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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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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半,我又被那個噩夢所驚醒。夢裡,是媽媽蒼白的臉,瞪著大大的恐怖的眼睛,和零亂披散的長髮。她捉住了我的手臂,強迫我看我的蠶匣。蠶匣裡,在那些架好的麥稈中,一個個白的,金黃的,鵝黃的蠶繭正像城堡般林立著。媽媽把我的頭按在匣子的旁邊,嚷著說:“看哪!看哪!一個黑繭!黑的繭!咬不破的繭!那是我的繭呀!我的繭呀!我織成的繭呀!”我掙扎著,搖著我的頭,想從媽媽的掌握中逃出去,但媽媽把我的頭壓得那麼緊,我簡直無法動彈,她的聲音反覆的、淒厲的在我耳邊狂喊:“一個黑繭!一個黑繭!一個黑繭!

”我的頭幾乎已被進蠶匣子裡去了,我的頸骨被壓得僵硬而疼痛,那些蠶繭全在我眼前跳動了起來。

於是,我爆發了一聲恐怖的尖叫…

二夢醒了,我正躺在上,渾身都是冷汗,四肢癱軟無力。我坐了起來,拂去了額上的汗,伸手開亮了頭櫃上的小檯燈。燈光使我一時睜不開眼睛,然後,我看到一葦在沉睡中因燈光的刺而蹙了蹙眉頭,翻了一個身,又呼呼大睡了起來。夢中的餘悸猶存,我無法再睡了。用手抱著膝,我審視著睡在我身邊的一葦,他那安詳自如的睡態忽然使我產生一種強烈的不滿。我用手推推他,他嘟囔著喃喃的哼了句什麼,一翻身,又睡了。我再推他,推得又猛又急,他連翻了兩個身,終於給我醒了。他眼睛,睡眼惺忪的望著我,皺著眉不耐的說:“你做什麼?”

“我不能睡,我做惡夢。”我噘著嘴說。

“噢,”他的眉皺得更緊了:“現在醒了沒有?”

“醒了。”

“那麼,再睡吧!”他簡明扼要的說,翻身過去,裹緊了棉被,又準備入睡了。我扳住他的肩膀,搖搖他,不滿的說:“我告訴你,我睡不著嘛!”

“睡不著?”他不耐的說:“那麼,你要我怎麼辦?思筠,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關上燈,睡吧!別吵了。”說完這幾句,他把棉被拉在下巴上,背對著我,一聲也不響了。我仍然坐在那兒,凝視著窗玻璃上朦朦朧朧的樹影,忽然覺得一股寒意正沿著我的脊椎骨爬上我的背脊。我再看看一葦,只這麼一會兒工夫,他已經又打起鼾來了。在他起伏的鼾聲中,我到被遺棄在一個荒漠中那樣孤獨惶恐,我聳聳鼻子,突來的委屈使我想哭。但是,我畢竟把那已經湧進眼眶裡的眼淚又了回去。是的,我已不是孩子了,在超越過孩子的年齡之後,哭與笑就都不能任意而發了。我關上臺燈,平躺在上,瞪視著黑暗中模糊的屋頂,我知道,這又將是個不眠之夜。我必須這樣靜臥著,在一葦的鼾聲裡,等著窗外曉的來臨。拂曉時分,我躡手躡腳的下了,披著晨褸,穿著拖鞋,我走到曉霧濛濛的花園裡。我們的小下女還沒有起,廚房頂上的煙囪冷冰冰的聳立在霧之中。我踏著柔軟的草坪,在扶桑花叢中徜徉。清晨那帶著涼意的空氣軟軟的包圍著我,驅盡了夜來惡夢的陰影。我在一棵茶花樹下的石頭上坐下、靜靜的聆聽著那早起的鳥兒的鼓譟之聲,和微風在樹梢穿梭的輕響。天漸漸亮了,遠遠的東方,朝霞已經成堆成堆的堆積了起來。接著、那輪河邙大的太陽就爬上了屋脊和椰子樹的頂梢,開始驅散那些紅雲,而變得越來越刺目了。我調開眼光,廚房頂上,濃煙正從煙囪裡湧出,嫋嫋的升向雲天深處。顯然,小下女已經起身給我們早餐了。

我繼續隱匿在茶花樹下,一動也不動,彷彿我已變成化石。一隻小鳥落在我的腳前,肆無忌憚的跳蹦著找尋食物,它曾一度抬頭對我懷疑的凝視,然後又自顧自的跳躍著,相信它一定以為我只是個塑像。直到我頭頂的樹上飄落了一片葉子,小鳥才受驚的撲撲翅膀,飛了。我摘下茶花的一串葉,送到鼻尖,去嗅著那股清香。太陽已增強了熱力,草地上的珠逐漸蒸發而消失,我站起身,茫然四顧,深呼了一下,我開始準備來接這無可奈何的新的一天。

當我輕悄悄的走進房間,一葦已經在餐桌上享受他的早餐,一份剛送來的晨報遮住了他整個的臉,我只能看到他的胳膊和握著報紙的手。我輕輕的拉開椅子,坐在他的對面,暗中好奇的等待著,看他過多久可以發現我。他放下了報紙,端起面前的稀飯,一面盯著報紙,一面挾著菜,眼光始終沒有對我投過來。我不耐的輕咳了一聲,他仍然恍如未覺。我發出一聲嘆息,開始默默的吃我的早餐。

他終於吃完了飯,一份報紙也看完了,抬起頭來,他總算看到了我。我停住筷子,望著他,等著他開口。但他什麼都沒說,好像我生來就是坐在他對面的,就像牆上掛著的水彩畫一樣自然。摸出一支菸來,他燃著了煙,頭靠在椅背上,瞪視著天花板,像個哲學家般沉思,同時慢條斯理的吐著菸圈。一支菸完,他站起身來,問:“幾點了?”

“差十分八點。”我說。並沒有看錶,他的行動比鐘錶更準確可靠。

“我去上班了,再見。”

“再見。”我輕聲說。聽著他的腳步聲穿過房間,聽著一連幾道門的開闔聲響,聽著皮鞋踩在花園的碎石子小徑上,再聽著大門被帶上時那最後的“砰”然一聲,留下的就是無邊無際的寂靜,和膠凍得牢牢的衝割不破的冷漠的空氣。我端起飯碗,毫無食慾的望著那熱氣騰騰的稀飯,一直到熱氣渙散而全碗冰冷,才廢然的放下碗,走進客廳裡。

蜷縮在一張對我而言太大了的沙發中,用椅墊住背脊後的空隙,拿起一本看了幾百次的葛萊齊拉,我靜靜的斜倚著,像只怕冷的小貓。小下女悄悄的走進來,把一杯香片放在我身邊的小几上。

“太太,今天吃什麼菜?”

“隨便。”小下女走開了。隨便!無論什麼事都隨便,何況是吃什麼菜?管他吃什麼菜,吃到嘴裡還不是同一的味道!

就這樣斜倚著,讓時間緩緩去,讓空氣凝結。微微的眯起眼睛,希望自己陷入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境界。無知比有知幸福,無情比有情快樂,而真正幸福快樂的境界卻難以追尋。我似乎是睡著了,一夜失眠使我容易睏倦,我眼睛酸澀沉重,而腦子混沌昏蒙。隱隱中,我又看到了那個黑的棺木,黑,長形,他們正用繩子把它墜入那暗沉沉的坑裡去。黑的棺木,黑的繭!咬不破的繭!我發狂的衝過去,大聲的哭叫:“不要!不要!不要把媽媽釘死在那個黑繭裡面!不要!不要!媽媽咬不破它,就再也出不來了!”有人把我攔抱起,用一毯裹住我,我閉著眼睛在毯子裡顫抖啜泣。睜開眼睛,我接觸到爸爸憔悴而淒涼的眼光。他低頭望著我。

“別哭,思筠,媽媽已經死了,她死去比活著幸福”

“不要那個黑繭!不要那個黑繭!”我仍然狂叫著。

爸爸把我抱離墓地,有幾個親戚們接走了我,她們拍我,搖我,哄我,然後又彼此竊竊私議:“看吧!這孩子八成有她母親瘋狂的遺傳,你聽她嘴裡嚷些什麼?大概已經瘋了。”瘋了?已經瘋了?我坐正了身子,甩甩頭,把坐墊放平。那杯香片茶已經冷了,我啜了一口,冷冷的茶冰涼的滑進肚子裡,使我顫慄了一下。瘋了?或者瘋狂的人比不瘋狂的人快樂,因為他已沒有思想和慾望。對不對?誰知道呢?

時間過得那麼慢,一個上午還沒有溜走三分之一。我站起身來,走進了花園裡。花園中陽光明亮的在樹葉上反,我眨了眨眼睛,著太陽光望過去,只幾秒鐘,就眼花繚亂了。人的眼睛真奇怪,能習慣於黑暗,卻不能習慣於光明。大門響了,小下女提著菜籃氣急敗壞的跑進來,看到了我,她息的拉住我,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太太,有一個男人在我們家門口,已經三天了。他每天看著我,我一出門就可以看到他,總是盯著我。剛剛我去買菜的時候他就在,現在他還在那兒,就在門外的電線杆底下!”我注視著小下女,難道她已經足以引男人了?我冷眼打量她,扁臉,塌鼻子,滿臉雀斑,一張合不攏的闊嘴,永遠在嘴外的黃板牙。再加上那瘦瘦小小尚未發育的身子。我有些失笑了,搖搖頭說:“沒關係,大概是過路的,別理他!”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那敞著的大門口就出現了一個男人,穿著件白尼龍夾克,一條咖啡的西服褲。一對銳利的眼光從披掛在額前的亂髮下陰鷙的過來。小下女發出一聲誇張的驚呼,嚷著說:“就是他!太太,就是他!”那個男人跨進門裡來了,背靠著門框,用手拂了拂額前的頭髮,靜靜的凝視著我。我渾身一震,心臟迅速的往下沉,似乎一直沉進了地底。不由自主的,我深了口氣,向後退了一步。小下女躲在我的身後發抖。終於,我腦撲制自己了,我回轉身,推開了小下女,說:“走開!沒有事,這是先生的朋友。”然後,我走近他,竭力遏制自己說:“我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他苦笑了一下,說:“回來一星期了。”

“今天才來看我?”我問,儘量把空氣放鬆。

“進客廳裡來坐,好嗎?門口總不是談話的地方。”我叫小下女關好大門,領先向客廳走。他聳聳肩,無可無不可的跟著我。走進了客廳,他站在屋子中央,四面審視,然後坐進沙發裡,揚揚眉說:“唔,好像很不壞。”

“這幢房子是一葦的父親送給我們的結婚禮物。”我說。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把香菸盒子遞過去,他望著煙盒,並不拿煙,只幽幽的說:“你冷嗎?你的手在發抖。”我震動了一下,把煙盒放在桌上,瑟縮的坐進沙發中。他從椅子裡拿起一本書,是那本葛萊齊拉,他看看封面,又看看我。

“還是這本書?依然愛看嗎?記得後面那首詩?‘舊時往,我重尋!’人,永遠在失去的時候才會去想‘重尋’,是嗎?還有那最後一句話:‘她的靈魂已原諒了我,你們,也原諒我吧,我哭過了!’是的,一滴眼淚可以彌補任何的過失,那麼,你哭過沒有?”

“沒有事需要我哭。”我低低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