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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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您現在聽到的就是。”遠處地面上,一架又一架的飛機咳咳嗆嗆地開始吼叫,在黑暗中噴出火焰。一輛卡車慢慢向“弗蘭迪號”開來。機工拉著電線在機身裡。馬達發動了,噴出煙和火。這時其他飛機在燈光黯淡的跑道上滑行,機聲雷鳴,飛機騰空而起,飛上藍月光下薄霧朦朧的夜空。不久就只剩下“弗蘭迪號”了,機組人員仍然躺在草地上。旋轉著的馬達發出櫻桃的紅光。頃刻之間,引擎突然停止了。帕格又聽到夜鶯的歌聲。
“咦,怎麼回事?”泰尼說。
“別不是因為引擎幫忙出了好病,取消了命令吧?”機工們快步走過來,圍著一個引擎忙碌起來。他們嘴裡不乾不淨地咒罵著,工具在天裡象奏樂一般叮噹作響。其他飛機起飛二十分鐘之後“弗蘭迪號”開動了,飛越過北海。
飛機轟轟隆隆地穿過寒冷的夜空,帕格坐在黑呼呼的、搖搖晃晃的機艙裡,好象過了半個小時,但是他看了看錶,發現才過了七分鐘。機組人員都不說話。飛機的通話機不斷作響。他的頭盔,不象衣服那樣顯得太緊,箍得他耳朵發痛。但當飛機一旦離海岸繼續飛行時,機組人員和領航員全不作聲了。維克多-亨利的衣服太厚,下的汗水乾了,變得冰涼,使他冷得發抖。他坐在機艙裡,表又爬行了二十分鐘。空軍中尉朝他打了個手勢,叫他透過樹脂玻璃上的水汽朝外看,領航員正從這裡觀察星象,然後又讓他俯臥在機首氣窗那裡投彈手的位置上。帕格照他的吩咐做了,但他除了黑的海水、一輪明月和寶石般的星辰之外,什麼也沒有看見。
“領航員,不要開燈!”空軍中尉嗄聲喊道。
可以摺疊的小木板上放著圖紙,那個給帕格送來手紙的空軍中士正在圖紙上做記號,同時竭力用手指遮住一個琥珀手電筒放出的黯淡光亮。帕格蹲在他旁邊,注視著他在天象圖、星象圖、兩腳規、尺子和閃光燈面前緊張地工作。帕格心想,航行上到底有什麼難題要他解決呢?年輕人朝他咧嘴一笑。帕格從他手裡接過手電,把燈光遮住,使燈光僅僅照到圖紙上。彼得打了個手勢,向他表示謝,於是帕格就蹲在那兩個駕駛員背後,直到領航員完成他的工作。這位美國人以為英國遠距離轟炸機一定和客機一樣大,駕駛室一定有伸開手臂的餘地。實際上,兩名駕駛員、前座炮手、領航員和無線電報務員,五個人緊挨著擠在一起。帕格只能藉著朦朧的月光看到前面氣窗跟前的炮手。另外只有電話號碼盤上微弱的閃光隱隱約約顯出其他人的面孔。
帕格緊緊抱著降落傘,抓著電線牽索,彎屈膝,跌跌絆絆地穿過黑暗的機身,來到機尾氣窗旁邊炮手的座位上。青年炮手沒戴帽子,亂蓬蓬的頭髮披到臉上,朝他豎起大拇指,從深表同情地微微一笑。帕格覺得這地方太寂寞、顛簸而寒冷。轟炸機尾顛簸得厲害。他拚命叫喊,想壓過呼嘯的風聲和馬達的轟鳴。最後也只好打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年輕人點了點頭,得意地開動動力炮塔給他看。帕格在飛機裡摸索,找到一塊乾淨的地方。墊著降落傘坐下,抱著自己的雙膝。他沒事可幹。身上越來越冷。他從口糧袋裡拿出點東西吃,到嘴裡才知道是巧克力。他打起盹來。
耳邊斷續的聲音把帕格吵醒了。他的鼻子麻木了,兩頰好象凍傷了似的,他冷得發抖。黑暗中一隻手拉著他往前走。他跟著這個模糊的人影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尾翼座艙的亮光走去。突然之間,機艙裡亮如白晝。飛機傾斜俯衝,帕格-亨利跌了一跤,額頭撞到一隻鐵盒子上,擦破了皮出血來。他用手和膝蓋支撐著身子,看見亮光消失了。接著閃了一下又消失了,好象在拍快照。當他往前爬行的時候,機身左右搖擺起來,令人頭暈目眩。
泰尼-約翰生緊緊抓住縱桿,回過頭來。帕格看見他的嘴在話筒前說話:“喂,將軍,好嗎?”他的聲音在機內通話機裡響著。
“剛剛飛過海上探照燈區。”
“很好,”亨利回答。
戴頭盔的空軍中尉回過頭來朝亨利投了緊張而嚴肅的一瞥,然後又注視著前方的黑夜。泰尼用戴著手套的手指了指貼有氧氣標籤的裝置,說:“上去,過來看一看。”帕格進散發著橡皮氣味的新鮮空氣,爬進投彈手的座位。
他看到的不再是閃閃發光的海水,而是月光照耀下灰的大地。探照燈光在他們背後擺動。飛機正下方,一盞盞小小的黃燈在閃爍。燈光上面有紅和桔黃的火球緩緩地往上浮動,越往上速度越快,火球也變得越大。有幾隻爆炸了,發出紅光和火星。有幾隻從飛機前面和機身兩旁飛過,帶著模糊的彩閃光往上疾馳。泰尼的聲音說:“上一次岸上的高炮火要猛烈得多。”話音剛落,一種紫白的東西光耀刺眼,在維克多-亨利面前爆炸開來。他馬上覺得眼前又是一片漆黑,然後看見綠的圈圈亂舞。帕格-亨利即刻撲倒。臉貼在冰冷的樹脂玻璃上,著氧氣管,他昏了過去,兩眼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的手被一隻手緊緊握住。領航員彼得急促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著。
“這是鎂光彈。離得很近,將軍。您覺得怎麼樣?”
“我看不見東西了。”
“等一會兒就好了。坐起來吧,先生。”飛機繼續往前飛行。他的兩眼好久一直看不見東西,後來看見綠圈圈在耀眼的紅霧裡跳動。電話號碼盤上的閃光所照見的人臉,月光映出的炮手,象電影裡的一個鏡頭似的漸漸顯出來。視力恢復以前,維克多-亨利一直很痛苦,擔心視力能否恢復。這次航行中,他終於第一次看到雲塊在月光下翻滾。領航員說:“應該看到探照燈光和高炮火了。”
“什麼也沒有,”空軍中尉基倫說。
“一片黑夜。”
“柏林就在前方三十英里,先生。”
“有些不對。也許又是你的風向出了問題。”
“探向器的方位檢查過了,先生。”
“真該死,彼得,那樣做並不能讓柏林在前面出現。”駕駛員的聲音有些煩躁,但並不著急。
“地平線那邊清楚地呈現一片茂密的森林。沒有輪廓,一片漆黑。”泰尼-約翰生挖苦地說,上次轟炸時,幾乎半數以上的飛機本找不到柏林,轟炸機司令部頒發的正式航行守則一條也不頂用。他還說他實在受夠了。
尾翼炮手尖著嗓子報告說,飛機的右後方遠處發現探照燈。幾乎同時,駕駛員們看見了,同時還指給維克多-亨利看,前面地平線上有一堆烈火熊熊燃燒,黃的火焰在月光照耀下的曠野裡晃動。通過機內通話機匆匆換意見以後,空軍中尉基倫掉轉機頭,向探照燈的方向飛去。至於那一堆火,他認為那是因為另一架轟炸機飛過了頭,投彈錯誤而引起的。
“那就是柏林,”不久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指著一團團火光說。
“各式各樣煙火都放出來了。乾的好,雷諾德。後面怎麼樣?”尾翼炮手用非常緊張的尖嗓子回答道:“呃,我很好,先生。防禦炮火猛烈,是不是?”他們飛近柏林上空時,在高炮火絢麗的光彩和探照燈一片扇形的藍光照映下,機翼前緣炮手成了個黑影。泰尼的聲音在機內通話機裡喊道:“最先到的混蛋們可要燙起燎泡啦。”傳來空軍中尉鎮定而緩慢的聲音:“外表看來要比實際情況更可怕,將軍,只要你一飛進去,炮火就散開了,天空真是廣闊得很,一點不錯。”
“弗蘭迪號”轟炸機一下子飛入這壯麗而恐怖的畫面之中,正如中尉所說,炮火果然稀少了,探照燈光束朝四面八方散開,落到左面和右面。高炮的火光和炮彈留下龐大的黑——的空間,使他們的飛機能夠安然無阻地往前飛行。空軍中尉和領航員用飛行的隱語匆匆談起來。
“瞧見那邊的火光了嗎?將軍?有幾個人可真炸中主要目標了,”基倫說。
“至少已經在附近扔下了不少炸彈,”泰尼說“濃煙滾滾,我什麼也瞧不見。”下面一半是沐浴在月光裡的雲層,一半是探照燈光閃耀的黑暗城市。帕格-亨利看見一個特別高的閃閃發光的圓柱,那一定是高炮塔。在另一個方向,一堆堆亂紛紛的煙和火,把經柏林的銀河旁邊的房屋和煙囪團團圍住了。高炮火的黑煙和刺眼的火光從“弗蘭迪號”旁掠過,這架飛機象冥冥中有神明保護一般繼續往前飛行。空軍中尉說:“嗯,我要去尋找次要目標啦。改換航向,領航員。”過了一會兒,馬達聲停止了,機頭朝下傾斜。突如其來的沉靜使人到驚奇。
“往下滑翔了,將軍,”空軍中尉的聲音說。
“他們用聽音設備控制燈光和高炮火。現在領航員要坐到你的座位上去。”飛機向地面飛去。帕格朝尾翼炮手走去。炮手孩子氣的圓圓的面孔顯得蒼白,眼睛睜得溜圓,注視著月光下的德國首都和宛如螢火蟲般閃爍的防空設施。空軍中尉命令:“打開彈艙。”緊接著是衝進一股冷空氣和一聲呼嘯。一股強烈刺鼻的辣味衝進座艙,帕格覺得自己彷彿在綠洲附近陽光燦爛的藍海面上進行擊演習。無煙火藥的氣味在馬尼拉跟在柏林上空一模一樣。領航員不斷用訓練有素的朗聲調喊著:“向左,向左…過頭啦…向右…一直向前…不,向左,向左…向前。向前。向前。好。”飛機震動一下。帕格看見炸彈在他們背後面參差不齊地落下去,象一串搖搖晃晃的黑。機頭朝上,馬達轟鳴起來,他們向上飛去了。
下面,順著一排建築物和那座巨大的煤氣貯存塔,一連串紅的小火球爆炸開來。帕格以為炸彈沒有投中。隨後,一眨眼工夫,中間帶綠的一團淡黃火焰波濤似的從地面升起,幾乎達到正在往上飛的飛機的高度,只是遠遠落在飛機的後面。在這股強烈的火焰照耀下,柏林全城突然清晰可見,赤地展現在下面,象一張黃印得太重的明信片一般:選帝侯大道、菩提樹大街、蘭登堡門、動物園、河、橋樑、高炮塔、總理府、歌劇院,都清晰真,近在咫尺,安然無恙,而且黃得出奇。
機內通話機的歡呼聲吵得他的耳朵發痛。他拿起話筒,表示反抗地喊了一聲。
正當他喊叫的時候,六、七道來回晃動的探照燈光束突然集中在“弗蘭迪號”上。尾翼炮手的氣窗上籠罩著一片藍光。青年炮手失魂落魄地望著帕格,突然恐怖地尖叫起來,緊緊閉著雙眼,張著大嘴。周圍太嘈雜,帕格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他簡直象在假裝喊叫,藍光下他的舌頭和齒齦都成了黑。飛機彷彿降落在一座藍光閃閃的金字塔上。馬達轟鳴,飛機傾斜著往下俯衝,滑到一邊,金字塔卻巍然不動地停留在機身下邊。帕格用雙臂緊緊抱住炮架,站穩了身子。炮手跌在炮架上,話筒從他張開的嘴邊掉了下來。機內通話機裡聽不見炮手的喊叫聲,帕格卻聽見基倫空軍中尉和泰尼壓低了聲音匆匆地談話。許多桔黃和紅的火球懶洋洋地從地面騰起,朝“弗蘭迪號”飄上來,越飛越快,四面八方爆炸開來,降下一陣火雨,到處開花。帕格猛地一震,聽見馬達變了聲音,又聽見一聲可怖的哨聲。一陣寒風向他襲來。飛機裡碎片四處橫飛“弗蘭迪號”歪向一邊,成曲線俯衝下去。維克多-亨利以為自己快要死了。飛機尖叫著,機身可怕地顫動著,筆直向下猛衝。兩個駕駛員都大聲喊叫起來,並不是出於恐懼,而是想讓別人聽見他們的聲音。亨利從薄薄的樹脂玻璃氣窗注視著紡織品制的機翼,等待著機翼折斷、散落,宣告他生命的結束。
尖叫著、呼嘯著的藍金字塔變成了黑。令人暈眩的疾降和滑行停止了,飛機筆直向前飛去。帕格到一陣噁心。炮手已經昏過去了,在月光下可以看出他嘔吐出來的東西從嘴裡一直到口,有巧克力、咖啡和桔子碎塊。這個年輕人把他那一份口糧全都吃下去了,他那穿著飛行裝的左腿上有一攤黑的血。
帕格拿起話筒。但話筒不響了。通訊系統已經失靈。這架被擊傷的飛機在狂風呼嘯中搖晃晃地往前飛行。帕格緊緊抓住牽索往前走,撞著一個人,那人大聲說他是彼得。帕格對著他耳朵大聲喊,說雷諾德受傷了,他然後繼續朝座艙走去,經過機身右舷被打壞的天窗口,從那兒能看到星星。他突然無意中看到北斗七星。他們正往西飛行,要回倫敦了。
駕駛員與以前一樣坐在座艙裡,忙於縱飛機。泰尼喊道:“啊,將軍。我們要回家喝茶去啦。要跟這些倒黴的景象告別啦。您會告訴他們您親眼看見煤氣廠起火了,是不是?”
“我當然會告訴他們。咱們的飛機怎麼樣?”
“左舷發動機中彈了,不過勉強能用。正朝著陸地上空飛,生怕我們不得不降落。除非那個引擎完全失靈,看來我們還能到家。”
“你們的尾翼炮手一隻腿受傷了。領航員在後邊陪著他呢。”外層探照燈區咄咄人的光束在前面晃來晃去,探索著雲層,但是“弗蘭迪號”鑽到雲層深處,沒有被發現。泰尼轉動著大藍眼珠,兩手扶著駕駛盤,對維克多-亨利大喊道:“吃飛機這行飯最愚蠢不過,對不對,將軍?我已經受夠啦。早知道該當海軍去!”空軍中尉基倫摘下鋼盔,完全讓泰尼駕駛飛機,同時掏出一塊並不比他的皮膚更白的大手帕揩了揩臉。他向帕格疲倦地微微一笑,額上佈滿一道道皺紋。
“大概快到陸上了,將軍。要保持這樣的高度,還有相當大的困難呢。您的法語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