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尋常的苦難札記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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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迄今為止,關於苦難,我知道些什麼?我經歷過困頓、挫折、痛苦、失望,但不曾經歷過苦難。直到我身陷苦難中了,我才省悟這一點。可是,關於苦難,我仍然知道些什麼?
苦難似乎是一個偉大的詞眼。在古典時代,苦難被頌揚為一種英雄業績,希臘人差不多是用“歷盡苦難”來定義英雄這個概念的。荷馬史詩的主人公之所以成其為英雄,就因為他是“歷盡苦難的奧德修”在漫時代,苦難被頌揚為靈魂淨化的必由之路“不知道苦難”差不多就是沒有靈魂的同義語。所以青年羅曼。羅蘭敢於以無比輕蔑的口吻寫道:“我們必須憐憫那些不知道苦難的人,假如真有那種可憐蟲的話!”這樣的苦難與我無緣。
我的苦難沒有藉,也沒有補償。它不會給我帶來光榮和偉大。一個父親守著他的註定夭折的孩子,這個場景異乎尋常,但也極其平凡。我也許得住,也許不住,無論在哪種情形下,我都成不了英雄。我只是一個忍受著人間平常苦難的普通人。一個人只要真正領略了平常苦難中的絕望,他就會明白,一切美化苦難的言辭是多麼浮誇,一切炫耀苦難的姿態是多麼做作。
2不要對我說:苦難淨化心靈,悲劇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難磨鈍了多少的心靈,悲劇毀滅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臺上的繪聲繪,來掩蓋生活中的無聲無息!
縱然苦難真有淨化作用,我也寧要幸福。常識和本能都告訴我,歡樂比憂愁更有益於身體的保養,幸福比苦難更有益於神的健康。
縱然苦難已經臨頭,我已經身陷悲劇,我也無意奢談淨化,自許崇高。對人生的覺悟來自智慧,倘若必待大苦大難然後開悟,慧也未免太淺。我真正要留意的是在苦難中自衛,保護心靈的健康。我自知能夠超脫,倒是要防止過於看破,從此不能夠執著。
縱然苦難終於把我壓垮,悲劇終於把我毀滅,我也只好自認倒黴,無需有人來安我說:苦難淨化心靈,悲劇使人崇高!
3西羅說:“不但幸運本身是盲目的,而且使享用它的人也成為盲目的。世上沒有比好運的傻瓜更不可容忍的了。”這話說得很漂亮。不過,傻瓜不好運,甚或了惡運,是否就會不是傻瓜了呢?
其實,人生在世,總會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難,世上並無絕對的幸運兒。所以,不論誰想從苦難中獲得啟迪,該是不愁缺乏必要的機會和材料的。世態炎涼,好運不過爾爾。那種一好運就得意忘形的淺薄者,我很懷疑苦難能否使他們變得深刻一些。
我相信人有素質的差異。苦難可以發生機,也可以扼殺生機;可以磨鍊意志,也可以摧垮意志;可以啟迪智慧,也可以矇蔽智慧;可以高揚人格,也可以貶抑人格,——全看受苦者的素質如何。素質大致規定了一個人承受苦難的限度,在此限度內,苦難的錘鍊或可助人成材,超出此則會把人擊碎。
這個限度對幸運同樣適用。素質好的人既能承受大苦難,也能承受大幸運,素質差的人則可能兼毀於兩者。
4智慧使人對苦難更清醒也更。一個智者往往對常人所不知的苦難也睜開著眼睛,又比常人更深地體悟到常苦難背後的深邃的悲劇含義。在這個意義上,智慧使人痛苦。
正因為如此,中國的哲人說:“絕學無憂。”外國的哲人也設問:“為了能夠幸福,人最好是否對自己無知呢?”然而,由於智者有著比常人開闊得多的視野,進入他視界的苦難固然因此增多了,每一個單獨的苦難所佔據的相對位置卻也因此縮小了。常人容易被當下的苦難一葉障目,智者卻能夠恰當估計它與整個人生的關係。即使他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由苦難的表象察人生悲劇的底蘊,但這種察也使他相對看輕了表象的重要。
由此可見,智慧對痛苦的關係是辯證的,它在使人知痛苦的同時也使人超脫痛苦。
5面對社會悲劇,我們有理想、信念、正義、崇高支撐著我們,我們相信自己在神上無比地優越於那迫害乃至毀滅我們的惡勢力,因此我們可以含笑受難,慷慨赴死。我們是舞臺上的英雄,哪怕眼前這個劇場裡的觀眾全都渾渾噩噩,是非顛倒,我們仍有勇氣把戲演下去,演給我們心目中絕對清醒公正的觀眾看,我們稱這觀眾為歷史、上帝或良心。
可是,面對自然悲劇,我們有什麼呢?這裡沒有舞臺,只有空漠無際的蒼穹。我們不是英雄,只是朝生暮死的眾生。任何人間理想都撫不了生老病死的悲哀,在天災人禍面前也談不上什麼正義。當史前人類遭受大洪水的滅頂之災時,當龐貝城居民被維蘇威火山的岩漿沒時,他們能有什麼藉呢?地震,海嘯,車禍,空難,瘟疫,絕症…大自然的惡勢力輕而易舉地把我們或我們的親人毀滅。我們面對的是沒有靈魂的敵手,因而不能以神的優越自,卻愈發到了生命的卑微。沒有上帝來拯救我們,因為這災難正是上帝親手降下。我們憤怒,但無處洩憤。我們冤屈,但永無伸冤之。我們反抗,但我們的反抗孤立無助,註定失敗。
然而我們未必就因此倒下。也許,沒有漫氣息的悲劇是我們最本質的悲劇,不具英雄彩的勇氣是我們最真實的勇氣。在無可告的絕望中,我們咬牙住。我們立在那裡,沒有觀眾,沒有證人,也沒有期待,沒有援軍。我們不倒下,僅僅是因為我們不肯讓自己倒下。我們以此維護了人的最高的也是最後的尊嚴——人在大自然(=神=虛無)面前的尊嚴。
6我們總是想,今天如此,明天也會如此,生活將照常進行下去。
然而,事實上遲早會有意外事件發生,打斷我們業已習慣的生活,總有一天我們的列車會突然翻出軌道。
冥冥中彷彿有一支神筆,早已畫好了我們每個人的命運的地圖,只有極少數人掌握或自以為掌握破讀這地圖的密碼。
我不屬於預銳的先知之列,但審慎使我對命運始終懷著一種不信任,何曾料到命運比我能夠想象的更其詭譎。
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輕易相信明天。
“天有不測風雲”——不測風雲乃天之本“人有旦夕禍福”——旦夕禍福是無所不包的人生的題中應有之義,任何人不可心存僥倖,把自己獨獨看做例外。我仍然讀不懂我的命運的地圖,但是,即使明天我的內瓦沉入海底,我的維也納毀於火山,我也不會驚慌失了。
7身處一種曠持久的災難之中,為了同這災難拉開一個心理距離,可以有種種辦法。樂觀者會盡量“朝前看”把眼光投向雨過天晴的未來,看到災難的暫時,從而懷抱一種希望。悲觀者會盡量居高臨下地“俯視”災難,把它放在人生虛無的大背景下來看,看破人間禍福的無謂,從而產生一種超脫的心境。倘若我們既非樂觀的詩人,亦非悲觀的哲人,而只是得過且過的普通人,我們仍然可以甚至必然有意無意地掉頭不看眼前的災難,儘量把注意力放在生活中尚存的別的歡樂上,哪怕是些極瑣屑的歡樂,只要我們還活著,這類歡樂是任何災難都不能把它們徹底消滅掉的。所有這些辦法,實質上都是逃避,而逃避常常是必要的。
如果我們驕傲得不肯逃避,或者沉重得不能逃避,怎麼辦呢?
剩下的唯一辦法是忍。
我們終於發現,忍受不可忍受的災難是人類的命運。接著我們又發現,只要咬牙忍受,世上並無不可忍受的災難。
8古人曾雲:忍為眾妙之門。事實上,對於人生種種不可躲避的災禍和不可改變的苦難,除了忍,別無他法。忍也不是什麼妙法,只是非如此不可罷了。不忍又能怎樣?所謂超脫,不過是尋找一種神上的支撐,從而較能夠忍,並非不需要忍了。一切透徹的哲學解說都改變不了任何一個確鑿的災難事實。佛教教人看透生老病死之苦,但並不能消除生老病死本身,苦仍然是苦,無論怎麼看透,身受時還是得忍。
當然,也有忍不了的時候,結果是體的崩潰——死亡,神的崩潰——瘋狂,最糟則是人格的崩潰——從此委靡不振。
如果不想毀於災難,就只能忍。忍是一種自救,即使自救不了,至少也是一種自尊。以從容平靜的態度忍受人生最悲慘的厄運,這是處世做人的基本功夫。