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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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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最紅的時候連史屯的人都知道他。史屯的人除了主席、周總理、朱老總之外,誰也不知道,倒是把樸同志和他的書給知道了,一說就顯擺得很:就是“四清”來咱村的樸同志嘛,衣服老扣錯釦子,掏菸出來準掉下幾分錢到地上去的那個樸同志!就是住在王葡萄家的樸同志嘛!

樸同志在頭髮全白的歲數想起他回到史屯的那天。他在村口就被人圍上了。他對人群外的小孩說:“去,叫王葡萄來!”人把他堵得走不動,他掏出多少煙天女散花地散還是走不動。樸同志的名聲只在主席、周總理、朱老總之下了。人群轟隆隆地向前滾,越滾越大,路哪裡夠走?都踩到旁邊地裡去了,踩倒兩大溜麥苗。不過老了的樸同志記不清那是幾月,踩倒的是麥苗還是豌豆苗。豌苗淡紫的花鋪成路,樸同志和人邊走邊開玩笑,開那種領袖和老百姓開的玩笑。

葡萄來的時候身上扎個黑膠皮圍裙,身上穿著短袖印花衫。樸同志脾氣大地叫人“讓開讓開”葡萄兩肩一鬆,笑起來說:“我說誰呢,叫我快點快點!是你呀!”他從口袋摸出那本讓他大紅大紫的書。葡萄接過書時,旁邊的人說:“喲王葡萄,還得現學認字吧?”葡萄隨隨便便把書往胳膊下一夾,對樸同志說:“我得把豬娃子洗洗,天太熱。你閒著不閒著?閒著就來豬場,咱說說話。”大夥都笑起來,對樸同志說:“就她一人不知道你樸同志老有名。”葡萄看看他們,又看樸同志。

樸同志說:“行,我幫你剁菜去。我這笨手也只能幹那個。”他替她剁菜的時候,豬場攔馬牆上幾層人臉。史屯公社有了中學,中學語文課本里都有樸同志的文章。中學老師聽說樸同志到了,馬上下課,叫學生們跟他去看樸同志。樸同志拿把爛菜刀剁老菜幫子也是好看的,中學生們一排一排輪扒到牆頭上看。樸同志一邊剁一邊向上頭的臉們招手,菜剁得橫飛。

葡萄奇怪地問他:“他們看啥哩?”樸同志笑笑。她真不明白他有多著名。

晚上公社史書記設宴招待他。他說:“上回和四清工作隊來,天天各家吃派飯,葡萄的飯我都沒嘗過,這回我空下肚子專門來吃她的飯。”史書記對幹部們說:“那就把酒和都補貼給王葡萄,晚上咱一塊在她家陪樸同志吃飯。”她對葡萄說:“王葡萄你給好好做,洛城宣傳部長、地區書記一會都要來看樸同志,陪他吃晚飯。用多少油,只管報賬,該炸就炸!該煎就煎!”樸同志說:“酒我不欠。我專門來吃葡萄做的麵湯、乾魚。吃過了再接受領導們的接見。跟領導說,我想和他們吃飯,我腸胃不想,就代我腸胃向各位領導道歉。”二oo四年的樸同志記不清一九六五年的樸同志在葡萄家吃的是什麼飯。那時他不是圖吃。他想和葡萄單獨坐一會兒,說說話,或者不說話。好子更讓他不安全,他想在她身邊找點安全。老年的樸同志還想起來,他那時去看葡萄,心懷一個目:想看看她是不是還把一切都好好藏著。他一進村就大聲喊葡萄,是因為他一直為葡萄提著心。

他和她好象沒說什麼話。他一個字也沒提她地窖裡的爹。她好象說了一句:“吃胖了。”那是他最胖的時候。再去史屯他不胖了,頭髮剃成了黑白花狗。馬虎了一輩子的人這時也覺得花狗頭見不得人,所以他一見到葡萄眼淚差點出來。葡萄多大?三十六?三十七?對,三十七。還是緊繃繃的背、,還是一副自己樂自己的樣子。她從豬場的門裡出來,見到一個花狗頭的樸同志,對旁邊的人說:“誰把你糟塌成這樣了?”旁邊是押他來的紅衛兵。都是惹不起的人,連軍人都不惹他們。樸同志坐了半年監又給他放出來,找個苦地方叫他吃苦去。樸同志在晚年時很佩服中年樸同志的機智,他一聽要送他下鄉監督勞動馬上就叫:你們送我去哪兒都行,就別送我去史屯那鬼地方!那鬼地方餓死過多少人吶!叫完他心裡就踏實下來。不幾天紅衛兵果然扔給他一個被包,叫他滾起來,他們要送他去他最仇恨的史屯。

現在葡萄對剃著花狗頭的他,問他閒著手不,閒著幫她扯風箱去。她已從他手裡拎過那打得象油酥卷一樣鬆軟的鋪蓋。

紅衛兵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看著陪來的公社革委會主任史喜。史喜說:“那也中,先讓他在豬場累累、臭臭!”紅衛兵們反應過來了,舉著白生生的小拳頭喊口號,要****樸同志,要樸同志永世不得翻身。

葡萄說:“又打上了。過一兩年換個人打打。”樸同志生怕紅衛兵把她的話給聽見,趕緊推推她,自己順著豬場臺階往窯院下。腳又亂了,一出溜坐在了臺階上。股跌碎了,他見到葡萄時憋在眼裡的淚,這下子完了,全淌下來。圍牆頭上還是幾層人臉,還是中學生們,還要輪爬上牆看。葡萄對他笑著說的話他一點聽不見,因為幾層人臉都在喊****他的口號。葡萄拿出一塊白羊肚手巾,叫他擦擦淚。見他拿起刀來剁菜,她一把把刀奪下,搬了個椅子,又把他捺下去坐。

中學生們看不下去了。一會豬場裡全是戴紅袖章的胳膊。在他頭頂揮動,又對他鼻尖指點。葡萄拿了扁擔上來,叫他們出去。他們說:“紅衛兵你都敢攆?!”

“紅衛兵是啥軍?十四軍我都攆過!”葡萄說。

看熱鬧的成年人見紅衛兵們不明白,告訴他們十四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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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軍隊。紅衛兵們一聽,是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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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女英雄呢!也不把她當敵人了,只是圍著樸同志喊口號。

葡萄把扁擔一橫,往紅衛兵們腿上掃,紅衛兵們‮腿雙‬蹦著躲。她變成帶他們玩了。葡萄攆不走紅衛兵們,扔了扁擔,回到灶臺前剁菜,剁得是“咚咚咚咚鏘,咚咚咚咚鏘!

”的高橈鼓點子。她對樸同志使個偷樂的眼風,叫他扯風箱。

紅衛兵們把灶臺圍成了個小炮樓,密不透風,一上來口號喊得嘹亮整齊,慢慢不齊了,有人只是抬抬手張張嘴地瞎混。葡萄該幹什麼幹什磨,添水,加柴,煮菜。紅衛兵們變著詞兒地喊口號,喊樸同志“臭文人”、“黑筆桿”、“反黨大氓”

“地主幹兒子”開始他們喊一句,他就在板凳上矮一點,後來見葡萄抬頭看天,他跟著抬頭,見一個人字形雁陣從北邊飛過來。葡萄眼睛看雁也專心地發直,嘴半開,完全忘了正給鎖在一個人體築的小炮樓子裡。他慢慢也把幾層人臉人頭拳頭胳膊給忘了,一下一下地扯著風箱。火燒得好著呢,他眼前腦子裡只剩下穩穩燒著的金黃的火。過一會,他一張嘴,一個哈欠出來了。他抬起頭,見一個喊口號的紅衛兵們也跟著打了個哈欠。又是一會,好幾個紅衛兵都打起哈欠來,只不過打得很賊,把鼻孔撐大,叫哈欠出來,不耽誤嘴裡喊口號。

樸同志在七十二歲時回想那一天,覺得是很好玩的一件事。當然,他不知道人都是這樣,記不住羞辱;痛苦只有變成了滑稽荒唐的事才會給人記住。人要把他一生糟受的羞辱都記住的話,是活不長的。就好比樸同志,假如不具備人共有的那種不記仇的本事,樸同志回憶起來的場面,就不會象個鬧劇戲臺。人這個不記仇的本事其實是為自己好,對自己有利,不記得自己怎樣地慘過,丟過醜,所以他才有臉見自己。有沒有臉見人不重要,頂重要的是有沒有臉面見自己。所以給害得最慘、受最多侮辱的人,最不記仇。樸同志給人叫了八年“反黨老樸”叫得他忘了自己真名,他也不記仇。到七十二歲想想,一切都很好玩。把痛苦、羞辱記成了好玩,那些真實發生過的場景場面當然是給他的記憶編排過的,編排得很寫意、很漫畫式,一層層的年輕紅衛兵都沒有眉目,只有大喊大叫的一張張大嘴。拳頭比實際上多得多;紅衛兵們全是千手佛,一人伸出幾十個拳頭,豎在他和葡萄四周。他記得那天下午,他在就在拳頭中間把自己扯得象風箱一樣又深又長,那個沉重的大風箱成了他的丹田。他扯得經絡通暢,情平和。紅衛兵們最後怎麼離開了豬場,七十二歲的樸同志已一點也不記得了。

樸同志記得的是葡萄的手。她的手在他腋窩,把他向上一提,說:“都走啦,起來去洗把臉。”他一看,一個紅衛兵也沒了,灰下來的天下著籮面雨。她在豬場清理了一間裝飼料的窯給他做屋。頂上吊滿半寸長的面蟲,等於一個頂棚,火光一照,一個頂棚都在拱動。她點上火把去燒蟲們,他也跟著她舉了個火把,窯馬上茲茲啦啦地響,烤豬油渣的氣味漫開了。兩人都戴了破草帽,只聽蟲子砸在帽子上,下雨一樣。她在晃動的火光裡笑得象個陌生人。象個野人。

他們兩人都笑得止不住,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蟲!頂棚乾淨了,地上又滿了。他們忙到深夜才把支好。窯已經是一股紅薯面的甜香,葡萄用紅薯面打了漿子把撕下的大標語糊了牆和頂棚。大標語的字給拆開,又重拼,拼成了天書。她說過兩天去公社革委會偷點白紙再糊上,就漂亮了。她走時在窯門口站下了,看看他的這個新屋,愁愁地笑著說:“哎呀,這敢住人不敢?”他明白她是不能把他帶回家的。因為她知道樸同志不想給扯到她那個可怕的秘密中去。他和她處下來,說話行事全繞開那個大秘密。他們多親近她也不能讓他成個同謀。他和葡萄的親近是早就開始的,誰也不碰誰就親近得很了。老了的樸同志想,可能是他頭一次住進葡萄的院子,她說起她的兒子,他就和她親近起來了。可能還更早,從她鬥爭會在臺下淚,讓他看見,他心裡出現個不乾不淨的快樂念想——從那時就開始了。他們的親近發展得比種一棵櫻桃還慢。突然櫻桃滿樹是花了,他才明白兩人誰也沒閒著,都在偷偷上肥澆水。花季是給天天來鬥爭他的人催來的。他們不是拖著他上街去遊著鬥,就是拖他到中學的戲臺上去站著、跪著鬥。每次學生們穿軍裝的綠影子遮天瞥地一來,葡萄就對他說:“歇歇也好,不用你打草去了。”見紅衛兵們拖他,她說:“他腿好使,你們用拖他嗎?”有幾次鬥爭會她陪了他去,站在臺下呼啦呼啦地納鞋底。一個紅衛兵幹部上去講家史,掉了淚,指著樸同志說:“這個反黨作家,就是要我們貧下中農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葡萄在臺下看著看著,對紅衛兵幹部說:“等等,你那牙上又是紅辣椒又是綠韭菜,不剔乾淨就上這兒來發言。”下面看大戲的人鬨笑起來。葡萄瞪眼看著笑的人們,又說:“笑啥?這叫不愛國。”紅衛兵幹部氣憤了,問她說誰不愛國。

“還能說誰?你唄——愛國衛生,都不懂?”葡萄把麻線在手上繞了幾圈,用力一緊針腳。

樸同志都憋不住要笑了。他看看紅衛兵們,也沒話可回,葡萄說得正確呀。回到豬場他對葡萄說:“你以後別陪著去了。”葡萄說:“這裡常鬥人。過一陣換個人鬥鬥。臺上的換到臺下,臺下的換到臺上。前一陣把個老嬤嬤鬥了一陣,老嬤嬤又聾又啞,不知人家都說她啥了,後來鬥別人了,老嬤嬤又站在臺下看,還是又聾又啞,見人舉拳頭她也舉舉。過一陣,你也該到臺下去了。也跟著舉舉拳頭,個啥口號喊喊。”她是認真說的,樸同志卻笑起來。

樸同志這麼多年了還記得,他笑完猛地把葡萄摟住了。他摟著她說:“我不會了。從這回之後,再不會去跟人瞎舉拳頭了。”那是樸同志第二次摟葡萄。第一次是他離開四清工作隊的清早。那一次的摟不成。好也好在它的青和澀,他們都有個盼頭。盼頭其實是後來他硬編排上去的,假如沒有文化大革命,他還是在有暖氣、冷氣的客廳裡養食客,也養自己的一身,他才不會盼著再次摟住鄉下女人王葡萄呢。放著一個細瓷般的美給他摟,他想葡萄乾嘛?人到老年坦然了,樸同志想到自己最張狂的時候摟著子時,他也沒老實過,他把子摟著摟著就想歪了,想到他半生中摟過的無數女人中誰讓他摟得最舒服。他想到了鄉下女人王葡萄。他一摟就知道,葡萄的身子和他是有答有應。他在第二次摟葡萄時,告訴她他的美是怎麼回事。美人是頭一個鬥爭他的人。葡萄聽他說,說完她淡淡地來了一句:“她也是鬥鬥就完了。人都鬥,她不鬥,不中。叫她鬥鬥,完了就完了。”樸同志活到老這幾十年,老想葡萄的這句話,乍聽是混亂的,細想很有趣。果然是她說的那樣,子鬥鬥就過去了,過了兩年還來史屯看他。和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只是那時他還年輕,認真,很多事沒象葡萄那樣看開,就是不理子。子再來把兩個孩子一塊帶來,非要和他一塊落戶在史屯。那個時候他身子已不認識子的身子了,兩人脫光了他起一層雞皮疙瘩,他怎麼會和這樣一個冷冰冰的身子摟了幾年,摟出了兩個孩子?他的身子從一開始就和葡萄的身子,兩個身子是失散了又聚攏的。他從葡萄身上明白,原來身子給身子的,也都是懂得。人們大概把他子那樣的人叫尤物,男女門道很的樸同志明白,真正的尤物是葡萄。

老年的樸同志想,不知尤物葡萄還活著不。不知她和兒子認了母子沒有。不知她還上不上高高的鞦韆去和閨女、媳婦們賽了。

後來史屯人說起來就說:那是反黨老樸來的那年;那是“反黨老樸”來的第二年…史屯人把文革就記成了個這:“反黨老樸”來的那些年。第二年誰都把“反黨老樸”叫順嘴叫熱乎了。家裡的孩子做作業做不成,也拖到“反黨老樸”的豬場窯去,讓老樸給說說課文、應用題。學文件寫批判文章,團支部的小青年也來找老樸出新詞。村裡要嫁閨女娶媳婦,都要叫老樸給寫喜訊,貼在公社的宣傳欄裡。史屯人識字斷文的人越來越少,中學生畢了業連報上的字也念不全。爹媽們想,不如攆到地裡掙工分去。老樸樂呵呵地做全村人的“代寫書信”先生,也做他們的聯撰寫人。村裡沒什麼文化人,原先的謝哲學、孫克賢、史修陽們都死了,有些年頭不貼聯了,老樸來的第二年,家家窯前又貼起了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