姐說“雞都在叫了。後半夜這一覺最要緊,睡吧!好在我人都來了,你還有什麼好急的?”這句話的意思很深,足夠胡雪巖想好半天。到底病勢初轉,神不夠,很快地便覺得睏倦,一覺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料理,胡雪巖卻願她多睡一會;拖住她說:“天太冷,不要起來。我們好好談談。”
“談什麼?”阿巧姐說“但願你早早復原;回到上海再說。”
“我昨天晚上想過了,只要這一次能平平安過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夠跟幾個好朋友常在一起敘敘,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只曉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帶怨態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替他自己打算,當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內。言外之意,相當微妙;胡雪巖很沉著地不作表示,只是問說:“你是怎麼從何家出來的?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當然要告訴你的。不過你處處為朋友,聽了只怕心裡會難過。”她的意思是將何桂清當作胡雪巖的朋友——這個朋友現在慘不可言。只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個“革職拿問”的處分;遷延兩年,多靠薛煥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況味也受夠了。
“這種子不是人過的。”阿巧姐喟嘆著說:“人嘛是個黑人,哪裡都不能去;聽說有客人來拜,先要打聽清楚,來做什麼?最怕上海縣的縣大老爺來拜;防是來捉人的。‘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這句俗語,我算是領教過了,真正一點不錯。我都這樣子,你想想本人心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