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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松山大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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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又在農場多住了些子。在赤炎炎的蔗林地頭,在涼風習習的膠林和果園裡,在農舍昏黃的電燈光或者燭光下,我的小錄音機忠實地錄下了那些殘存在垂暮老人記憶網膜上的遙遠的故事,再由我如考古一般,把它們拂去塵土,一件件恢復原樣。這樣,我就獲得了許多關於中國遠征軍,關於松山和騰龍戰役,關於中緬印大戰的第一手資料。我採訪過的老人如今有的健在,有的已經謝世,他們作為歷史進程的參與者和見證人,為我撰寫的紀實文學提供了可靠的和極為寶貴的真實基礎。

袁德均,男,六十九歲。國營隴川農場四分場二十七隊退休工人,籍貫貴州遵義魯家鄉。癟嘴,無齒(“文革”初期遭革命群眾悉數擊落),因此說話口齒不大清楚。

“俄(我)是一九四三年七月在家門口被抓丁的。那天俄還記著,俄背了一簍早稻去趕墟,剛出門就碰上抓丁。都怪各人命不好。

“那些兵蠻兇,動不動就打人。壯丁都拿麻繩捆了,幾百人一串,有認得的,也有認不得的,槍押了往南走。白天走路,晚上圍成一圈睡覺。不許跑,跑了捉回來打板子,活活打死。走了一個多月,才走到雲南的馬關,就是現在打仗的老山前線。

“你問路上乞(吃)什麼?那才慘哩,告訴你,乞稀飯!天天兩餐,一人分一碗,清得跟米湯一樣。才到安順就餓死人。記得俄有個老鄉叫陳世行,讀過初中,不知怎麼也抓了丁。當分飯組長,大公無私,結果自己才走到雲南的富源就餓死了。路上至少餓死了一半人。

“壯丁先關在軍營裡受訓,立正,敬禮,下,然後才分到部隊。俄分在第八軍一0三師三0八團當步兵。俄們團先是駐在馬關,天天下,還要挖工事。當兵的伙食比壯丁好多了,頓頓不捱餓,能乞飽,有時候一月能乞幾回哩。也不捱打,當官的害怕上戰場挨黑槍,所以一般對當兵的還很照顧。雖然這樣,俄還是不想當兵,‘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俄家裡有田有地,雖然不富裕,也餓不死,為啥子偏要當兵呢?所以第二年部隊換防到文山,俄開了三次小差,都沒跑脫,要槍斃。幸好排長是我們遵義老鄉,說了情。你不曉得,當兵的老鄉能頂親兄弟,俄現在就還記老鄉的大恩。

“第二年五月,俄們部隊接到命令,開到保山增援第七十一軍。聽說那邊的本人兇得很,七十一軍快打光了。過江前,俄們軍長何紹周、副軍長李彌都講了話。俄記得他們的意思主要是讓大家不怕死,抗救國。誓師大會後就打牙祭,乞,喝壯行酒。排裡分了一罈燒酒,排長派人買了一隻公雞,宰了,弟兄們一起喝雞血酒。俄喝著喝著就哭了。俄想這回準得死在江對岸,俄倒不是怕死,是因為再也回不了家鄉了。

“過江那幾天正下大雨,左右的山都遮沒了,到處白茫茫一片。山頭上在打炮,不象戰場,象半空中打雷。後來雨住了,雲出條縫,俄們才看清那座松山。俄的娘!陡得能望掉人的帽子,上面那半還罩在雲霧裡。怪不得七十一軍吃了大虧。

“不打仗不曉得槍炮厲害,打起仗才曉得鍋兒是鐵打的(硬碰硬之意)。炮彈一炸,連石頭都在抖,槍炮聲密得跟大年三十放鞭炮一樣。鬼子的機槍厲害極了,子彈就象長了眼睛一樣往人身上鑽,打得人抬不起頭。連長命令衝鋒,排長說敵人機槍這麼猛怎麼衝?連長說是團部的命令。大家只好爬起來慢騰騰地前進,結果只衝了幾十米又退回來,白白丟下十幾個弟兄。

“硬衝不行,就邊打邊修工事,打了半個來月,俄們團的工事修到了大埡口下面。大埡口有本人的指揮部,有發電廠,聽說還有院。反正暗堡到處都是,火力猛得很。有次三連剛剛衝上去,軍部的榴彈炮就打過來,結果只有十幾個弟兄逃回來。李彌氣得當場就把那個炮兵團長給斃了。

本人的工事修得有水平,不光牢固,轟不垮,而且很隱蔽,不容易發現。你衝鋒他不打槍,等你衝到跟前機槍就響了。所以每次進攻都有傷亡。開頭對付暗堡沒有經驗,連長命令班長帶幾個人上去幹掉它,班長就罵罵咧咧地點起幾個弟兄,身上捆了許多手榴彈,匍匐前進,跟電影《上甘嶺》裡演的那些事差不多。但是本鬼子得很,他們在暗堡裡往往都是三五成群,互相用叉火力掩護。你想摸近這個,那邊槍響了,所以你很難接近它們。就是接近了,也未必能搞掉它。俄們班有個叫二牛的四川兵,不知怎麼七摸八摸到底摸到敵人地堡跟前。不料摸到跟前也沒法下手,地堡沒有門,只有幾個槍眼,鬼子機槍打得又兇,心一慌,掏出手榴彈就扔。結果手榴彈被岩石擋回來,反而把自己腿炸斷了。你看冤不冤?

“進攻松山那陣,幾乎天天下雨,身上沒一處乾的。加上山大坡陡,地形不利,敵人在上面,俄們在下面,所以吃了不少虧。山上死人很多,陣地前面到處都是屍體。白天傷員沒法拖,只好眼睜睜看他斷氣。到了晚上,敵人經常派敢死隊來夜襲,搞得人人都很緊張,所以誰也不願意去救傷員或者拖那些屍體。這樣,只要有飛機轟炸,或者大炮開火,到處都能見到騰起一團團血霧,死人的胳膊大腿炸上了天。怒江那地方,天氣怪得很,早上下雨冷得發抖,太陽一出來,嘿,烤得跟伏天一樣。死人不出一兩天,屍體就開始腐爛發臭,生出白花花的大蛆,爬得陣地掩體到處都是。幸好美國軍醫連夜到陣地上到處打預防針,服藥片,才沒有染上瘟病。

“打仗就是這樣,要多殘酷就有多麼殘酷。弟兄們天天泡在屍水裡打仗,在死人堆裡打滾,那種子,別提多麼艱苦。幾個月下來,人都變了形狀,手臂、腳杆、身上的皮膚都被屍水咬成黑,死人的臭氣好久都洗不乾淨。

“聽說後來用了美國人造的噴火槍才解決了問題。狗的!俄沒有趕上用那玩藝兒,不過心裡解恨。想想燒死那些狗雜種的本鬼子,燒得哇哇叫,心裡覺得痛快。俄是在攻打發電廠的時候受傷的。排長命令炸掉敵人火力點,還沒有靠近就捱了子彈,在大腿上,幸好沒有傷著骨頭。但是俄不願意送命,就趴下裝死,夜裡自己慢慢爬回山下,後來被轉送到後方醫院。

“在山腳公路上,從臘勐開始,等著過江的擔架那才叫多,一個挨一個,排了幾公里長。有重傷號,沒等上過江就嚥了氣,也有像我這樣的輕傷號。俄們都是當地老百姓組織的民伕隊抬過江去的。

“聽說俄們那個師(一0三師)打完仗以後整編,師長一看全師還剩下不到兩個連,帶頭放聲大哭…”袁德均老人的話題還很長很長,他的故事本身就是一部飽經滄桑的歷史小說,我在這裡只不過摘取了其中短短一章。袁德均傷愈後參加了內戰,一九五0年起義,同年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

“文革”被管制。一九八六年他終於在離家三十二年後頭次回到貴州老家探親,卻赫然發現家鄉陌生得叫人不敢相認,只找到一個五服之外的遠親表兄。

張羽富,男,六十六歲,原國營隴川農場二分場場長,離休幹部。張場長身材瘦弱,神尚好,對於退下來沒有意見,卻經常到寂寞。因此很高興有人從省城大老遠來同他聊聊往事,尤其是扯扯那些不好寫進檔案又始終讓人耿耿於懷的歷史舊賬。

“我是貴州省德江人,家住烏江邊上,地名叫中壩。我記得清楚,我是一九四三年陰曆十二月初被抓的丁,家裡人連音訊都不曉得就抓走了,一走四十幾年。

“我分在第八軍工兵營。工兵營是新組建的部隊,由美國教官親自訓練,比步兵待遇好。不是運氣好,是因為我念過兩年私塾,識幾個字。

“我們先在文山,後來開到雲南驛演練。上課的都是美國人,並不兇,另外還有一批美國工兵專門示範作。工兵學習的內容很多,比如架橋,主要浮橋,埋雷排雷、爆破等等。後來又專門學習使用火焰噴器。火焰噴器是美國人發明的新式武器,威力很大,上面叫保密,後來打松山的時候就拉上去了。

“訓練了兩三個月,部隊就奉命開上前線。五月端午那天,衛立煌長官在保山檢閱第八軍步、炮、工演習。我們站在隊伍前面,看得清楚,衛長官是個矮胖子,留一撮黑鬍子,穿呢軍大衣,別短劍,威風的不得了。其實當兵的誰也不想打仗,誰也不願意送死。

“一上前線,那種場面才叫驚心動魄。死人多得沒法掩埋,到處都是屍體,主要是我們的弟兄,也有本人。只好聽憑曬雨淋,炮轟彈炸,最後烏黑的屍體把山上的草都咬死了,幾年後我路過那裡,山上寸草不生。

“打大埡口的時候,李彌想出一個辦法,從炮兵調來幾門小鋼炮(山炮),抵近地堡直。這樣起了一些作用。炮兵消滅不了的死角,就由我們工兵用火焰噴器解決。

“我還記得,頭次噴火那天是八月一號,下小雨,山上風大,颳得呼呼響。副班長和我準備行動。副班長姓潘,河南人,臉上有麻子,我們都管他叫麻皮。麻皮管噴火,我做助手,背燃料瓶。那時候的燃料瓶沉得很,二三十公斤一隻,模樣跟現在的泡沫滅火機差不多。

“頭次上陣,心裡直打鼓,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步兵當然沒見過這種洋玩藝兒,稀奇的很,那個連長當場講好,幹掉敵人堡壘由他請客。麻皮在湖北打過仗,是個老兵油子,左滾右爬很快就進入噴火位置。我緊隨其後,硬著頭皮往前爬,總算運氣好,沒有被子彈打中。

“等步兵把敵人的火力引開去,麻皮就接上燃料管開始瞄準。敵人地堡在三十多米外,從我們演練的效果看,應該萬無一失。哪知道麻皮剛剛扣動扳機就出事了,只聽他慘叫一聲,倒在地上亂滾。原來他只注意噴火角度,忽視了風向。一陣山風將近千度高溫刮回來,當場就把他的眼睛燒瞎了。

“我幸好躲在他身後還有兩三步遠的地方,否則也不能倖免。

“但是麻皮出的那股火卻沒有失效,鬼子的地堡立刻就冒出許多濃煙來。我聽見敵人在地堡裡哇哇亂叫,有幾個沒燒死的鑽出地堡逃命,馬上就被我們的機槍打倒了。後來步兵兄弟們衝上來,把陣地往山上又推進一步。從此以後,我們每個人都懂得了選擇風向的道理,但是麻皮的下場卻很慘,聽說在後方醫院裡住了一段時間就失蹤了。

“火焰噴器在肅清松山外圍暗堡和據點的戰鬥中發揮了很大作用。一般在三四十公尺以內,瞄準了必定有效。本人的確非常頑固,往往地堡上層燒塌了,下層繼續往外打槍,直到燒死或者把地堡徹底炸坍為止,總之沒有人投降。後來一直打到松山主峰,裡三層外三層包圍起來,還是沒有捉到一個本俘虜。再後來,李彌下了命令,活捉一個本俘虜賞金一千元,聽說抓到幾個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