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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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不相干!總而言之,你來看我,我謝謝你。現在看過了,你好走了!”阿七一聽這話,霍地站起身來,把腳頓兩頓才罵道:“你死沒良心!”她咬牙切齒的“我偏偏不走!”
“你不走,我走!”陳世龍摘下衣架上的夾袍,往身上一披,低頭拔鞋,連正眼都不看她。
“好了,好了!”阿七軟語賠罪“何必生這麼大的氣?”陳世龍啼笑皆非,同時也不能再走了,因為這樣要甩手一走,就會有人批評:第一欺侮女人,不算好漢,第二,說他連水晶阿七這樣一個女人都應付不了。
不走就得另打主意,陳世龍發過一陣脾氣,此時冷靜下來,覺得麻煩要找了來,推不掉就只有身應付,且看她說些什麼?反正抱定宗旨,不理她,等她走後,再到鬱四那裡和盤托出,原來就要去看鬱四,轉達胡雪巖的口信,正好“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於是他拔上鞋子再扣衣紐,阿七還來幫他的忙,低著頭替他扣腋下的扣子,
出雪白了這一段頭頸,正在陳世龍眼下,他把視線移了開去,但“元寶領”中的散發出來的甜甜、暖暖的香味,卻叫他躲避不了。好在這只是片刻工夫,等把衣紐扣好,隨即走到窗前一張凳子上坐下,預備好好應付麻煩。
“我昨天剛剛到,胡先生有好些要緊的事情,叫我替他去辦。縣衙門裡楊師爺在等我,”陳世龍先表白一段,然後提出要求說:“你有話,快快說!我實在沒有工夫陪你。”水晶阿七不即回答,想了好一會才說:“本來有一肚皮的話,要細細的告訴你,所以特為起個早來。既然你沒有工夫,要我
快快地說,我就說一句:三年前頭,你跟我說過的那句話,算不算數?”提到三年前,陳世龍就知道麻煩不小,那時阿七還沒有跟鬱四,跟陳世尤有過一段情。情熱如火時,什麼話都說出來,陳世龍不知道她指的是哪句話?不過也可以想象得到,這句話在這時候來說,一定對自己不利。
因此他先就來個“金鐘罩”概不認帳:“那時的話哪裡好作數?”
“什麼?”阿七咄咄人地“虧你說得出口,說了話不算數?難道你小和尚是這種沒肩胛的人?”
“肩胛要看擺在什麼地方?”陳世龍說“我也不知道你指的是啥?如果說,我答應過你什麼,譬如買衣料、打鐲子什麼的,我自然有肩胛,倘或有些事情,當時做得到,現在做不到,再有肩胛的也沒有辦法。”
“你自然做得到。”阿七說道:“你倒再想想看,你答應過我一句什麼話?”
“我想不起,你說好了。”
“你說過,要我跟你。就是這句話!”這句話卻把陳世龍搞糊塗了,原來以為她只是想瞞著鬱四來偷情,不道是這樣一句話!
“那怎麼行!”他脫口答道“你是鬱四叔的人,怎麼談得到此?”這是陳世龍失言,他沒有細想一想,如果她還是跟著鬱四,怎麼能說這話?阿七相當機警,捉住他這個漏,
緊了問:“你是說,礙著鬱老頭?如果沒有這重關礙,你當然還是有肩胛,說話一定算話!是不是?”話外有話,陳世龍再不敢造次,先把她前後兩句話的意思細想了一遍問道:“是不是你跟鬱四叔散夥了?”
“對!我跟鬱老頭散夥了。”果有其事,陳世龍不免詫異,照他知道,鬱四是一天都離不開阿七的,何以竟會散夥?莫非阿七做下什麼不規矩的事,為鬱四所不能容忍,趕出門去?
“你奇怪是不是?”阿七神泰然地說“我先說一句,好叫你放心,我跟鬱老頭是好來好散的。”這就越發不能理解了!
“是怎麼回事?”他說“我有點不大相信。”
“不要說你不相信,連我自己都不大相信。不過,這也該當你我要走到這一步,真正運氣來了,城牆都擋不住。”看她那種興高采烈、一廂情願的神氣,陳世龍又好笑,又好氣,本來想攔著不讓她說,但這一來馬上又要吵架,她如何跟鬱四散夥的經過,就聽不到了。因而很沉著地聽她講完,催促著說:“你閒話少說!就講鬱四叔為啥跟你散夥好了。”
“嗨!提起來,真是說書先生的口頭禪:‘六月裡凍殺一隻老綿羊,說來話長!’”說到這裡,阿七的神忽顯哀傷“你曉不曉得,阿虎死掉了?”陳世龍大驚:“什麼?阿虎死掉了,怎麼死的?”
“絞腸痧!可憐,八月十四下半天得的病,一夜工夫就‘翹’掉了,連個節都過不過!”陳世龍聽得傻了,眼中慢慢出兩滴眼淚。鬱四生一子一女,阿虎就是他的獨子,今年才二十二歲,去年娶的親。為人忠厚,極重義氣,跟陳世龍也算是要好弟兄,尤其因為他父親不準陳世龍上門,他似乎倒懷著歉意,所以對陳世龍格外另眼相看,三天兩頭不是來邀他聽書、吃酒,就是來問問要不要銅鈿用?這樣一個好朋友,一別竟成永訣,陳世龍自然要傷心。
但是,他的這兩滴眼淚,在阿七看來,卻別有會心,越覺得好事可成,因為這可以看出,陳世龍是有良心,重情的。
“你也不要難過。死了,死了,死啦就了掉了!”阿七停一下說“我跟鬱老頭散夥,就是因為阿虎死了,才起的因頭。阿虎不死,將來他老子的家當,歸他獨得,哪個也不能說話,阿虎一死,又沒有留下一兒半女,你想想看,自然有人要動腦筋了。你曉得是哪個動腦筋?”陳世龍搖搖頭,方在哀傷之際,懶得去想,也懶得說話。
“一說破,你就不會奇怪了,是阿蘭姐夫婦!”阿蘭姐是鬱四的大女兒,今年快三十了,是個極厲害的角,年前,鬱四跟他的同事,一個姓邢的刑房書辦結了親家。老書辦是世襲的行當,老邢去世,小邢進衙門當差,比他老了幹得還出
,又可知是如何厲害的角
呢?這對夫婦湊在一起,圖謀回孃家來奪產,自是不足為奇之事。陳世龍因為跟阿虎的
情,此時便想到阿虎嫂的將來,不由得憤憤說道:“阿蘭姐是嫁出去的人,她憑啥來動腦筋呢?”
“就是這話羅!‘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本來沒啥腦筋好動,說來說去,是阿蘭姐和她男人厲害,沒事找事,腦筋動到了我頭上。”
“怎麼呢?”陳世龍有些想不通“跟你啥相干?”
“怎麼不相干?如果我替鬱老頭養個兒子,他們還有啥腦筋好動,所以把我看成眼中釘。你懂了吧?”
“懂是懂了!”陳世龍搖搖頭“我就不懂鬱四叔,怎麼肯放你走?”
“哼!”阿七冷笑道“你當鬱老頭是什麼有良心的人?年紀一大把,‘’得比哪個都厲害。你道他那寶貝女兒怎麼跟他說?”
“我想不出。總歸是鬱四叔聽得進去的話。”
“自然羅!說給他另外買人,又年輕、又漂亮,老鬼還有啥聽不進去。”照阿七打聽來的消息是如此:阿蘭姐勸她父親,說阿七過了兩三年,沒有喜信,就不會有喜信了,風塵出身的“涼藥”吃得多,
本不能生育。沒有兒子,只能在族中替阿虎嫂過繼一個,偌大家產,將來白白便宜了別人。最好的辦法,莫如買兩個宜男之相的年輕女人做侍妾,必有得子之望。講到這裡,陳世龍
了一句嘴:“什麼,還要買兩個?”
“是啊,怕一個不保險,多一個。”阿七用譏嘲的口風說:“有這樣孝順的女兒,做老子的,當然豔福不淺!”
“我懂了。買這兩個人,一定歸阿蘭姐經手,他們夫婦就從這上頭一步一步踏進來,把持一切。不過,”陳世龍說“又何必把你看成眼中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