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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詳紅樓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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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探庵與獄神廟寶玉兩回的背景都不在賈家。顯然作者還沒有解決榮府充公後的住的問題。其實安排一個地方讓他們住還不容易?難在放棄冷落的大觀園的景象,那是作者與脂硯從小縈思結想的失樂園,在心深處要它荒蕪下來殉葬的。這淒涼的背景大概像主題歌一樣時作時輟,貫串百回"紅樓夢"的最後十來回。

明義題"紅樓夢"詩二十首,這是最後一首:饌玉炊金未幾,王孫瘦損骨嶙峋。青蛾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

首句有點語病,"未幾"屬於下一句,是說沒過幾年苦子已經骨瘦如柴了。末二句指襲人比不上綠珠,寶玉應在石崇前到慚愧。可知百回"紅樓夢"裡也是襲人嫁蔣玉菡。

第二十八回回前總批有:茜香羅紅麝串寫於一回,蓋琪官雖系優人,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庚本這些回前附葉總批,格式典型化的都是一七五四本保留的百回"紅樓夢"舊批。"得同終始"也就是有始有終。批中所說的"後回",我們幾乎可以確定回目也是"花襲人有始有終"。畸笏不會沒看見過百回"紅樓夢"裡"花襲人有始有終"一回。但是畸笏一七六七年批說他只在有一次謄清的時候看過這一回,隨即一共五六回被借閱者遺失。現在我們知道內中有兩回是新寫的:小紅茜雪獄神廟回與賈芸探庵。時間在作者生前最後兩年內,可能是一七六二年初夏。

作者自承"增刪五次",但是批者都諱言改寫──除了刪天香樓一節情形特殊。──例如脂硯關於香菱入園的那條長批,分析得那麼密透徹,而純是理論,與事實不符──專為香菱入園而設的薛蟠"情"賴尚榮這人物都是早本原有的,不過在改寫中另起作用。

因為絕口不提改寫,批者逕將定稿的一回視為此回唯一的本子。所以畸笏只在一七六o初葉看過一次的"花襲人有始有終"一回是新改寫的,百回"紅樓夢"中的這一回本不算。

襲人與蔣玉菡供奉寶玉寶釵夫婦,應在榮府"子孫散"後,才接到家中奉養。所以改寫"花襲人有始有終"一回,因為此回也是背景不在榮府。此外同時遺失的兩三回,想必也是百回"紅樓夢"中原有的,經過改寫。其餘的寫鉅變後的若干回,情節或情調太與榮府的背景分不開,因此沒動。所以這五六稿不會連貫。就連新寫的獄神廟回與探庵回大概也不連貫,因為抄沒後惜出家,此後總還要經過一段時間,賈芸才去"仗義探庵"。"五六稿"被借閱者遺失後,如果原稿還在,也沒再補抄,除了心緒關係,可能因為仍舊舉棋不定,背景問題還沒解決。

第二十一回寶玉不理襲人等,"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庚、戚本批註:此意卻好,但襲卿輩不應如此棄也。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後半部,則明矣。此是寶玉(第)三大病也。[按:上兩條批有寶玉第一第二大病。]寶玉看("有"誤)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能"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玉一生偏僻處。

靖本第六十七回回前總批如下:末回撒手,乃是已悟。此雖眷念,卻破關。是何必削髮?青埂峰證了情緣,仍不出士隱夢。而前引即秋三中姐。("中秋三姐"?──續書人似乎看過這條批,因此寫寶玉重遊太虛幻境的時候是尤三姐前引。)靖本第七十九回批芙蓉誄有一條眉批:"觀此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試觀證前緣回黛玉逝後諸文便知"。"證前緣"也就是"證了情緣"。百回"紅樓夢"末回回目中有"懸崖撒手"與"證前緣"。

第二十五回寶玉鳳姐中,癩頭和尚與跛足道士來禳解,各本都批:"僧因鳳姐,道因寶玉,一絲不亂。"因此鳳姐臨終應有茫茫大士來接引,但是寶玉出家,顯然並不是渺渺真人來度化他,而是正式到佛寺削髮為僧,總做了些時和尚才有一天跟著個跛足道士飄然而去,到青埂峰下證了情緣。這樣寶玉比較主動。

寶玉那塊玉本是青埂峰下那大石縮小的。第十八回省親,正從元妃眼中描寫大觀園元宵夜景,入石頭的一段獨白,用作者的口吻。石頭掛在寶玉頸項上觀察記錄一切,像現代遊客的袖珍照相機,使人想起依修吳德的名著"我是個照相機"──拍成金像獎歌舞片"cbret"。

八十回後那塊玉似乎不止一次遺失,是石頭記載的故事快完了,所以石頭躍躍試的想回去。因此丟了玉並不使寶玉瘋傻,像續書裡一樣,而是他在人間的生命就要完了。所以一再失玉有一種神秘的恐怖。賈家出事後,鳳姐"掃雪拾玉",顯然是丟了玉又給找了回來。省親元妃點戲,有一出"仙緣",注:"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甄家抄了家,甄寶玉為乞丐,出家得了道,把寶玉再次丟了的玉送了回來,點醒了他。寶玉不久就削髮為僧,人與玉一同走了。終於由渺渺真人帶他到青埂峰下,也讓石頭"歸位"。

第十八回介紹妙玉一段,庚本有畸笏極長的批註,計算十二釵已出現的人數,"又有又副刪("冊"誤)三斷(段?)詞,乃情(晴)雯襲人香菱三人而已,"又推測副冊、又副冊還有些什麼人。上有眉批:"樹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系漫擬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壬午季,畸笏。"這條批第一個字有人指為"前"誤,俞平伯、周汝昌都接受這讀法。但是宋淇遍查草字,二字字形僅有一部份相似,極為勉強,所以認為"樹"字應作"數"字,是音誤,不是形誤。我也覺得對。

"末回警幻情榜"來自早本,情榜上"又副"作"再副"。"再副"改"又副"的時候,不預備情榜上再有"三四副"了。第五回警幻明言正冊外只有"下邊二廚"──"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餘者庸愚之輩,則無冊可錄矣。"

"三副冊、四副冊"已經改去,但是顯然沒有連帶改最後一回。

這"紅樓夢"的第一百回是從更早的早本里保留下來的。"末回警幻情榜"與"末回撒手"並不衝突──"懸崖撒手"一回內有情榜。回目內有"懸崖撒手",也許沒有"情榜"。

第二十五回通靈玉除一段,庚本眉批:"嘆不能得見寶玉懸崖撒手文字為恨。丁亥夏,畸笏叟。"一七六二年,作者在世最後一年的季,畸笏已經看過百回"紅樓夢"末了的"懸崖撒手回",發現他從前擬的十二釵副冊、又副冊人名錯誤,但是五年後又慨嘆他看不到"懸崖撒手"一回了。當然這是因為此回改寫過,他沒看過的是此回定稿。這改寫的"撒手"回也遺失了。也許不在那"五六稿"內,否則他似乎不會沒看到。

寶玉出家,是從蔣玉菡襲人家裡走的。改寫過了"花襲人有始有終"一回,理應帶改"懸崖撒手"回,照應前文。此外就我們所知,末回情榜早就該刪十二釵三副冊、四副冊了。榜上女子歸入十二釵分等次,男子除了寶玉,不會沒有柳湘蓮秦鍾蔣玉菡,大概還有賈薔,因為畫薔的齡官一定在榜上。一七六o初葉改寫,可能添上賈芸。不過十二釵都是薄命司,賈芸紅玉多半是結局美滿的,那就榜上無名了。

此回寶玉去過青埂峰下後,該到警幻案下注銷檔案,再回西方赤瑕宮去做他的神瑛侍者。此後還要接寫寶釵的事,因為第一回甄士隱的歌詞有"說什麼粉正濃,脂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甲戌本夾批:"寶釵湘雲一干人"。寫到她們老了,只能是在此處,除非寶玉做了十廿年或更久的和尚,考驗他的誠意。寶釵作"十獨",可能是被遺棄後,也可能是以前散鄉居的時候。那時候有寶玉,這時候也還有襲人作伴。因此最大的可能還是自第八十一回起的"散場"局面中,寶玉出園,探遠嫁,黛玉死了。寶釵雖然早已搬出園去,各門各戶另住,也不會常與寶玉見面。這時候寫"十獨",是"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見第四十二回總批)。

末回除了寶釵湘雲,還寫到李紈賈蘭與族人賈菌。第一回甄士隱的歌詞有"昨憐破祅寒,今嫌紫蟒長",甲戌本夾批:"賈蘭賈菌一干人"。太虛幻境關於李紈的曲文如下: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祅,也抵不了無常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簪纓;光閃閃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

李紈沒受到"老來貧"的苦處,但是兒子一發達她就死了。寶玉二十幾歲出家──十五歲(比今本大兩歲)的時候"塵緣已滿大半了"。──見全抄本第二十五回──賈蘭比他小几歲,如果已經有了功名,不會不資助他,因此是在他出家後才發跡。所以也是在末回敘述賈蘭接連高中,彷彿是武舉,立了軍功,掛了帥印,封了爵,像祖先一樣。但是李紈沒享兩天福就死了。

第一回賈雨村"對月寓懷"一詩,甲戌本眉批中有"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當然不一定兩次都是雨村作詩。

第二回雨村很欣賞一個破廟裡的一副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心裡想"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進去看見一個老和尚,"那老僧既聾且昏,(甲戌本夾批:是翻過來的。)齒落舌鈍,(又批:是翻過來的。)所答非所問,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又有眉批:"畢竟雨村還是俗眼,只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後。"同回冷子興談榮府,講到寶玉的怪論與奇特的行徑,雨村代寶玉辯護,認為有一種兼秉靈秀之氣與氣而生的人物,一方面聰俊過人,而乖僻謬不近人情。這就是雨村"能識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後","證"是"青埂峰證了情緣",在"末回撒手"內。顯然全書結在雨村身上。末了的中秋詩也是他寫的。

雨村丟官治罪,充軍期滿後,"眼前無路想回頭",到荒山修行,看見青埂峰下一塊大石上刻著情榜,但是他並不欣賞榜上那些"情不情"、"情情"的考語。這就是他"卻不識得既證之後"。當然大石上也刻著全部"石頭記",否則他光看各人的考語,不知道因由,也無從瞭解起。

這樣看來,寶玉跟著渺渺真人來到青埂峰的時候,石頭一"歸位"就已經刻著“石頭記"全書,包括情榜,否則如果本來沒有,不會二三十年後石上又現出許多文字來。因此寶玉"證了情緣"就是看這部書,明白了還淚的故事,大徹大悟後,也不想"天上人間再相見"了,所以絳珠仙子並沒出現。

除了這"五六稿"──如果"撒手"回不在內,就是六七稿──還有一回也遺失了。第二十六回馮紫英一段,庚本有兩條一七六七年的眉批:"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丁亥夏,畸笏叟。"

"惜衛若蘭圃文字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第三十一回回末湘雲把她拾來的寶玉的金麒麟給他看,各本都有回後批:"後數十回若蘭在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下一回開始:史湘雲笑道:"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襲人斟了茶來與史湘雲吃,一面笑道:"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史湘雲紅了臉吃茶不答。襲人道:"這會子又害臊了!你還記得十年前咱們西邊暖閣住著,晚上你同我說的話兒,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麼又害臊了?"史湘雲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此段寶玉告訴湘雲他珍視這麒麟,當然她知道他是愛屋及烏,因為像她那隻麒麟。他不會不知道她定了親的消息,但是仍舊向她示愛,是他一貫的沒有佔有慾的愛悅。襲人提起的十年前的夜話,似乎是湘雲小時候說要跟襲人同嫁一個丈夫,好永遠不分開。──十年前當然是早本的時間表。按照今本,寶玉這一年才十三歲,黛玉比他小一歲,湘雲又比黛玉小,十年前至多是一兩歲的嬰兒。

第二十一回湘雲初次出現:"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句下批註:前文黛玉未來時,湘雲寶玉則隨賈母。今湘雲已去,黛玉既來,年歲漸成,寶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有房,故湘雲自應同黛玉一處也。

顯然早本寫賈家不是從黛玉來京寫起的,還有"前文",寫湘雲寶玉小時候跟賈母住一間房,也像後來寶黛一樣。第十九回襲人自述:"自我從小兒來了,跟著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可見湘雲一住幾年,死了母親才回去了一趟,像第十二回黛玉回揚州一樣。想必她家在江南,但是父母雙亡後跟叔嬸住,"小史侯家"在京中,所以到賈家來也不能長住了。她的地位為黛玉取代,所以總有點含酸。早本大概湘雲文字的比重較多,與襲人西邊暖閣夜談等事都是實寫的。圃是否在大觀園,不得而知。第二十六回賈蘭演習騎,是在山坡上鹿。寧府請客練習弓箭,是在天香樓下箭道上。大觀園內如果有個圃,男賓入園不便,連各處的丫頭都要回避。當然,這是"後數十回"了──第十九回批註中有"下部後數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等處",指榮府敗落後寶玉的苦況。圃回也在"後數十回",當時園中人早已散了,難得有客來訪,一時興起,沒有理由不到荒園中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