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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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和小和尚。其實,小和尚並不是和尚,一個女丫子,今年五歲。五年前,大雪封山,老和尚清早開廟門,見門坎外面有個襁褓,一個女崽快凍死了,老和尚把女崽抱進廟裡,一口水一口湯地養活了,取名叫耒子。耒子大了,老和尚沒有給她剃頂受戒,也不讓她叫自己幹爺,就這麼養著。山下村民知道了,就管女娃叫小和尚。
老和尚確實老了,沒有人能說出他的歲數。問四十歲的人,他說:“我記事的時候,老和尚好像就這樣,沒變。”問六十歲的人,他說:“我年輕時,老和尚比現在小點,也小不了多少。”問老和尚自己,他便說:“沒記。”老和尚一整天打坐,或坐在門口,或坐在堂上,整天不見他睜眼。其實,他那眼是沒有辦法睜的,年長久,上眼皮耷拉下來,蓋住了下眼皮。老眼用勁是睜不開的,必須用指往上挑。老和尚總是右手挑右眼皮,左手挑左眼皮。遇到他最喜歡或是最討厭的人,他便不挑眼皮了,閉著眼說話。
老和尚靠什麼養活自己呢?解放前,靠收香火錢。要是不夠,就下山去化緣。那時腿腳還靈便。解放以後,這片山,連同這座小廟,都化給了山下的公社,老和尚歸公社養活,米柴是不斷的。每隔十天半月,最多一個月,公社的餘干事就上山來了,背一袋子米,一小包鹽,在廟裡住一天,給老和尚砍些柴禾。後來,餘干事做了大隊黨支部書記,就換了別人來,三天兩天的換,沒個準人。後來,到了六零年,山下發生了糧荒,也便沒人上山送糧了。過了一年,到了六一年節,糧荒更重了,開始死人了。偶然一下子,餘書記(以升為公社書記)想起了老和尚,一問,方知老和尚斷了一年的糧食。他就帶著兩個農民,兩把鐵鍬,一卷竹蓆,上山來了。一推廟門,愣住了,老和尚還活著。
老和尚沒挑眼皮,靜靜的坐著,聽見鐵鍬響,眼皮微微一抖,沒有吭氣。
“這一年,你都吃了什麼?”
“…”
“怪我工作忙…”老和尚抬起手掌,止住餘書記,慢慢說道:“聽著,給我十斤米,我能養活一百位老人度荒。”
“您說什麼?”
“給我十斤米,給我一百位老人,我能養活他們度荒。”這回,餘書記算是聽明白了,先是奇,後是疑,又是驚,“十斤米能夠一百個老人吃一個月?”老和尚不言語了,揮揮手,“下山去吧,去辦!”下山後,餘書記把此事說給社幹部們聽,大都數人傻傻的愣著,沒人發表意見。最後,還是餘書記說:“試試吧,老人家從來沒有說過半個字的慌。”過了幾天,一百多個老頭老太上山了,餘書記背了二十斤米。
推開廟門,愣了:整個廟堂空了。十個一排,整整齊齊的十排蒲團子。老和尚留下一百位老人,退出十斤米,讓餘書記帶著餘下的幾位老人下山了。
過了十天,餘書記放心不下,就偷偷地摸上山,一推廟門,死死的反鎖著。耳朵貼著門縫聽,靜靜地,沒有一點聲息。
過了一個月,餘書記實在忍耐不住,喊齊公社的負責人,上山來了。廟門還是死死的關著,一點聲息也沒有。好在廟牆不高,餘書記翻了進去。從窗戶往裡看,一百個蒲團,坐著一百位老人,都舒閉雙眼,兩掌合閉間,絲絲不動,閿然無聲。廟堂的拐角上,架著一口大鍋,鍋下的柴火已經熄了。正看著,肩膀被人一拍,一回頭,見是老和尚。老和尚睜著兩隻眼,冷冷的盯著餘書記。細看,餘書記吃了一驚:老和尚兩隻眼皮,分明被針扎透,穿出兩道白線,白線上吊,系在帽簷上。為此,老和尚戴了一頂舊帽子,撕掉了帽舌頭。一時間,餘書記說不出話來,怔怔的望著老和尚。老和尚說:“怎麼進來,怎麼出去。”荒過去了,午季的麥子下來了,廟門開了,一百位老人步出廟門,與老和尚話別,悠悠然下山來。人人雖然清瘦許多,但面好看多了,眼光也有了神。
自此以後,每到發生荒,小廟都是滿滿的。每到這時候,餘書記整天長嘆短噓,閉口不語,很有一番情緒在心頭。
世到如今,分田到戶了,也在沒有了荒。可是,每每想到往,人們都要談到老和尚。談到後來,歸結一個疑問:十斤米怎麼養活一百位老人呢?去問當年進過廟的老人吧,十有八九已經不在人世了,就是碰上一二個,也說不清楚。都說是在夢裡過了一個月,糊糊,騰雲駕霧。有人十分小心的去問老和尚,老和尚沉半響,徐徐道來:“並無此事。”最想了解這個疑問的人,是餘鄉長(公社改成鄉了)。可是,他不敢開口,怕老和尚不給面子。一天晌午,小耒子跳跳蹦蹦進了家門,脆生生對他說:“師父叫你去嘿!”老和尚端坐在蒲團上,懷裡摟定小耒子,用右手挑開了右眼皮,看了一下餘鄉長,“你坐你的,我說我的。”佛門有千法,千法規一宗,叫“修禪”或單說一個字叫:“禪”唸經做佛事,叫禪;面壁修心養,叫禪;閉門端坐,靜目思過,也叫禪。禪講究一個靜,四大皆空,六清靜,七抑滅。達到這等境界的佛徒,才算悟出了佛門的真諦。這等佛徒行將離塵世,要做圓寂法。圓寂又叫遁化,也稱身,,到時候,佛徒要盤腿端坐蒲團上,兩掌合閉間,雙目舒關,意守虛無。靜坐幾天,腹中空了,只能稍進粥食,要稀稀的,再靜坐幾天,稍進粥水,要更稀,與水一般。再往下,便只飲清水了,而且越飲越少,直至滴水不沾為止。往後,直到圓寂完結,是不再啟口了。不吃東西,並不意味著飢斃,要施用內氣功的方法,將五臟六腑與全身經脈打通,取養分於內身,耗盡水,耗盡血,耗盡氣。到了這時候,從外觀看,佛徒已經形槁氣絕了,如木雕一樣。四肢冰涼,肌膚如鐵,幹筋把著骨頭,幹皮包著青筋,連眼睛裡面的晶也被耗盡,深深地凹下去了。這時候,佛徒併為死淨。他的心尚有一滴清血在動;大腦,還有一絲遊緒在迴旋。知識越旋越短,越旋越慢,直至耗盡心中那滴血,便心腦皆盡了。留下的這尊身,可以塗上漆,置於幹糙風涼處,保持得好,千年不化,萬世不毀。
老和尚用在村民身上的方法,正是圓寂法的上面一截。所以,用十斤米養濟一百位老人,是不為奇怪的。
聽完老和尚一席話,餘鄉長恍如夢醒,怔怔地還想著夢中。一步步下山,心裡沉甸甸的。
世變時移,人隨境遷。老和尚還活著,小耒子今年五歲了。
這些子,山民們總在議論一件新鮮事:南山發現了一個大溶,裡面打得很,什麼奇怪景緻都有。縣裡出錢修了一條柏油路,從縣裡一直通到大溶,大溶正式取名叫“龍泉”每招引來近千名遊客。每位進看一回,收門票三元。一人三元,一千人呢?就是三千元啊!一天三千,十天呢?百天呢?一年呢?十年呢?真是無本萬利呀。聽見人們的議論,餘鄉長心裡活了。他想到山上那座小廟,是啊,有年頭了,就說是宋朝造的,也不會有人懷疑。小廟庭院,有株老白果,三人合抱,少說也得四五百年。小廟還有景緻,四下還有山泉。想著想著,他又想到了老和尚。說老人是一百五十歲,不會沒人信吧?想了一下,覺得不妥,心裡覺得對不住老和尚。
心事憋在肚子裡,不能不說,就跟鄉里其他幹部說了。話剛開頭,便得到了十幾個好字,“好,妙!”
“路邊在豎立個牌子,就說是百年古廟,千年古樹,百歲老和尚!”
“順路觀景,誰都願意來!”
“一千個去看龍泉的,起碼有五百個來看小廟的!”
“不收多,一位兩塊。一年下來,比辦綜合廠來錢。”
“還能辦個飯店,擺幾個茶水攤子!”人們議論紛紛,餘鄉長不言語,埋頭菸。不知為什麼,他心裡後悔。
過了一些子,餘鄉長上了山,進了小廟。斷斷續續,前言不搭後語,終於把意思說了出來。老和尚耷拉著眼皮子,一身不吭,像是在聽,又像是沒聽,又像是在睡覺。說完了,餘鄉長靜靜地站了好一會。見老和尚沒有回話的意思,便告辭下山了。一步步下山,心裡沉甸甸的。
餘鄉長下山的第十天,早上,小耒子急呼呼奔進門來,氣吁吁的說:餘伯哩,師傅不動哩呀!
餘鄉長知道事情不妙,抱起耒子就往山上跑,走進小廟,愣了:老和尚新衣新褂,合著掌坐在蒲團上,久久不動。餘鄉長腦袋“轟“的一炸,雙目發炫,跌跌撞撞的撲上去。掰掰老和尚的手,掰不動,摸摸老和尚的身子,冰涼冰涼。
小耒子問;“師傅怎麼啦?”餘鄉長沒理她,把小耒子抱起來,湊近老和尚耳朵邊,“耒子,喊,爺爺!”小耒子眨眨眼,望了一下老和尚,脆生生喊了一聲“師傅!”無意中,餘鄉長從小耒子口袋裡摸出一團子白布,伸平,上面有墨字:“小廟是鄉里的,理應鄉里處置。小耒子託付餘鄉長。等我修成身,塗上漆,可供參觀。每位兩元,一元給小耒子,讓她去唸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