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說 阅读记录

第七十六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可是在這場卑劣的爭吵中,是什麼給了《伊利亞特》裡的英雄人物那種宏偉的氣魄呢?是不是他們不顧神明見異思遷、反覆無常的干涉,表現出的那種一往無前的戰鬥意志呢?在一個不公正、不可測的局面裡,愚蠢的歹人得勝,有本領的好人倒下,而不可思議的意外事件往往牽制並決定了戰鬥的勝負。是不是他們在這樣一個局面中為了榮譽而以生命去冒險這一點呢?在一場無意義、不公正、荒謬愚蠢的戰鬥中戰鬥下去,戰鬥到死,象男子漢大丈夫那樣戰鬥!這是人類問題中最古老的問題,無意義的惡的問題,在戰場上給戲劇化了。這就是荷馬所看到麗莎士比亞所忽略了的悲劇。”傑斯特羅停住,翻了一頁,直勾勾地望著聽眾,消瘦的臉上顯得死白,兩眼在凹陷下的眼窩裡睜得很大。倘使聽眾先前是沉默的,他們這時卻安靜得象那麼許多具死屍一樣。

“總而言之人伊利亞特》的世界是一個幼稚而可鄙的陷阱。赫克託耳的光榮在於,在這樣一個陷阱裡,他一舉一動如此高尚,以致全能的上帝,倘使有上帝的話,一定會自豪而憐惜地傷心落淚。自豪,因為他用一把塵土創造出了一個這麼高超的人。憐惜,因為在他修修補補的世界上,一個赫克託耳必須不公正地死去,而他的可憐的屍體必須在塵土中給拖著走。但是荷馬不知道什麼全能的上帝。故事中有諸神之父宙斯,然而誰能說他在幹些什麼呢?也許他假扮成人世間一個發呆的姑娘的丈夫、一頭公牛或是一隻天鵝,正去欺侮那個姑娘。希臘神話現在給人淡忘了,這並不足為奇。”傑斯特羅翻講稿的那種滿懷厭惡的手勢,意想不到地使凝神細聽的聽眾猶疑不定地笑了起來。傑斯特羅把講稿進衣袋,離開讀經臺,走上前來,瞪眼望著聽眾,通常平靜的臉上顯得有些動。突然,他用另一種聲音說話,這使娜塔麗嚇了一跳,因為他改講起意第緒語來了。以前,他從來沒用這種語言發表過演講。

“好吧。現在,讓我們用自己的語言來談談這個問題。讓我們談談我們自己的一首史詩。你們記得,撒旦對上帝說:”約伯自然是正直的。他有七個兒子,三個女兒,是烏斯境內最富有的人。幹嘛不正直呢?瞧瞧正直多麼合算。一個通情達理的世界!一種美好的安排!約伯實在並不正直,他只是一個機靈的猶太人。惡人全是些大傻子。你只要把他的報酬拿走,那麼看看他還會多麼正直!‘“’好,把報酬拿走,‘上帝說。於是在一天之內搶劫者把約伯的財富全部搶走,一陣颶風使他的十個孩子全部喪生。約伯怎麼呢?他十分哀悼。’我赤身出於母胎,也必赤身歸回,‘他說,’賞賜的是上帝,收取的也是上帝,上帝的名是應當稱頌的。‘”這樣上帝向撒旦提出挑戰。’你瞧見嗎?他仍舊很正直。是一個好人。‘“’以皮代皮‘,撒旦回答。’一個人真正關心的就是他的命。把他變成一個骨頭架子——一個有病的、受掠奪的、喪失了親人的骨頭架子,讓這個高傲的猶太人除了自身的臭皮囊包骨頭外,什麼也不剩——‘”傑斯特羅發不出聲音來了。他搖搖頭,清了清嗓子,用一隻手抹了一下眼睛,沙啞地說了下去。

“上帝說:”好,隨便對他怎樣,就是不要殺死他。‘約伯患了一種可怕的疾病。他成了一個十分討厭的人,不能呆在自己的家裡,於是他爬出去,坐在一個灰堆上,用瓦片刮他的毒瘡。他什麼話也沒說。他的財富給奪走了,他的孩子給毫無意識地殺死了,他自己的身體也成了一個可怕的、惡臭的骨頭架子,上上下下長滿了毒瘡,可他沉默不語。他的三個虔誠的朋友來安他。接下去就展開了一場辯論。

“哦,朋友們,是一場什麼樣的辯論啊!多麼獷的韻文,對人類情況具有什麼樣的察力啊!我告訴你們,荷馬在約伯面前黯然失;埃斯庫羅斯①在魄力方面遇見了對手,在理解力方面遇見了老師;但丁②和彌爾頓③坐在這位作家的腳下,始終沒領會他。他是誰?沒人知道。是一位古代的猶太人。他懂得生活是怎麼回事,就是這樣。他懂得生活,就象我們在特萊西恩施塔特也懂得生活一樣。”他停住,用憂傷的眼睛直盯著他的侄女。娜塔麗動、惶惑,就要落下淚來,急切地等著聽他接下去要說的話。等他再說下去時,雖然他眼睛望著別處,她卻覺得他是在對她說話。

“在《約伯記》中,象在大多數偉大的藝術作品中那樣,主要的情節是很簡單的。安他的人堅持認為,既然只有一位全能的上帝統治著世界,那麼就必然有意義。因此,約伯一定是有罪的。讓他檢查自己的所作所為,坦白認錯,痛加悔改。所不知道的就是,他的罪過是什麼。

“約怕用一篇又一篇高超的議論展開反擊。不知道的情況一定掌握在上帝手裡,不在他這方面。他跟他們一樣虔誠。他知道全能的上帝存在,世界必然具有意義。可是他這個可憐的失去了親人、遍體毒瘡的骨頭架子現在知道,世界事實上並不是總有意義,做好事得好報也並沒有保證,而且狂妄不公正的行為也是有形世界和現世的一部分。他的信仰要求他表明自己是無罪的,要不然他就在褻讀上帝的名義了!他願意承認,全能的上帝能夠把一個人的生活搞糟;如果上帝會這麼做,那麼整個世界就一片混亂,他也就不是一位全能的上帝了。這一點約伯決不會承認。他要一個答覆。

“他得到了一個答覆!一個什麼樣的答覆啊!一個什麼也沒有答覆的答覆。上帝終於在一陣呼嘯的暴風中親自講話了。‘你是誰,竟敢來責備我。你能希望理解我為什麼做一件事,以及怎樣做一件事嗎?創世的時候,你在場嗎?你能理解星星、動物、生活中的無數奇蹟這種種令人驚歎的事物嗎?你,生活了短短一剎那然後就死去的一個小爬蟲,你能理解嗎?’”我的朋友們,約伯勝利了!你們明白嗎?上帝以他的大聲咆哮承認了約伯的主要論點,即:不知道的情況掌握在上帝手裡!上帝僅僅聲稱,他的理由是約怕所無法理解的。這一點約伯完全樂於承認。隨著主要的論點解決了以後,約伯深自謙卑,不止是到滿意,他拜伏下去。

“這樣這齣戲結束了。上帝譴責那些安約伯的人,說他們很不正確地講到他自己,同時稱讚約伯,說他堅持真理。他歸還了約伯的財富。約怕又有了七個兒子和三個女兒。他又活了一百四十年,見到自己的孫兒女和曾孫兒女,去世時年紀很大,生活美滿,受人尊敬。”典麗而暢的意第緒語到此結束。傑斯特羅回到讀經臺上去,從衣袋裡把講稿取出來,翻了好幾頁。他抬臉朝聽眾望了望。

“滿意了嗎?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是不是呢?比那個荒謬、悲慘的《伊利亞特》猶太氣息濃厚得多?

“你們這麼肯定嗎?親愛的猶太朋友們,死去的那十個兒女又怎樣了呢?上帝待他們的公道在哪兒?那個父親,那個母親又怎樣了呢?就是過了一百四十年,約伯心上的那些瘡傷能癒合起來嗎?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想想看!過於深奧,使約伯無法理解的那不知道的情況又是什麼呢?我們可理解,我們難道這麼聰明嗎?撒旦不過譏消上帝,使他下令作出這個毫無意義的考驗。難怪上帝要通過一陣暴風大肆咆哮,來使約伯閉口不說了!上帝在自己創造的人面前不覺得慚愧嗎?約伯的舉動是不是比上帝更高超些呢?”傑斯特羅聳了聳肩,攤開兩手,臉神也鬆弛下來,出了一絲愁悶的微笑,使娜塔而想起了查理。卓別林。

“不過我是在闡明《伊利亞特》。在《伊利亞特》中,眼看不見的勢力水火不能相容,這就造成了一個充滿無意義的惡的有形世界。在《約伯記》中卻不是如此。撒旦本沒有權勢。他並不是基督教的撒旦,不是但丁的巨大怪物,不是彌爾頓的驕傲的叛逆者,一點兒也不是。他的一舉一動,都需要取得上帝的許可。

“那麼撒旦到底是什麼人,上帝為什麼在暴風中作出的答覆裡不提到他呢?‘撒旦’一詞在希伯來文中的意思是‘對手’。書上對我們怎麼說的呢?上帝跟他自己展開辯論嗎?他問自己這個莫大的創舉是否有意義?而在回答中,他不是指出延伸到好幾千光年的那些熄滅了的星系,而是指出人,就是能意識到他的存在、執行他的意志、測量這些星系的那一把塵土。尤其是指出正直的人,即,就尊嚴和善良而言,能以創世主本人為標準來衡量自己的那一小撮塵土。這個考驗確立了什麼別的呢?

掄伊利亞特》裡的英雄人物,比軟弱可鄙的神明不公正地進行爭吵高超出許多。

“《約伯記》中的英雄人物在最無意義、最駭人聽聞的不公正行為下,堅守住了全能的獨一無二的上帝的真理,迫使上帝終於捫心自問,承認自己不很公正,儘可能對造成的損害予以補救。

“在《伊利亞特》中,並沒什麼不公正的行為需要補救。結果,只有盲目的命運”在約伯身上,上帝必須不問好歹,為發生的一切負起責任。約伯是聖經中唯一的英雄人物。在其他各書中,有戰鬥人員、族長、立法人、先知等。這卻是坐在一個灰堆上,符合於世上的尺度,符合於以列上帝的高度的唯一人士——約怕,一個可憐的、骨瘦如柴、傷心失望的乞丐。

“約伯是什麼人呢?

“什麼人也不是。‘約伯從來就沒誕生,從來就沒存在,’猶太教法典這麼說。‘他是一則寓言。’”說明什麼真理的寓言?

“好,我們現在講到這上邊來了。歷史上誰始終不肯承認沒有上帝,始終不肯承認世界毫無意義呢?誰經受了一次又一次考驗,一次義一次掠奪,一次又一次屠殺,經歷了一世紀又一世紀,可是還抬臉望著天空,有時是用垂死的眼睛望著天空,並且喊道:”我主上帝,我主是獨一無二的?‘“誰到了晚年還會迫使上帝從暴風中作出那樣的答覆呢?誰將看到謬誤的安者受到斥責,過去的榮譽再次恢復過來,看到一代代幸福的兒女和孫兒女,直到第四代呢?誰到那種時候還把不知道的情況留給上帝去決定,稱頌他的名字,並且喊道:”賞賜的是上帝,收取的也是上帝,上帝的名是應當稱頌的?’不會是《伊利亞特》中那個高貴的希臘人,他已經不存在了。不!除了灰堆上的那個生病、遇劫的骨頭架子外,沒有別人。除了上帝心愛的人,只活了短短一剎那就死去的那個小爬蟲,不愧於上帝創造的那一把塵土,除了他之外,沒有別人。沒有別人,只有約伯。他就是向全能的上帝提出敵對挑戰的唯一答覆,要是有一位上帝而且有一個答覆的話。那就是約怕這個卑鄙的猶太人。

“傑斯特羅用驚呆了的神氣瞪眼望著雅雀無聲的聽眾,然後趔趔趄趄地朝著第一排聽眾走了過去。烏達姆跳起身,輕輕把他攙扶到座位上。聽眾並不鼓掌,並不談,並不移動。

烏達姆唱起歌來。

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

那麼,不上演木偶戲了。娜塔麗也和大家齊聲同唱起這個悲傷的疊句來。這是烏達姆在特萊西恩施塔特最後一次唱這支歌,所以他一步步唱向一個令人斷腸的高音。

等這支歌唱完以後,大家毫無反應。沒人鼓掌。沒人談話,什麼也沒有。這些默默無言的聽眾正等待著一件什麼事。

烏達姆做了一件他以前從沒做過的事情:他又唱了一支歌,沒人鼓掌就又唱了一支。他唱起另外一支歌來,娜塔麗在猶太復國主義者的集會上曾經聽他唱過的一支。它是用低調唱起的一個古樸、切分的疊句,用的是從禮拜儀式上取出來的一行歌詞:“但願聖堂在我們時代很快重建,並賜給我們一部分您的法律。”烏達姆唱著時緩緩地曼舞起來。

但願聖堂在我們時代重建起來,賜給我們一部分您的法律。

他象一位拉比在宗教節所會做的那樣,從容而笨拙地舞了起來,他舉起胳膊、閉上兩眼、仰起臉龐,用手指在空中打著節拍。人們柔聲地應和著他,邊唱邊拍著手。一個接一個他們站起身來。烏達姆的嗓音變得更渾厚有力,他的步伐也更強勁矯健。他在這場舞和這支歌中忘卻了自己,進入了一種看去既可駭又絝麗的得意忘形的境界。他幾乎沒睜開眼就搖搖擺擺,扭動身體朝埃倫。傑斯特羅舞過去,同時伸出一隻手來。傑斯特羅站起身,一手拉著烏達姆的手,兩人一同載歌載舞。

這是一場死別的舞。娜塔麗知道這一點。大夥兒也全知道。這幕情景既使她心裡發,又使她意氣風發。呆在監獄般的猶太區裡這個陰暗、惡臭的統樓上,這是她生活中最為動的時刻。她為自己境況中的痛苦,以及身為猶太人的得意,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啊,但願聖堂重建起來啊,很快地,就在我們時代啊,賜給我們一部分您的法律!

舞蹈結束之後,聽眾開始散去。人人全從統樓上慢騰騰地走了出去,彷彿剛參加過一場葬禮似的。簡直沒人談話。烏達姆把木偶戲臺摺疊起來,親了一下娜塔麗,向她告別。

“我猜他們大概不會要聽我的笑話了,”他說。

“我把這個還到幼兒園去。繼續給孩子們演你的戲吧。再會。”

“德黑蘭是一個很有趣的玩笑,”她嗓音硬噎地說。

他們走下樓梯,步入光線原脫的街道上,埃倫沉重地倚在她的身上。在逐漸散去的人群中,一個身材魁偉的漢子側身走到他們面前來,用意第緒語說:“gutgezugt,arele,undgutgetanted。”(話說得好,小矮子埃倫,舞也跳得好。

“)”娜塔麗,sholemaleichem。

“在黑暗的光線中,她看見一張剃得很光、堅強而蒼老的方臉,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你是誰?”她問。

埃倫。傑斯特羅也同時問道:“是班瑞爾嗎?”他有五十年沒看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