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三更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周氏把褡褳平放在條桌上,從裡頭翻出一個用麻繩纏裹得緊緊的布包,解開麻繩,布包出半角黃澄澄的顏
,原來布包裡竟是一串串銅錢,裡頭還夾雜些許碎銀子。
“三娘還記得張家十八娘嗎?
“李綺節一怔,點點頭,“在木李庵修行的十八姨?
“山上的庵堂是縣裡的富戶們捐資修建的,原先曾請本地的舉人老爺擬了個很風雅的名號,但縣裡的人更習慣管庵堂叫木李庵。
因為庵裡栽植了許多木李樹。每到暖花開時節,木李花競相綻放,含芳吐蕊,好似雲蒸霞蔚,極為絢麗,襯著白牆綠瓦的小小庵堂,幽麗馥郁中又多了一絲清雅出塵,是山中一景。而到初夏木李成
時,庵裡的師傅們會摘下青白酸甜的木李果子,盡數送給前去敬香拜佛的香客,分文不收。縣裡的孩童們都曉得,天氣熱起來、荷葉舒展開尖尖小角、青蛙一夜比一夜叫得響亮時,去山上的木李庵打個轉,肯定能吃到又脆又甜的木李果子。
長此以往,庵堂原先的名字早就被人淡忘了。
丈夫楊小郎死在大江後,張十八娘回到孃家,被張家人送到木李庵靜養。她與人私通,以寡婦之身生下生父不明的小沙彌,雖然算是德行有虧,但因她曾對周氏有恩,周氏每每提及她,沒有一絲鄙夷,語氣裡全是憐惜同情,所以李綺節稱呼張十八娘為十八姨。
周氏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喜氣:“我想著好久沒去山上看十八娘,正好張大少要去山上還願,便託張家的大丫頭幫我給十八娘送些鈔銀嚼用,免得她在庵裡吃苦頭。誰知十八娘卻不在庵裡了。
“李綺節心中一動:“張家人把十八姨接回去了?
“周氏搖搖頭:“張家人早搬走啦,據說是搬到南邊長沙府去了。現在在潭州府,十八娘最親近的親人,就是她的堂兄弟張老太爺。
“張老太爺是村子裡頭一號的迂腐老頑固。他把最小的閨女張桂花當成眼珠子一樣疼愛。張桂花的吃穿用度,樣樣都比照著官家小姐的來,連長子張大爺都給比下去了。然而張老太爺再疼閨女,為著規矩,硬是不許張桂花出門。張桂花長到十一二歲,始終在張家的內院裡兜兜轉轉,從沒踏出過張家一步。除了張家的丫頭婆子,外人連她到底生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曉得。
張大少更是可憐,早逝的婆婆
情
朗,對她很寬和,從不挑理,但她偏偏攤上一個小氣吝嗇、古怪偏執的公公。張老太爺的規矩比大江水底長的水草還多還糾結,張大少
每天必須晨昏定省,按時給祖宗們燒香供祭,所有茶果點心都要她親手熬煮。一家人吃飯,所有人圍著大八仙桌團團圍坐。男女分開兩桌,家中人口少,女眷唯有張桂花一人,姑嫂本可以同桌吃飯的,張老太爺硬是不肯鬆口。於是張大少
不僅要親自下廚整治湯水,吃飯時還只能等所有人吃完了,再匆匆扒幾口飯。
張桂花和張大少偶爾犯點小錯,張老太爺能從年頭的大年初一,一直唸叨到年尾的大年三十。
張十八孃的種種出格行為,在張老太爺看來,就更是離經叛道、不可原諒的了。
張十八娘拒絕為楊小郎守寡的那一年,張老太爺已經在族裡人前面放過話,說他沒有十八娘這個堂妹。他說到做到,和張十八孃家徹底斷絕關係,誰在他面前提起張十八娘,他能一口唾沫吐到對方臉上去。
李綺節可以確信,張老太爺絕不可能主動把張十八娘接到家中贍養,哪怕張十八娘身患重病、命不久矣,張老太爺都不會心軟,說不定還會罵一句自作孽。
果然聽周氏接著道:“張老太爺至今聽到十八兩個字就來氣,怎麼可能關照十八娘呢?接走十八孃的,是她屋裡人。
“本地方言中,屋裡人是丈夫的意思。
周氏曾對李綺節說過,張十八娘和小沙彌的生父並不是無媒苟合,他二人是正正經經拜過堂、成過親的,但兩家人都不承認。
即使兩人情投意合,婚書禮聘樣樣不缺,只因雙方長輩都不承認這樁婚事,十八娘和情郎的結合,還是成了私情。
張家人羞於承認十八娘私自另嫁他人,小沙彌的生父家人得知他擅自娶了個寡婦,更加暴怒,直接派人強行把小沙彌的生父抓回祖宅,一關就是十幾年。
周氏把布包收進屜桌裡,“聽說那家的掌事是騎著高頭大馬、趕著馬車、領著十幾個僕人去接十八娘和她兒子的。能養好幾匹馬的人家,肯定非富即貴,十八娘總算是苦盡甘來熬到頭了,那家人總算肯認他們母子了!
“李綺節眉頭輕輕一皺,如果張十八孃的情郎果真獲得家人的許可,接她和小沙彌回府,理應敲鑼打鼓、風風光光接張十八娘母子,才對得起他數年的堅持和十八娘這些年來受的苦楚,怎麼會悄無聲息地接走張十八娘?
而且直到現在,還沒人知道那家人到底姓誰名誰,是哪戶望族,說明他們還是恥於承認張十八娘和小沙彌的身份地位。
張十八娘此去,吉凶未知啊!
李綺節想起小沙彌俊秀的眉眼,心中一嘆。
生來被迫離開慈母,寄養寺廟,十幾年不曾和生身父母相聚,孤苦伶仃,嚐盡冷暖。如今雖然被家人尋回,卻似暗藏玄機,前途叵測,對他來說,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中秋夜那晚,正是闔家團圓的時候,所有人陪伴在家人身邊,賞月論詩,言笑晏晏,說不盡的喜樂快意。
他卻離在外,挨家挨戶討一頓齋飯。
無房無舍,無親無故,孤零零一個人,一身單薄僧衣,一頂斗笠,一雙草鞋,一隻破碗,在圍場的草堆裡淋了半夜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