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風颯木立秀出於野書吟劍影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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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三月了。
但是在北京,你仍然絲毫也聞不出一些天的氣息,剛剛解凍的泥土,被昨夜遲來的風雪一蓋,使你走上去的時候,會有一種奇怪的覺,再加上些斷落在地下的枯枝,更變成行路者的一種痛苦了。
這是一座並不算太小的院子,繞過上面蓋滿了的青苔,而青苔上又蓋著些積雪的假山,有一道硃紅的門,雖然門上那曾經是燦耀的油漆,已不再燦耀,甚至還有些剝落了,但是這院子,這門,仍然給人們一種富麗的印象,顯然地,這院子,這門,都屬於一個非常富裕的人家的。
進了院子,繞過假山和一片雖然在寒冷的天氣裡仍可看得出夏蓮香荷綠的池塘,沿著碎石砌成的小徑,是三數間緻而小巧的倒軒。不時有清朗的書聲,從這小軒裡傳出,混合在這院子裡清寒的晨風裡。
小軒的窗子向外支開了,讀書聲也倏然而止,一條矯健的身影,自窗內掠了出來,落在積雪的泥地上,施然走了兩步,明朗的眼光朝四周望了望,確定了這院子裡的確是無人的,他微微笑了笑,身上青文士衣衫寬大的衣袂,在晨風裡飄然而舞,使人見了不覺有出塵的覺。
那是一個年紀非常輕的人,從他身上穿的衣服,很容易就可以看得出他是個讀書人,然而他那種矯健的身手,卻又和他的外形決不相稱,於是又使人對他,不免有些懷疑。
只是此刻院中渺無人跡,又有誰會注意到他呢?
於是他的微笑,在他清俊而瘦削的面龐上,散佈得更廣了。
他謹慎地又朝四周看了看,四周永遠是安詳而寧靜,他開始暗笑自己:“為什麼我老是這麼多慮,這麼多年來,在我讀書的時候,這院子裡從沒有人來過,今天又怎麼會例外呢?”這個念頭,使得他更鬆弛了下來,身形微微一動,又掠出老遠,腳步踏在新積的雪上,竟沒有留下一絲腳印。
他放肆地在這個院子裡施展出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的那種高深的武功。
他極快地移動著身軀,在枯樹和翠竹之間,只有一條極淡的影子在閃動著,本無法分辨出人影。
任何人也不會想到,北京城裡聞名的才子,竟會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以他的這種身法,就算是在武林中也是足以驚世駭俗的了。
這是他的秘密,此刻,他正極其巧妙地將身軀移動在幾株排得非常密的樹幹之間,那幾乎是隻有鳥雀才能做到的事,他此刻竟也能毫不費力地做到了,於是,他也不免為他的這種成就而欣喜。
“這是多麼奇異的遇合呀!”他暗自思索,“假如那天我沒有冒著風雪到院外去散步,假如那天看護住我的老梁沒有因為喝多了酒而沉睡,那麼我也不會碰到那一幕令人驚奇的事。”
“那麼我此刻,一定仍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的身形旋轉著,腦海中的往事,也跟著他的身形旋轉,“那年我才十一歲。”他倏然頓住身形,喃喃低語著,“多快呀,一晃之間,竟十年了!”四顧空寂的園林,他不油然生出了些寂寞的覺。
一種強烈的慾望,使得他想離開這家,甚至離開自己的父母,去闖蕩,去經歷一些他從未經歷過的事。
最重要的是,他想以自身所學的武學,來和江湖中的成名人物一較短長,雖然對江湖、武林中的事,他是一無所知的,但是他的這種慾望,卻絲毫沒有因為這種原因而有所減退。
這覺是非常容易理解的,那就等於衣錦之人,絕對不會夜行,人們對自己所珍惜的,或者是自己所擅長的事,總有讓人家知道的慾望,這就是人的,他,自然也不能避免。
他拂了拂衣衫上的塵土,意興蕭索地走了兩步。
體內的真氣,突然松洩了,腳步踏在地上,也突然變得那麼重,腳上的鞋子,自然也沾上了些泥、雪。
“多討厭的天氣!”他彈去了鞋上的泥,詛咒著,“在江南,現在已經是草長鶯飛的季節了。”江南三月的花香鳥語,對一個生長在北方的充滿了幻想的年青人來說,該是一種多麼大的誘惑呀!
心情是落寞的,園林是靜寂的——驀地,遠方竟傳來一聲慘厲的嘯聲,最怪的是,那嘯聲開始時彷彿相距很遠,但結束時,已像是來到近前了。
嘯聲不高,但是非常尖銳,聽起來像是一針,刺進你的耳膜,甚至使你的耳膜隱隱發痛。
“呀!來了。”他聽了這聲音,臉上泛起一種奇異的笑容,這種笑容是難以解釋的,當然,他自己能瞭解他笑裡所包含的意義,“十年了,十年來的等待,今天該是得到結果的時候了。”這個念頭在他心中電閃即過,那嘯聲,也隨即倏然而逝,空氣中又恢復了靜寂,但這靜寂是沉重的。
雖然他仍在行所無事地踱著方步,但是,顯然地,他已在全神警戒著了,他全身的每一神經,每一塊肌,都因著這突發的嘯聲而戒備了起來,隨時準備著去應付任何一件事。
他是自信而自傲的,這種個與他生長的環境非常符合,北京城裡,鐘鳴鼎食之家裡生長的公子,又是北京城裡聞名的才子,他不但闈墨極佳,是士子群相抄錄的,連他的詩文小令,也在被人們傳誦,就連八大胡同裡的北里嬌娃,提起王二公子來,除了掩口俏罵“薄倖”之外,又有誰心中不是夢縈魂繞的呢?
他曼聲哦著,蹀踱在園林裡,表面上看起來,仍是從容而安祥的,但是他心中的緊張、不安,又有誰會知道呢?
他的緊張和不安,並不是因為懼怕,而是因為對某一件事的期待,等到他所期待的事來臨的時候,也就是決定他一生命運的時候了。
雪停了,明天可望是一個晴朗的子,但空氣卻仍是陰沉的。他往來繞行,十年前的往事,又不住地在他心中氾濫了起來:“那天是正月十六,剛過完了年,將近半個月的忙碌,使得大人們在這一天裡都很早就休息了,我也一向睡得很早,這天卻不知怎地,我翻來覆去也無法入睡,看護著我的老梁喝多了酒,睡得跟個死人似的,躺在我旁邊的上直打鼾。
我愈發睡不著,推開窗子一看,居然有月亮出來了,我忍不住想出去走走的慾望,悄悄穿上皮袍子,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