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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走出蘭姆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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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運兵車隊開過來,面貌一新的中國士兵依次登車,他們將依照總指揮史迪威將軍的命令,被送入一座正規化的軍營接受專門訓練,然後投入收復緬甸的戰鬥。

這個軍營就是後來常常被我父親提到的那個著名的盟軍大本營——蘭姆伽訓練基地。

3蘭姆伽原來只是印度東北部比哈爾邦的一座偏僻小鎮,小鎮四周除了乾旱的河灘和荒涼的山谷,還有一座上次世界大戰時期遺留的戰俘營。一九四一年英國人還在這裡關押過兩萬名從北非戰場俘虜的意大利戰俘。後來盟軍在緬甸遭到失敗,亞歷山大將軍據英美兩國達成的協議,將蘭姆伽及其周圍數百公里山區劃出來供美軍使用。中國遠征軍先期入印的孫立人新三十八師及其隨後敗退的杜聿明第五軍殘部共約兩萬人在這裡整訓了一年,後來從國內空運來的三個整編師和大批從軍學生也陸續開到這裡接受裝備和訓練。

美國人在蘭姆伽開設了許多軍事技術學校,比如戰車學校、汽車學校、通訊學校、工兵學校、指揮學校等等,還有專門訓練炊事兵的後勤保障學校。步兵訓練主要是通過各種訓練場地來進行。在蘭姆伽,所有教官都是美國人,翻譯由學生擔任。中國官兵分開受訓,訓練內容按照美國西點軍校的軍事教程來進行。由於美國教官執教嚴格,不徇私情,中國軍官往往難以接受,因此怨言頗多。這就是鄭國將軍在回憶錄《中國駐印軍始末》中所說“受盡美國人的氣”的重要原因。但是據我父親回憶,士兵卻較少類似的情包袱,他們認為美國教官似乎更通情達理,不似中國長官來得暴和作威作福。

步兵受訓的主要內容包括:隊列練、體格訓練、戰術理論、武器作、單兵擊、格鬥術、叢林作戰、夜間作戰、偵察捕俘、反坦克戰鬥等。軍官受訓內容有:隊列練、體格訓練、單兵擊、戰術指揮、沙盤演練、無線電聯絡、步炮坦協同、地空協同、反空降等等。通過受訓,中國官兵不僅對武器戰術有了系統學習,同時也逐步接受了現代作戰的理論和觀念,這對於他們在今後的戰鬥中打敗強大的敵人無疑補上了最重要的一課。

還應該指出的是,大批從軍學生的到來不僅充實了中國駐印軍的數量,而且大大提高了軍隊的質量。事實證明,只有同時擁有現代武器和現代文化的軍隊,才能臻強大和立於不敗之地。

中國駐印軍的武器裝備和經費開支全部由美國政府提供,其標準略低於美國作戰部隊。史料記載:“…每師步兵三團,炮兵兩營,工兵、輜重兵、通訊兵各一營,衛生隊一部和一個特務連,作戰開始配屬一個戰車營。每團步兵三營,迫擊炮、平跑各一連,另有通訊連、衛生隊和特務排,全團約三千人。每營三個步兵連,一個機槍連;每排三個步兵班,一個輕迫擊炮班。總指揮部直屬部隊計有:炮兵五個團,每團重炮三十六門。汽車兵團有載重汽車四百輛。工兵、化學兵和重迫擊炮兵各兩團,騾馬輜重兵一個團,另有戰車七個營,每營坦克裝甲車若干…”(鄭國、覃異之《中國駐印軍始末》)中國士兵在這裡頭次扔掉老式“漢陽造”換上美製“m4湯姆式”衝鋒槍,頭戴防彈鋼盔,配發進攻型手榴彈。每個步兵班配發輕機槍若干。同時,步兵在未來的戰爭中還將得到來自空中的強大火力支援和後勤補給。這樣,中國駐印軍在武器裝備和機動能力上已經達到當時發達國家軍隊的a級標準,步炮比例達到三比二,第一次從武器和火力上壓倒本人,從而使打敗和消滅這些不可一世的東方強盜成為可能。

截至一九四四年末,在蘭姆伽基地服役的美國軍人累計已達七千人之多,而先後在該基地受訓的中國士兵則有十萬人,國內師以上高級軍官有三分之一在這裡進行過短期輪訓或者合成訓練。

我父親和龔壯丁,還有博學中學一位姓盧的同學一起被分到特種兵z部隊。那時候所謂特種兵,大約除了步槍連,其餘都可以算作特種兵。將從軍學生優先編入特種兵,這也可以看作重慶政府對知識分子寄予的某種厚望吧。

z部隊是一支重炮部隊,直屬總指揮部。該部隊擁有當時世界上口徑最大的火炮——155榴彈炮,因此部隊的團徽很兇“┌55—”形象地傳達出該團擁有155榴彈炮這一充滿自豪的主題。我父親就滿懷希望地走進這樣一支威武雄壯的z部隊。不幸的是,他的自豪沒能維持多久就煙消雲散了,他被分配當一名炊事兵。這個打擊曾使他一度一蹶不振。龔壯丁了好運,分去當瞄準手。姓盧的同學因為父親是重慶的兵役署長,權力很大,不久就調到軍醫隊,過了幾個月又扛上一塊中尉的肩章。學生兵分到部隊,先要經過團部軍士隊新兵訓練一個月,然後進入美國人開辦的特種兵學校,畢業方可授予軍銜,正式編入戰鬥序列。

“軍士”英文縮寫為“n·c·o·”意思是未授銜的軍官。軍士制度源於英美軍事典,與俄國或本的士官生相似,中國國內尚無先例,因此只好在駐印軍中實行。新兵每十人編一班,每班有一名老兵當班長(軍士長),軍士隊長則由團長擔任。對於所有初出茅廬的學生兵來說,軍士隊的生活才意味著殘酷的軍營生活的開始。

第一天清晨,集合號響過之後,學生們才紛紛從帳篷裡跑到場上集合。不了場上早已站了兩名凶神惡煞的班長,手執皮鞭,遲到者每人重賞一鞭。直到集合完畢,上校隊長才皺著眉頭宣佈:今後號音一響,所有軍士必須趕到場站隊,號音落時未入列者按遲到處罰。我父親摸了摸背上火辣辣的鞭痕,心裡對這種不講道理的野蠻處罰到不大服氣。

不料懲戒並未結束。上校隊長為了使這些自命不凡的小知識分子對森嚴的軍隊紀律有一個全新的認識,就命令全體跑步。沿場每跑一圈,做一次臥倒起立的機械動作,如此週而復始。起初,學生都不甘示弱,努力把動作做得既標準又規範,因為跑步和立臥伸乃是上體育課的重要內容。漸漸地人們便覺出不妙,因為橢圓形的跑道和枯燥的動作似乎永無止境,而那位上校隊長已經不再站在場上,而是搬來一把椅子坐在了樹蔭下。

這就意味著嚴峻的考驗才剛剛開頭。

當空,場上塵土飛揚,幾百人的隊伍喊著口令,把堅硬的泥土踏得震天響。室外氣溫很快上升到攝氏四五十度。印度的太陽彷彿垂得格外低,它簡直就是一隻扣在人們頭上的大火盆,不消一刻鐘就能把人烤成滋滋作響的煎餅。內地來的學生哪裡經受過這般錘鍊,於是沒過多久,隊伍裡就開始有人跌倒爬不起來。

第一個鐘頭,中暑三人,被拖出場外。第二個鐘頭,栽倒的人數增加到七十名;第三個鐘頭,勉強跟上口令的新兵還剩下三分之一;最後,一直堅持到下午一點沒有趴下的只有兩名前線回來的老兵。

我的意志薄弱的父親是在跑步進行到第九十六分鐘的時候像太陽低頭認輸的。龔壯丁比他頑強,又堅持了十分鐘也敗下陣來。初次較量,沒有一個學生能在印度場上逞好漢。入伍第一課給他們留下的記憶是如此深刻,以至於後來每當集合號一響,學生們全都好像股著了火,唯恐遲到受罰。

軍營是隻大熔爐。軍人來自五湖四海四面八方,他們帶著各種複雜動機和對世界的不同看法匯聚在一起,自然就要發生許多令人難忘的生動故事。

開飯,由值班長掌勺,分派飯菜。掌勺也是一種權力,同其他掌筆、掌刀或者掌印一樣,能夠主宰或者暫時主宰別人的命運。關於駐印軍的伙食有一首英文歌,傳甚廣,作者已不可考。每逢開飯,學生便敲著飯盒,唱得沸沸揚揚,頗似現在唱免費歌。歌詞大意是:“pork(豬)四兩,beef(牛)四兩,vegetables(蔬菜)半磅,rice(大米)二十兩,不及cans(罐頭)有營養。哎呦呦,士兵官長都一樣。都——一——樣!”歌詞生動記錄了駐印軍的伙食供應和營養狀況,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歌詞結尾則明揚暗抑,寓貶義於頌揚之中,表現了中國知識分子無可奈何的機智和不滿。因為事實上官長士兵總是不大一樣的,隊長每頓四菜一湯,士兵每頓菜燴一鍋。即使這樣,同國內相比已經不可同而語。在重慶,學生兵每頓只有三兩米,一勺青菜,逢單週打一回牙祭,還是重慶政府特別優待的。

軍士隊的班長多是前線回來的兵油子,行伍久了難免染上許多惡習,相沿成痞。兵痞們一到軍士隊立刻各顯神通,拉幫結夥,爭奪勢力範圍。

第一週,由一個姓賈的山東班長值。賈班長相貌很兇,絡腮鬍,很像梁山泊的綠林響馬。因為他打人最狠,所以學生都怕他。分菜的時候,凡山東籍的學生每人分兩勺,其餘人一勺。但是這種公開排斥異己和拉攏鄉黨的做法被一連默認了一週,沒有人站出來反對。

第二週。輪到一個姓查的四川班長值。他也如法炮製,川籍學生每人兩勺,其餘人一勺。賈班長立刻出來干涉。那個可憐的四川人剛剛爭辯一句“我也是班長…”就被劈面一拳打得跌倒在菜盆裡。川籍學生眼看班長捱了揍,如同自己受了欺負,情衝動,於是發一聲喊,衝上去揍山東人。山東學生自然不肯袖手旁觀,他們同樣把老鄉義氣看得高於一切,於是一場混戰就在食堂裡展開了。到處碗盤亂飛,桌椅相,有人嫌拳打腳踢不過癮,就去拖出訓練用的木槍來揮舞。一時間場變成戰場,米飯菜湯潑了一地。

伙食大戰持續了二十多分鐘,川魯兩派旗鼓相當,互有勝負;賈班長頭上開了花,查班長臉上掛了彩。因為川魯之戰乃地方派系之爭,所以其餘人都樂得保持中立,觀而不戰。為雙方喝彩助威。上校隊長氣急敗壞地趕來制止,卻被人兜頭扣了一盆菜。後來特務隊架起機槍,才把肇事學生統統抓起來關閉。

隊長是山東人,原來執意要把四川人送軍法處,罪名是“異黨分子”我父親後來才知道,所謂異黨分子就是共產黨,要槍斃的。幸好副隊長是四川人,事情才有了一個平衡。但是學生也不是好惹的,他們中許多人都有後臺,長官們考慮無論怎樣處理都對自身不利,於是才決定從輕發落,以維護軍士隊的聲譽。

第二天,值官吹哨集合後,軍士隊在場上列隊完畢,擺出一個“┌┐”字形。

在當時軍隊中,長官對士兵的懲罰手段很多,最常見也最富有民族特的當屬打板子。

中國人無論做什麼事都很認真,講究藝術效果,比如烹飪,繪畫,飲酒,作詩,等等。打板子也不例外。

板子有五六尺長,青竹或楠木製成,寬半尺,厚寸許,重約一二十斤。捱打的人被按翻在地,打板子的人兩邊夾住,單腿跪下,於是喊口令“一、二、三、四…”地打下去。節奏鏗鏘,聲音抑揚,其生動場面絕不遜於任何舞臺戲劇。

我父親先被喝令出列,然後跪在“┌┐”的中間相當難為情地被剝下褲子。開頭他還試圖充充英雄好漢,自以為血犧牲尚不足懼,何況板子乎?他只對脫褲子的做法持有異議,覺得當眾展覽股的做法有辱斯文。事實上很快他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就不復存在。兩名彪形大漢不由分說揮動青竹扁擔輪番猛打,還有一個班長擔任裁判大聲報數。只幾下,我父親一生一世的優越就被板子拍得煙消雲散。尖利的痛楚好像許多利爪攫住他並把他的腦子變成一片空白,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被打成碎片,飛散到空中去。只熬了半分鐘,他就覺得天坍地陷,終於可恥地放開喉嚨,將殺豬般的疼痛嚎得到處都是。

好在隊長有令從輕發落,所以青竹扁擔只在我父親的瘦股上結結實實親吻了三十個回合就停下來。隨後被人死豬一般拖回帳篷,趴在上直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