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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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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說:“舅老爺住了好一陣了。大病一場。現在話也說不成,眼也看不見。家裡沒人伺候,就送過來給我窯裡添個人氣楦子。”

“那啥時包幾個扁食送給舅老爺嚐嚐。”李秀梅說。她還是疑惑。她和葡萄住得近,天天見,從沒聽葡萄說家裡來了個舅老爺。

葡萄眼睛直直地往李秀梅眼裡找,要找到她心裡真正念頭似的。葡萄說:“舅老爺看不見也聽不見,腿腳不靈便,怕人看他呢。”李秀梅突然在葡萄眼裡看到了另一個意思。是求她也是威嚇她的意思。那意思好象說:別和人說去,看在我們姐妹一場的份上。和別人說,沒你啥好果子。

“怕見別人,還能怕見我?我又不是外人。”李秀梅說,她的意思也傳過去給葡萄了:不管這個舅老爺是人是鬼,我決不給你張揚出去。

“舅老爺走背運。成份高了點。”葡萄眼睛還那麼直直的。

李秀梅把眼躲開了,東看西看地說:“這些年成高的人可吃苦大了。”她讓葡萄聽懂她對成份高的人不在乎。就是看在葡萄這些年待她待她瘸老虎不二氣,她也不幹那不仁義的事,把她成份高的舅老爺給檢舉出去。她又說:“舅老爺有七十五、六了吧?”葡萄說:“七十四。”李秀梅心裡一算,這就對了,和死去的孫二大一個歲數。她覺得脊樑上的汗全結了冰;她兒子把他看見的白老頭的樣子,個頭講給她聽了,這時她想,葡萄難道藏著孫二大的鬼魂?

葡萄說:“喲,你臉咋恁黃?”李秀梅笑笑說:“下地累得唄。回來又見小三子給嚇丟了魂,著了急。”她說著就朝墳院那邊走。回頭對葡萄說:“我去給他喊喊。”葡萄知道李秀梅已猜得很近了。李秀梅她不愁,她和李秀梅走得最近,偷莊稼是好搭擋,一個偷一個站哨。兩人見啥偷啥,只要隊上的果樹一掛果,兩人眼神馬上對一塊兒,轉眼便溜進果林。她教會李秀梅吃蜀黍皮、蜀黍兒,教會她磨豆腐。李秀梅常對她孩子說沒有葡萄,他們早在墳院裡做餓死的小鬼兒了。

葡萄把灶燒起來的時候,二大在一邊給她劈柴。他坐個板凳,把柴豎起來,一手握斧子往下劈,刀刀不劈空。二大做一輩子好活路,癱半個身子還是把活兒做恁漂亮。葡萄把圍裙解下來,遞給他,讓他擦擦臉上的汗。他笑笑,一邊嘴角跑耳朵上去了。

這時她聽見李秀梅在墳院上喊得和唱一樣:“我小二子哎,回家來吧…”她眼裡的二大哪裡象個白老怪呢?他是白髮白鬚,臉也白得月亮似的。但葡萄覺得二大的臉容,皮一天一天干淨起來。她從沒見過一個這麼幹淨雪白的老人,眼睛也和月亮似的,又涼又淡。一時間她想,二大是不是已全部叫老天收走了,現在劈柴的這個是從天上又回來的二大,不然怎麼一身仙氣?她覺著墳院裡給兒子喊魂的李秀梅這時闖進來,一定會以為自己見了個老仙人。她不懂李秀梅那十七歲的兒子魂是讓什麼給嚇跑的。

她把小飯桌擺在樹下,給二大盛上湯,又放上一把瓷勺。二大不願她餵飯,自己握著瓷勺往偏斜的嘴裡舀湯。有時勺和嘴半天碰不上,碰上又碰錯了,湯撒下來。但葡萄不去幫他。二大要強,這時她只當他沒事,他最舒服。

這天黃昏李秀梅來打門,葡萄開了門,把她往院裡讓。她下到臺階下就認出了孫二大的側影,嘴裡卻說:“舅老爺看著好多了。”她心想難怪兒子嚇跑了魂,這個二大就象墳裡剛跳出來的,一點人樣兒也沒有。

葡萄說:“他耳聾眼瞎,你不用和他打招呼了。”

“舅老爺看著只有六十五!”李秀梅說。這時她走近了幾步,看見二大白髮白鬚中鑲的臉盤上沒有什麼摺子,白淨裡透出珠子的光亮。

葡萄問她是不是要借錐子。李秀梅眼睛只在二大身上頭上飄,嘴裡說著閒話,告訴葡萄她兒子好多了,聽說那白老頭是葡萄三娜的舅老爺,他魂回來了一半。去上學人家問他他媽給他在墳院喊啥,他說看見了個白老頭在葡萄三娜院裡,魂就飛出去了。

葡萄明白了。她能信得過李秀梅,但她那個小二子的嘴是封不住的。小二子年年不及格,好幾尺的小夥子還是小學生。他的話在十一、二歲的同學裡傳開了。李秀梅想給葡萄提醒一下。既然葡萄不和她挑明說,她也不點穿她擔心的事。小孩子一傳開,保不準要傳到大人耳朵裡。

收麥時史老舅和葡萄說:“你分的是一人的口糧,你舅老爺咋辦?”葡萄一看他眼底下藏的那個作人的笑就知道他是明戲人。史老舅過去也常常借孫二大的錢,有回為還債把家裡種的四棵橡樹都砍去賣了。那四棵樹是他準備嫁閨女打櫃子,再給他和媳婦一人留一副棺材。他賭孫二大的氣,拿了砍刀就在碗口的樹杆上來了一下。他本指望二大會拉住他。二大沒拉。史老舅這時對葡萄說:“那天我叫我大孫子搬了個梯,我自個上去,扒你牆上看了看你舅老爺。你舅老爺比我大五歲,咋就成了個那了?”葡萄說:“他腦子可好使,不象你,年輕的時候也不如他現在。”給葡萄一嗆,史老舅反而笑了,說:“他那腦子,敢不好使?不好使敢那麼高成份?”他笑著笑著,嘆口氣:“孩子,早沒看出來,你是恁好一個孩子。”他嘆著氣,搖著不太結實的脖子,走開了。葡萄見他慢慢蹲下,摳起一穗給人踩進泥裡的麥子,在手心捻捻,又吹吹,倒進沒牙的嘴裡,拿唾沫去泡新麥粒去了。他動作比二大老,雖然他不偏癱。面相就更不用提了,比二大老了一輩人。葡萄知道,村裡知情的人越來越多,只是都不說破。

麥子收下後,在史屯街上搭了個“喜豐收糧”的臺子,電喇叭大吼大唱,史屯下一年又該不知飢了。葡萄和幾個女人在街上看踩高橈的“樣板戲”人物,一輛吉普車來了,幾個高橈閃不及都摔下來。

吉普車靠邊停下,裡頭下來的是史喜。他上去把踩高橈的扶起來,一邊大聲訓司機。葡萄叫他一聲。他一扭頭,滿臉懵懂。從孫少勇和他在她院裡打了一架,她沒再給他過漂亮臉。這時四十二歲的葡萄開花一樣朝他笑,他心裡罵:我還會理你呢!不拿面鏡子照照,不是也是姥姥的人了!

葡萄穿著白府綢衫子,藍卡嘰褲。還是許多年前去洛城少勇給她買的。她捨不得穿,平平整整壓在櫃子底。她頭髮剪短了,天生打卷的頭髮從耳朵下面彎向臉蛋。史喜心裡瞧不起她:你以為你這一穿扮就又回到那風歲數啦?可他發現自己朝她走過去了。

她說:“回來了?”

“回來看看咱村的大豐收!”喜的官階是縣首長,架式扎的是省首長。衣服披在肩頭,隨時要給他甩下去抗旱抗洪救火似的。

“回來也不來見見葡萄嫂子了。”喜嘴上是風度十足,說忙呀,每次回來公社的層層幹部都纏著不了身。他心裡想,哼,少勇末了還是不要你呀,又想起我來了?別作夢了,那時和你乾的蠢事我到現在還噁心呢。

葡萄說:“一會兒上我這兒來拿你衣裳。”他想,還給我編上藉口了哩!他對她說:“我還有兩個會要開。”葡萄嘴溼漉漉的,眼睛風得讓他臉也燒起來。她說:“你不要你的衣服了?”他問:“啥衣服?”

“喲,忘了?裡面還揣著封信呢。”他想起來了。他說:“開完會再看吧。”他好笑,拿我件舊衣服就想勾起舊情呀?

晚上他沒有開會,和謝小荷撒謊說去和幾個公社幹部談談事情。他進了村象個偵察兵似的溜著牆兒,朝葡萄家走。他罵自己:你心虛啥呀?你不就是取件衣裳嗎?他走到葡萄家門口,黃狗咬得全村都聽見了。他心裡仇恨葡萄,還叫他打半天門,萬一碰上巡邏民兵怎麼辦?他突然發現他不是怕,是急,想趕緊見到葡萄。他又奇怪了:你又不是來和她幹好事的,急什麼?跟當年和她熱火朝天似的,在路上就急了。

葡萄來開門,一面跟黃狗念念叨叨說話:“行行行,知道你護家,…再叫我可煩了啊?還叫呀?你不認識他,花狗可認識他哩!”她說著手在他手上一握,就和她天天晚上都等他來似的,一點沒生分過。他手馬上回應她,和她的手纏在一塊下了臺階。他奇怪自己到底是個什麼貨,在心裡把她看得那麼賤,可他和她的一碰上,他也賤成這樣。他們進了她的屋,他把她的背抵在門上就脫起她衣裳來。他可是火上房了。他對自己說:我才不喜歡她,我這是糟塌她,我是毀她。

他發現自己決不是在糟塌她。她是唯一一個女人,讓他覺著這樁事美著呢,享福著呢。她是唯一一個女人不把自己當成一個被男人糟塌的東西。她不管他,只管她自己動她的,快活她的。可她快活自己他就狂起來。最後他只想讓她給毀掉。他覺著他碎在她裡了。

上一口氣時,想著這上躺過多少男人。這個女人把他也排在這些男人裡。而他史喜是誰?是全省最年輕的縣級領導,有希望升成市級領導,省級領導。他坐起來,點上煙。她的手在他脊樑上慢慢地摸,手指頭停在他上那個猴子上,和那猴子玩了一會。不去想葡萄的歲數,葡萄的舉動只有十幾歲。

“以後我不來了。”喜說。

“不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