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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賽八仙森林迷俠蹤春雪瓶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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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兩天,來到那“東海子”這是個萬頃汪洋,碧波無際的大湖,有無數的水鳥在湖面飛翔著,可沒有看見一隻船。再走,依然傍著孔雀河岸,河岸有時寬,有時又窄,但兩岸總是草少而沙多,他又一連走了三天,竟沒有離開孔雀河畔,他終吃著發了黴的乾糧,有時拿銀子向人換點羊馬,晚間因為怕有野狼,他總是投宿於索倫人的家裡,蒙古包裡他也宿過一夜,異地的生活他雖仍覺不大習慣,但也能勉強接受了。只是怕的銀錢已罄,同時他又覺得身體有點不舒適,自思不是著了涼,便是中了暑,徐客人送給他的那萬應錠,冰片散,連狗皮膏全都貼在肚臍上了,然而無效,他騎在馬上照舊的頭髮暈,肚子檸著疼,實不能忍。悲傷漸漸襲上了他的心頭,恐怖佔住了他的腦子,他的心卻更急,恨不得一下飛馬見著了那“秀樹奇峰雪瓶”把玉嬌龍的事情告訴了他,把埋葬的地點告訴了他,把這匹馬跟玉嬌龍所遺留的物件全給了他,然後自己即立時病死,連五年來為母親報仇的志向都化作灰塵,都消失於這草原大漠之上,然而也決無侮,最怕的是病倒於這邊疆絕域,人地生疏,死既不死,活又不活,那才可怕!他真不能再支持了。這尚早,他看見面前有十幾間土屋,知道是索倫人的房子,他就趕緊催馬向前走去,到了臨近一看,這裡竟還有一家漢人開的小飯鋪,帶賣酒,還帶宿客,有個店名叫作“黃羊南子劉家老店”原來驛站也在這裡,驛站裡只有一個官人跟一個馬伕。

韓鐵芳就投了此店,炎熱的天氣,孔雀河跟沙漠臺來陣陣火一般的風,天空永遠有鷂子吹哨,白天蒼蠅成群,晚間蚊蟲成圍,他就病倒了。這裡雖然他來的第一天就認識了店家涼川人劉老大,驛吏薛老頭,馬伕爛眼三,但是都治不了他的痛——此地連韓秀才那樣的一個醫生也沒有。病重的時候,劉老大給他送水,病稍微輕了一點時,劉老大又給他送飯,他在此一連病了十幾天,並未給店裡分文,而病俠玉嬌龍包袱的金銀就放在他的身畔,但他卻不肯掏出一塊來用。他自己的除了汙舊的幾件衣棠,一口寶劍,又無物可賣。他只得託付店家給他找主顧要賣他的那份馬鞍,卻不料因為這事,竟招來了一個過路的蒙古商人,瞧中了病俠的那匹馬,一定要買,出價到庫平銀八十兩,劉老大、薛老頭,連爛眼三都直勸他說:“不如賣了,你一個人要兩匹馬何用呢?再說這匹馬除非行家才看得上眼,長像兒並不好看,不如旁邊的頭高腿壯,兒又黑又亮。賣了吧!價錢可出的不少啦!”他們所指的旁邊那匹馬就是“烏煙豹”韓鐵芳寧可賣自己的馬,也不肯賣病俠的遺馬,誠恐將來見到雷瓶時對他不起,有負友情。所以他就身靠著窗極,有聲無力地說:“你若真想要,就將我那匹馬烏煙豹賣給你吧!這匹馬是朋友託我送到尉犁縣的,我實在不能夠賣。”這個蒙古客人也懂得漢語,他一聽見烏煙豹這個名稱,他就轉移了目光,把烏煙豹瞪了半天,還牽出去試看騎了一回,也因為是他原來的那匹馬,路上被一種最惡毒的名叫“八蜡”的蟲子給咬傷了;那種東西是像蚱蜢一樣,但專咬牲畜,他實在需要一匹好馬,好趕往伊犁去作買賣,如今看著這匹烏煙豹也不錯,而且肯賣,他就出了六十兩銀子的價錢,鞍韉外加三十兩,爛眼三在旁直向韓鐵芳使眼,那意思是叫韓鐵芳爭過一百之數,然而韓鐵芳此時已無限地慨了,他想到了當年當鞍賣馬的秦瓊,尤其烏煙豹是他故鄉望山莊十匹馬之中最好的一匹馬,常於深夜歇著他去找師父學藝,這次由洛陽出來又隨著他越關山、涉長阿、走沙漠、過草原、脫賊群、追奇俠,也可以算是數年來與自己朝夕相伴的一個朋友,如今自己何忍得像貨物一樣的將它出賣,所以就點頭承認了這個價錢,借了劉老大櫃上的戥子,把銀兩稱了一稱,就由著這個蒙古商人將烏煙豹帶鞍韉全都牽走了,韓鐵芳卻頹然進屋,病勢竟又由此復重。

九十兩銀子,連還店飯錢,帶付給劉老大他們拉縴的報酬,就去了三十多兩。韓鐵芳神總是振作不起來,因為飲食不調,肚痛才好,總又復犯,得的痛像是痢疾,且時常全身發燒,起不了炕,它的容顏也一天比一天瘦。在此住了前後幾近一月,這裡每天來來往往的人總是不少、官差到驛站換馬,蒙古人,哈薩克人,用牛皮袋在造兒裝水、喝酒的吃飯的,住店的人甚為複雜,劉老大的買賣非常的興隆,尤其是他後院這幾間土屋,每晚總要住得滿滿的。

韓鐵芳由那些人彼此談話之中,漸漸也猜得出幾句番話的意思了,可是他要向人問:“秀樹奇峰雪瓶?”一樣的大家都是搖頭擺手,劉老大且好意地嚴肅囑咐過他,說:“你來到這兒,就千萬別說這句話,別提這個人。”韓鐵芳說:“因為我這次要往尉犁縣,就為的是去找他,現在,我病在這裡是實在沒有法子,只要我能夠掙扎,我就立時前往,我也知道你們這裡的人全都很怕他,可是我卻不怕他,我找她是有一件頂要緊的事情要辦。”劉老大聽了這話,發了半天的愣,結果還是說:“幹嗎呢?老鄉,你年輕輕的人,找尋誰不好?何必專尋她們呢?我也不管你有甚麼事,只求你住在我這兒別亂說,我這買賣這些才好了一點,老鄉你別給我惹事就得了。”韓鐵芳聽了,心中越發鬱悶,也更心急,神偏又一時恢復不過來。在這店還住著一個客人,與韓鐵芳是害著一樣的痛,也是每天要跑很多次廁所,而且這個人上廁所的時候還得叫人攙扶著,常因走得慢,他就要將糞便在褲子裹。他是個瞎子,本來住在且末城教給窖子姑娘彈唱的,如今因為那個地方不能混了,所以才打算上尉犁縣,自從一過孔雀河他就生病,才投到這裡。聽店主人劉老大說:“這瞎子不但是拉痢疾,還有癆病。”他雖然不常咳嗽,韓鐵芳卻常由他聯想起病俠。這邊疆絕域,連玉嬌龍那一副鐵骨銅筋都給折磨完了,更何況這個盲人呢?又想起自從自己記事以來,好像就沒有生過病,胳臂上受箭傷加上皮鞭子打,都沒使自己頹了紳,滅了志氣。如今,沒想到才入新疆不幾天,就得了這麼重的痛,這個地方,實在是不宜於人住的。

此時他對那個盲人真抱有一種“同病相憐”之,尤其見盲人還帶著一個十五歲的侄子,長得很瘦的,叔侄相依為命,窮苦不堪,他就更加憐惜,同劉老大說:“他們若是沒有錢,你千萬不要他們!又瞎又病,帶著一個小孩住在這兒,也實在可憐,茶飯千萬不要少給他們。將來無論他們欠你多少錢,都由我代付!”店家連連答應,本來韓鐵芳在這兒可稱得起是個闊客人了,新賣的馬,手裡還有多少銀子,劉老大心裡也都記著了。即使他全花光了也不要緊,他這兒還有一匹馬呢,有馬還愁不能換錢?於是同店住的盲人,因韓鐵芳之助,竟得以安居養病。可是他的病永遠不見好,他的侄子大概也相隨他多年了,幾種樂器,也都會彈會吹,有時他坐在簷下吹笛子,吹甚麼“梅花三

“江城小引”及各種時興的小曲,全都很婉轉動聽。笛子之外他還有一隻琵琶,彈奏起來雖然不大練,可也頗有韻味。

在這小小的驛站上,除了有的人像爛眼三似的,賭贏了錢買酒喝醉了,就敲著破桌子唱他從伊犁學來的三句半京戲。歌聲與樂器是極少的,如今這孩子調起來的琵琶,人都聽不懂,也不大在意。韓鐵芳的心靈卻又被這喚起了回憶,憶起故鄉琵琶巷蝴蝶紅的纖手所奏出的絕妙音樂,他的心立刻就由這絕遠的邊之地飄到了江南。然而也不是怎樣的相思惆悵,心思便很快又回到這裡,靜靜的聽著琵琶之聲。

盲人的這侄子,每天晚飯後必要彈奏一曲,給韓鐵芳心頭無限的安。過了幾天,他的痛已好了七八成,他就走出屋來,笑著由那小孩子的手中接過琵琶來,並叫劉老大搬個凳兒放在院中,他坐下,將四弦調定了,就琅琅地彈奏起來,他的手指極為靈活,曲子也會得最多,其是忽而如金刀剖玉,忽而如銅盤滾珠,有時如小鳥鳴,有時如叢竹響雨,唐人白居易所刻畫之琵琶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庶幾可以寫出此時的音調及情景。他彈了一會,不但旁邊的小孩子呆了,屋中的瞎子也呻著連連說:“好!好!這是誰彈的呀!”而劉老大他手裡拿著抹布跑到後院,發呆地聽了半天才說:“喝!韓大爺你還會這一手兒呢?你要到了迪化府,看!包管那些煙花柳巷的姑娘兒都得拜你為師。”爛眼三拿著砂酒壺,蹲在地下,說“喂!韓大爺!我請你老消遣一段盼才郎吧!”更有許多在前邊喝酒的人也都跑來聽,但是他們不獨圍著聽,還哈哈的大笑,連聲的叫好兒,韓鐵芳不由覺得煞風景,便收住了琵琶,然而他對於這來到邊僅見的,而且是最為自己所喜的樂器,畢竟有些愛不釋手,他就問甚麼地方才有賣的?

盲人的侄子卻回答他說:“我也不知道哪兒有賣的,這琵琶的年歲比我還大,我叔父從小時就瞎了眼,長到十歲時他就能把得住琵琶,就學著彈了。”旁邊爛眼三說:“你把這琵琶賣給韓大爺吧!”韓鐵芳卻不容這孩子表示,他就擺手說:“那如何使得?這是他們倚此為生的,他肯賣給我,我也不肯要。我彈這不過是玩玩罷了。”過了兩天,他本想走,不料天又連續下雨,聽店裡人說:“西邊的河水氾濫起來了,把道路都沖毀了。”因此許多的客人跟車馬、駱駝,全都停滯在這裡。連這裡的幾房索倫族的人家,驛舍裡,還有鎮外的龍王廟,全都住滿了人,短短的鎮街上擠滿了車輛跟牲口。這黃羊崗子的人驟然增多了起來,劉老大可是樂不可支,因為他的酒鋪永遠是客人滿座,他自己釀的存放著的那幾罐子半酸不酸的酒,眼看著就要賣光了,錢是一天收入一大堆,同時可也有一件喪氣的事情,就是雨下到了第三天,忽然那個患病的瞎子死了,他那侄子不住的哀號,這裡連口棺材都買不到,何況瞎子死後拖下了一大堆店飯賬,連一文錢也沒有遺下。依看那驛吏薛老頭就主張把屍身扔在河裡,來個水葬。韓鐵芳卻聞之不忍,自己出頭,情願拿出錢來僱人,臨時為死人趕做棺木,他不在乎出錢多少,所以本地就居然有人自稱為棺材匠,來攔這號買賣。

當天,在兩地之下,就鋸木頭,釘板子,不到晚間,就釘成了一隻薄薄的楊木的長方匣子,就把那盲樂人給盛斂了起來。還有兩個過路的蒙古人,義務給唸了一通喇嘛經,就算完了。韓鐵芳也僱好了兩個人,只等雨住了,就擇地將瞎子葬埋,至於那個無依無靠的小孩子,也是韓鐵芳給說合的,劉老大答應留他在這店裡作個小夥計。

黃昏以後,酒鋪裡仍然熱鬧,點著兩枝羊油燈,照得屋中十幾個人的臉上都發紅,每個人都飲著酒,拿番話談的,拿漢話談的,都對韓鐵芳甚為注意。韓鐵芳也佔據在一張桌頭,要了半碗酒慢慢地喝著,他細聽門外的雨聲,瀝瀝地響,如同彈琵琶的聲音,兩天空的雷聲卻又隆隆的響,像是門外的那些車輛都一齊自己滾動了。言語紛紛,有聽得懂的,有聽不懂的,而在自己的旁邊有兩個差官似的人,卻正談著尉犁城內的新聞,他們都是才由尉犁來的,聽口音都是官話,韓鐵芳就專心側耳地去聽,想要聽出關於雪瓶的一點事情來。

聽了半天才見那一個瘦臉的差官向他對面的一個臉部喝紫了的差官說:“這次,我真不高興出差,在尉犁再等幾天,看看哈薩克的人賽馬有多麼好!雪瓶一定要大大的臉了。”韓鐵芳走了這麼多的路,遇過了這麼多人,還從未聽見有人敢當著許多人直呼“雪瓶”之名,到底是當官差的人有膽量。韓鐵芳遂將身子轉了一掄,凳子挪了一挪,向那紫臉的差官說:“這位大哥,你們談的是秀樹奇峰嗎?”兩個官人將臉對著他,因見他是帶著笑來問,遂也就都很和藹地望著他點了點頭,那紫臉的說:“怎麼?你也知道秀樹奇峰?你是哪兒來的人?如今要往哪兒去?你貴姓?作甚麼行當的?”韓鐵芳見這差官有點醉了,雖然態度不惡,但說話竟像是審案的口氣。於是就先在心中斟酌了一下,才說:“我姓韓,由河南來,沒跟雪瓶見過面,可是我因為受了一位朋友之託,如今正是要往尉理縣去見他。”說話之間,忽然隔著兩張桌子那邊立起了一條黑大漢子,同他這邊瞪了一眼,便又坐下照常飲酒,韓鐵芳本來也看慣了,只要一提起“雪瓶”之名,便會有人向自己注目,所以如今他也沒有介意。就接著又說:“其實我與雪瓶毫無淵源,也未曾見過,只知道他的名頭很大罷了。

我本是洛陽人,作糧行生意,西上至甘肅貿易,在路上遇著了一位…大概是他的親近人,他約我到新疆來見雪瓶,走在銷魂嶺,…不,白龍堆裡,我們就被大風給衝散了,他把馬跟衣服全都丟下,不知去向,也不明生死。我只好一個人至尉犁縣見見雪瓶,我那位朋友也許現在已經到了,因為我在這裡病了已有一個多月了。二位大哥,你們一定跟雪瓶很熱的,可知道他的模樣兒嗎?他住在那裡甚麼街巷?請告訴告訴我,我好去尋他。”那邊的黑大漢和兩個強壯的少年人,都站起來又向他這邊瞪了一眼,有一個人且發了一聲冷笑似的,可是等到韓鐵芳的眼光掃到這邊之時,他們可又全都坐下了。這兩個官差也都拿眼睛打量著鐵芳,紫臉的又說:“新疆省裡認識雪瓶的人很多,不但她,連她的媽…”說到這兒,這個人也立時斂住了口,似乎覺得這話太不恭敬了。

那個瘦臉的差官就站起來說:“我們不問你,你也就別再打聽啦!…你找她有甚麼事,我們也管不著。”又同紫臉的差官使個眼說:“別說啦!說人家的事情幹嗎?咱們且管自己吧!這回出差,其實看不看雪瓶賽馬倒不要緊,就是天氣熱得真夠受的,而又下得這麼悶人。”兩個差官索自己談起活來,把韓鐵芳僵在了旁邊不理。

那邊約三五個人仍然都伸著脖子扭著臉向他這裡瞪來,韓鐵芳見這幾個人把他瞪得太厲害了,心中這才不起了些疑惑,但他坐下仍然喝酒。戶外的雷雨之聲更大,有的人忽匆匆的付了酒錢,頂著雨就跑了。有人又說:“這回河裡的水要是溢到沙漠上去可就糟了!雨要是再下兩天,咱們半個月以內都休想走啦,真***倒黴!”他又隱隱地聽到那盲樂人的侄子在後院痛哭,一聲一聲的叫著:“叔父啊!叔父呀!”韓鐵芳聽得心中就不益為悽惻,覺著人生總是無常,事情皆是湊巧,自己此番西來,正事還全都沒辦,先埋葬了兩個陌生的人,究竟那病俠是不是玉嬌龍,自己還未能斷定,而這個瞎子的姓名自己也不知道,他慨萬端,恨不得借那孩子的琵琶彈奏一曲,以排遣愁悶。

但那個紫臉的差官可又晃晃悠悠地走過來,跟他談了一陣,問他在路上的事情,並問說:“你們路過白龍堆的時候,除了遇見了大風,沒再出別的事嗎?”韓鐵芳搖了搖頭說:“再沒有別的事,我覺得新疆路上,比別處還平靜!”差官點了點頭,他們又坐著喝了一會,就都叫劉老大給記上賬,就走了。其他客人也多半付了酒錢離去。

聽劉老大跟兩個識的座客說:“那兩個差官都是尉犁縣衙門來的,他們大概是要過白龍堆,往東邊去辦差事,可是看他們又有點害怕,現在住在薛老頭那邊,薛老頭因為這場雨,雖然沒有其麼差事,也落得清閒,可是我看他更難受了,你們想,那三間小房子,還沒有股大,先住下了一位老爺跟太太,就佔住了他的一間房子,又有…”酒客裡有一個像是跟官的人,就笑著說:“你看見那位官兒太太了沒有?”劉老大說:“我早就認識她,每年她必要從追兒過個兩回三回的。模樣是還看得過去,可惜已經老了,她要是現在還年輕,從這兒一邊,我真許連買賈都作不下去啦。”那跟官的人笑了一笑,說:“她的底細我都知道,二十年前家兄在且末城玉領隊大臣之處當差就見過她,那時候,她還不過是個小丫鬟,伺候著她的小姐。…”劉老大聽了立時就變,連連地擺手說:“得啦!得啦!你就別說了!我早就知道。”那跟差官的人又說:“你知道的也沒有我知道的多,我家兄先是隨著玉大人到北京,後來又伺候玉大少爺,如今還伺候著。這次玉大少爺,不,現在他是大老爺了,是新放的新疆巡撫欽差大臣,如今正在路上往這邊來啦,我現在就是請了假,要到迪化城等著見我哥哥去。”現在又歸了正題說:“現在驛舍裡住的那位太太,連她的名字我都知道,她叫繡香,你別看她那樣兒,千嬌百媚地,嘻!人家真比咱們見過的世面大多了!”劉老大又搖頭擺手說:“算了!算了!你別說了,我也不聽了,快點喝酒吧!我可要上門了!”韓鐵芳也覺出天已然不早,就站起身來,不打了個哈欠,慢慢往裡院踱去,裡院黑忽忽地,雨仍很大,他腦裡只顧了思索剛才那些人說的話,並不斷猜度著雪瓶的為人,不防棺材就在院中停著,幾乎把他絆了個大跟頭,幸虧他兩手扶在馬上才沒有跌倒。瞎子的侄兒還在屋裡哭,他進去溫言勸了一番,那孩子才算止住了悲聲。韓鐵芳就嘆息著,回到自己的屋內,順手將房門一掩,摸了摸炕蓆上沒有甚麼蝨子等等的東西,他就將身倒下了。戶外的雨仍在他耳畔低奏著樂聲,不多時他便睡去。第二天雨漸微,到中午時完全停止了,天可還陰霾著。有的膽大客人,不管前面河水有多大,就套車備馬,亂紛紛地走了,可是留在這地方的人也不少。

那兩個差官已經走了,而昨天那對韓鐵芳很注意的幾個人還沒有走,從一清早就來這裡喝酒,直喝到午後都沒出鋪子,他們一其是五個人,都不像是件買賣的,也不像官人,個個都年輕體壯,眼睛襄發看光,他們還到後院來看了看,故意詫異地說道:“喝!這院裡還有馬?還有棺材!”韓鐵芳是十分地愁悶,在門前站了一會,扭頭一望,西邊不遠,斜對面的三間瓦房就是驛舍,幾匹瘦馬栓在門前的構上,窗子開了一扇,出了一箇中年婦人的半身,雲鬢、金首飾、絲綢子襖,將一隻手伸到窗外,接著那微蒙的雨點兒,韓鐵芳沒好意思去細看,卻料到那必是官人之丫鬢出身名字叫作“繡香”的了。他又走出這市鎮去看了看,就見地下的水都往低處,衝著出來地層的組沙、碎石,所以倒沒有甚麼稀泥。南望湖波浩浩,那湖簡直已經變成大湖了,北眺則三匹裡外便是沙漠,黑茫茫的,像是一片大海。

韓鐵芳趕緊走回來,就叫人在鎮外地勢較高的地方掘坑,去抬棺材,棺材向下直漏水,死人的侄子跟著哭,劉老大還在門前燒紙,放了兩個爆竹也都沒響,蒙古人又趕來唸經,十幾個人忙亂了一陣,就把個飄泊一生的盲樂人埋在地下。韓鐵芳彷彿了結了一件心事,不勝嘆息著回到了店裡,只聽許多人都讚歎說:“這位大爺作了一件好事,真是仗義疏財,這樣的人真少見。瞎子雖死了,他的鬼魂也得知恩不忘!”韓鐵芳卻叫劉老大給他算賬,決定自己明天就走。

劉老大說:“你往東去倒不要緊,往西去水可大呀!你已經在這裡住了這麼多的子了,索再等兩天吧!”韓鐵芳卻搖頭,說:“我實在不能再耽擱了!這樣已經對不起我那朋友了。”他把這些子的賬目全都算清付清,只預備明天動身。此刻他身邊剩的銀錢不足三十兩,到尉犁城去的路費是足夠用了,然而將來怎麼生活,卻一點把握也沒有。瞎子的侄子哭了半天,現在已穿上一件破油裙,替劉老大擦盤洗碗,燒火掃地,作起小夥計來了。韓鐵芳又當著拿出了五兩銀子給劉老大,請劉老大替這孩子收存,以備將來他要甚麼或有甚麼事的時候再用。他並囑咐這孩子,在此應當勤耐苦,以後要學好,要誠實可靠,好叫人喜歡。孩子著眼淚不住點頭答應。韓鐵芳就回到自己的屋裡去了,收拾行李,磨磨寶劍,並在院中刷洗那匹馬。忙了半,到晚飯後他就已疲倦不堪,連門也沒閉嚴,燈也設點,他就躺在炕上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有多少時候,忽然被一種聲音給驚醒,他睜開了眼睛,起初還以為是風把屋門吹開了,但繼而覺得這屋門是由一條小縫兒慢慢地開,微微發出哎呀哎呀的響聲,不像是風吹的,他才大吃一驚,曉得門外有人,就將腿屈起一隻來,一手用力按住了炕,一手提住了劍柄,輕輕地,又聽見院中有人吃吃地低聲說話,馬蹄也響了兩聲,前面曾有人“啊呀!”一聲,像是劉老大,但似沒有喊叫出來就被人堵住了嘴。

韓鐵芳頭火起,實在抑制不住,他一看見了門縫開得漸大,有人向屋裡一探頭,他就心說:笨賊!你當玉嬌龍的九代徒孫也不配!手一用力,身子坐起,同時腳向炕下一跳,寶劍也嗆哪的一聲出銷來,同屋外衝去,屋外的賊人將身閃在門旁,待韓鐵芳一出屋,他就條然一刀削下,韓鐵芳早有防備,橫劍一,待賊人向後一退,他就一步反劍去刺。賊人刀短手遲,就慘叫一聲倒地,然而早有另外一個賊牽著那匹黑馬往店外跑去,韓鐵芳大喝一聲:“別走!

”追至前面,那酒鋪裡燈還未滅,桌凳參橫,有兩個賊才拿繩子將劉老大跟那孩子捆上,一見事情不好,他們就撒了手,隨著那牽馬的往外就跑,彼此說著黑話:“風緊!

”有一個人才出門,腳底下一滑就坐在地下,韓鐵芳趕出去一劍,只聽得慘叫一聲,他卻向前追,前面的那個賊就把馬放棄了,身子鑽進了車底下,門前尚停著五六輛車,他一輛一輛的鑽著,後來被得無處可逃了,他就搶刀與韓鐵芳拼戰,刀跟劍相磕了兩聲,他就已敵擋不住。他跳到一輛空車上,韓鐵芳也追上去。如此,他一輛一輛跳,韓鐵芳也毫不放鬆地追,二人邁過這幾輛車,那人竟逃進驛捨去了,韓鐵芳大喝:“拿賊!”驛舍的窗上立時出現了燈光,有婦人之聲向外驚問說:“甚麼事?甚麼事?”這驛舍沒有後院,賊人進去竟半天沒出來,韓鐵芳就不敢再了,只向裡邊說:“你出來!我只問問你們剛才打的是甚麼主意?決不殺你,你放心!”問了幾聲,裡面不答應,可是聽見屋裡的婦人驚呼,韓鐵芳吃了一驚,情急地跑到窗前,驀然將窗戶一推,就開了,看見那賊人正持刀嚇那官眷繡香,她的男人也未在屋內。

一霎間,韓鐵芳就如一隻貓似的飛身竄進屋內,噹的一聲,寶劍已將賊人手中的刀磕開,賊人兇悍地翻腕搶刀還要砍,但韓鐵芳的左手已將他的腕子托住,右手搶劍向他大腿上砍去,賊人發出一聲怪叫,身子向後傾倒,韓鐵芳趁勢一腳,咕咚一聲就將賊人端出了屋門,驛吏薛老頭在外屋又大聲驚叫,接著那負傷的賊人在地上折騰,滾、爬、呻、慘叫著,而屋裡的地下留下幾滴血跡,被慘黯的燈光照著。

這婦人繡香,把眼睛向著韓鐵芳打量了一番,她雖然是一個柔弱的婦人,當剛才韓鐵芳與賊人拼鬥之時,她也是非常的驚慌,但這時她的態度又十分鎮定,好像這種拿刀動劍,血驚呼之事,她瞥經見過,這不算其麼稀奇。不過當她一手掠著雲鬢,目光向韓鐵芳的臉上掃過了兩遭之後,她竟顯出驚訝的樣子,韓鐵芳卻腦門子上掛著汗珠,敞著的健壯脯有些氣。他手提寶劍,低下頭,很恭謹地說:“對不起!驚嚇著你了!你的丈天現在甚麼地方!得趕緊把他找來,不然,賊人決不只是兩三個人,他們剛才已逃走了一個,潛伏在此處的還不知有多少,他們惹不過我,可是能夠再找你們來搗亂,你丈夫為甚麼不在這兒?”繡香說:“他好賭錢,現在他是到東面住的人家裡賭錢去了,一會兒也就回來啦!”韓鐵芳點點頭,轉身就要出屋,不料繡香卻又叫住他,說:“這位大爺!

”韓鐵芳止住步又轉過身來,正問說:“甚麼事?”繡香忽然出不好意思的樣子,說:“沒有甚麼,只是我見你的武術高強,而且…很眼,彷彿在哪兒見過您似的?”韓鐵芳說:“太太你認錯了人啦,我是第一次到此地來。”他轉身,匆匆出了屋,那受傷的賊人已帶著血爬到了驛舍外,身子趴在泥裡,如同一條死狗似的,也不能再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